第十五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06:28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罗. 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这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 一个沉闷无聊的夏天。 天空里一丝风都没有。 北国的八月, 原是一副天上乐园的怡人风景。这天, 竟也热得发了狂。

十九岁的茹小鸥一手托腮, 身子歪斜着坐在饭桌前。 她穿了件橄榄领子的红白条纹汗衫。汗衫的式样很别致, 颜色鲜艳, 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衬托得娇嫩粉白。 这件汗衫, 还是上个月母亲特意为她参加高考买的, 说料子百分之百纯棉, 吸汗、透风, 穿着凉快, 到时不晕场。当然, 最重要的一点, 母亲不便明言, 红色会给人带来好运。 

“哼, 什么好运。” 正在发呆的茹小鸥, 猛想起身上汗衫的来历, 立刻任性起身。她飞快脱下汗衫, 随便找了件短袖穿上, 气咕咕地嘟哝: “明知道我不喜欢红色, 非要我穿。这叫扼杀灵感, 懂不懂?” 茹小鸥边说边将汗衫往地上一扔, 怏怏不乐地返回客厅。

高考结果已经公布整整一个星期, 她的分数只够进市里一家大专院校。 她该怎么办? 是进本市那家大专院校读会计? 还是像父亲给她安排的那样, 复习一年, 东山再起? 茹小鸥两眼直直地瞅着饭桌: 桌上摊了本裴多菲的诗集, 诗集旁有几张散乱的报纸。报纸是在市文化局剧目室做主任的父亲带回家的, 说上面有则小品写得很逗, 让小鸥看了解解闷。解闷? 她有什么闷可解? 不就没考上大学吗? 她赌气地想。这样一想, 心感觉到了痛和委屈。脑子回荡起同学们的尖叫声、欢笑声、喝彩声。 那些过份夸张的声音像专门为撕裂她的神经而存在的。

前天上午, 那些幸运的同学像一阵欢呼的巨浪, 撞开她家大门, 把她团团围在中央。那位要上北大的同学, 更是冲动拥她入怀, 胡乱用袖口擦她脸上的泪, 豪情万丈地鼓舞: “别灰心, 明年再考。”

“对, 别灰心, 明年再考。” 同学们的吼声排山倒海袭来, 他们脸蛋红扑扑的, 那年轻的、充溢太多欢乐的心, 以为对一个失败者最好的安慰, 是阻止她独自哭泣。她从没恨过任何人, 那一刻, 她恨他们: 恨他们刻意收敛的笑, 恨他们相互间心领神会的目光······

茹小鸥回想到此, 飞速摇了摇头, 似乎想甩开纠缠她的不愉快, 可鼻子一酸,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与眼泪相伴随的, 还有一层迷惘感: 她的同学, 和她曾同桌同室三年的同学将去北京、上海、西安等等, 等等, 只要地图上看得见的大城市, 会有他们的足迹。她呢? 茹小鸥抹了抹眼泪, 她不想读大专更不想明年重考还有什么其他路可选择? 

茹小鸥捏着报纸, 怔怔出了神: 不读书不考大学, 她年纪轻轻, 出去找工做? 她----能做什么? 叫父亲帮帮忙, 去文学编辑部做校对员? 唔, 这倒是她愿意干的事, 白天看别人写的诗歌, 找找错别字,  晚上回家自己写。她心向神往的中文系本科, 毕业了, 还不是做编辑? 那么, 跳过大学这一门槛, 从实践中摸索经验, 四年下来, 不也可以从校对员提升到编辑一职了么? 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退路。就不知父母会不会同意。

她眼珠一动, 转念想到父母, 心情陡转沮丧, 他们肯定不同意。他们就觉她还年轻, 应该多读书。唉, 读书, 读书。茹小鸥烦燥地把报纸往桌上一扔, 心里一烦, 身上直冒汗, 额角的前刘海全湿了。她不假思索地走进厨房, 打开水笼头。

茹小鸥弯腰, 对着一脸盆清水, 散开两条垂肩的辫子。水气氤氲, 凉丝丝地拂上来,被汗淋湿的皮肤只觉一阵舒惬的紧缩。 她嘴里忍禁不住发出一声愉快的呻吟, 想撩水洗把脸, 又不忍搅碎这一小盆清水。搪瓷脸盆底部绘着两条小金鱼, 它们嘴对嘴鼓着眼, 身子轻轻一扭, 红尾金翅在碧水里闪动, 像真的一样。 茹小鸥看出了神, 伸出食指, 朝小金鱼圆滚滚的肚子戳去。 “笨蛋, 还不快跑。” 她笑着嚷, 把一头乌黑的头发浸到水里。

小鸥很陶醉这样原始的洗头方式。她用一把黄杨木梳过分细致地梳理头发, 头发潮湿, 抹了香波, 梳起来十分滑爽。 她看着一团团雪绒球似的泡沫悬垂发梢, 心里会涌起一阵诗的浪潮。她十六岁开始业余写诗, 诗歌在城市晚报上发表过, 还接到两封读者来信。这些, 成了她最丰富的精神来源。说实话, 要不是父母施加压力, 她才不至于把高考看成那么一件人生攸关的大事呢。 考不上就算, 难道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成? 她不还有诗么? 小鸥想着, 将沾满香波的双手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眼里闪过一丝迷醉的光。

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邻居叶琛。茹小鸥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她正诗意盎然, 那一刻最想做的事是找一张纸, 把脑子里一些不成形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这种她称之为灵感的爆发期最不能被打扰的。她抿紧嘴巴, 决定不理。

“小鸥。” 门吱呀一声, 脚步已踩在客厅里了。

该死, 又没关上门。茹小鸥在厨房一跺脚, 直起腰, 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 极不情愿地答道: “我在这儿呢。”

叶琛愕然转身, 眼前的茹小鸥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 水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脸颊蜿蜒地流, 直流进那件扣得很低的短袖衣领里。叶琛的眼睛跟着水珠转动, 蓦地胸口一紧,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慌乱和窘迫袭上心头。

“我……我来抄水表。” 他不知所措地解释, 一扬手中的本子。

“水表? 我不懂看水表。” 茹小鸥直视着他说。 那对乌黑的眼珠仿佛也经过清水洗濯一般, 莹润晶亮, 只是有一股寒气缭绕。

“那……那……只剩你们这一家了, 我爸说今天无论如何得……” 叶琛嗫嗫嚅嚅, 茹小鸥说话时冷淡带点落寞的神情, 此刻像充满了魔力般吸引着他。 

他们从小邻居, 他家住三楼小鸥家住二楼。小时候, 两人楼上楼下一起追过、疯过;长大了, 进了中学, 同年级不同班, 渐渐各忙各的事, 有了隔阂。 这次高考, 他顺利考上南大化学系。整整一个星期, 奔走于同学的聚会间, 过度的兴奋、忙碌、再加过度的疲劳使他忘记除高考外的很多事情。 昨晚, 突听父亲叹息般自语: “这每年的高考把人搞得呀, 有几家欢乐就有几家愁。你看楼下茹主任家, 小鸥只考上个大专, 听说还不愿去。唉, 把做父母的折磨得跟什么似的。” 沉浸在欢乐海洋里的叶琛, 这才知道心比天高的小鸥, 竟一跤从云端里跌落下来。那一晚, 不知为何, 他失眠了。

叶琛的语无伦次在茹小鸥看来很滑稽。叶琛, 茹小鸥斜倪他一眼, 这个从小跟她一块长大的叶琛, 空有一副好皮囊, 骨子里却一点不像个男子汉。他没有她所欣赏的那种冷峻的性格、以及闪光的幽默语言。他考上大学了, 在她面前, 完全有理由骄傲; 他的一举一动应该带着胜利的喜悦; 他看她的眼神应该是坚定而傲慢的。他为何如此谦卑? 闪烁其辞? 难道----在可怜她? 哼, 她才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呢。

茹小鸥头一扬, 再次不耐烦地说: “反正我不会读水表。要不, 你上去看?” 她朝桌子上方一努嘴巴。电表安装在天花板下面的墙壁上。叶琛抬头看了看, 犹豫不决。

“这……这很好读的。” 他嘴唇一咧, 试图笑。谁知, 脸上掠过一阵紧张的战栗, 

那笑也变得颤悠悠的了。

他犹豫, 其实是怕自己一身汗衫短裤, 爬到人家吃饭桌上不雅观。茹小鸥却误解了他的紧张。 “噢, 原来你也不会看。” 她点了点头, 道。

“我会看。” 他赶快纠正。

“那还磨蹭什么呀?” 茹小鸥身子一扭, 眉心微蹙。

“那……那我上去看啦。” 叶琛不愿被她看轻, 心里憋着一百个不愿意, 别别扭扭地赤足蹬上椅子, 再从椅子跨上桌子。他身子过份僵硬笔直地站在桌上, 踮起脚尖。

茹小鸥的身体距离桌面上健硕的双腿很近, 她也昂着头向上看, 紧裹在短袖里的胸脯微微起伏。 

“看到了吗?” 她问, 嘴里呵出一股水蒸汽似的热流, 飘飘渺渺, 直逼叶琛双腿。叶琛身体一晃, 脚下的桌子便吱吱呀呀响, 好像快撑不住他的份量, 要裂开似的。他赶紧瞥一眼电表, 慌里慌张地嚷: “好了。” 匆匆一猫腰, 跳了下来。 

“看你, 抄个水表, 紧张什么?” 茹小鸥 “哧嗤” 一声, 被他紧张的模样逗笑了。

“我……” 叶琛涨红脸, 竭力稳定过份激荡的心跳, 道: “怕看错了, 到时挨你骂。”

“那能多算几个钱?” 茹小鸥不屑道。叶琛温和地笑了笑, 没说话。

一时, 两人面对面站着, 空气十分尴尬。茹小鸥在等他告辞; 叶琛呢, 本以抄电表为借口, 专门过来看她的。现在, 该做的事完了, 想说的话一句没说。

他局促不安站着, 眼神飞快地在小鸥的脸上转了两圈, 嘴巴张了张, 不知从何说起。她没考上大学, 他考上了。鼓励她明年再考? 假如是他, 爱听吗? 让她知道他去南京的报到日期? 也不妥, 炫耀? 还是故意刺激? 左思右想, 说什么都显多余。告辞回去? 他在心里催促自己, 脚像生了根似地踩在原地。

小鸥就在身边, 他们----自从长大后还从没如此挨近过。她头发上的水仍在滴滴答答地流, 那股好闻的、类似玫瑰型的香波味直入鼻端。叶琛深深吸口气, 脸上一阵发烧。 茹小鸥等了片刻, 见他丝毫没有离去之意, 有些不情愿地欠了欠身子, 口吻生硬地问: “要不---坐会?” 说罢, 顺手从桌上拿起裴多菲诗集, 轻轻用手拍了拍。 似乎刚被他的脚踩过。

叶琛 “噢” 一声, 用力点着头, 坐下时, 看到了桌上的报纸, 便拿起来抖了抖, 没话找话道: “刚才没踩着它吧?” 说着, 随意浏览起来。

两人面对面坐, 一个心不在焉地翻诗集; 另一位似乎很专注地在读报。茹小鸥一页一页飞快翻动, 那张好看的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了, 叶琛仍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 

不就考上个大学么? 茹小鸥偷偷瞪他一眼, 气鼓鼓地想: 大学的门坎还没进, 倒先跑这儿来练习深沉了? 滑稽。谁希罕看? 她独自生闷气时, 窗外有只小鸟飞过来, 尖尖的小嘴巴找食似地啄着绿纱窗。屋里稍有动静, 就慌悚地扭动脖颈, 嘴里发出两声鸣叫, 张开翅膀做出欲飞状。可它总也不走, 翅膀张开又收拢, 小尾巴翘了翘, 照常在绿纱窗上专注觅食。

小鸥的注意力被这只小东西吸引了, 刚想过去跟它恶作剧一番, 只听叶琛嚷道: “哎----小鸥, 你看, 这里有南大中文系写作班的招生启事。两年毕业, 颁发本科文凭。” 叶琛惊喜地指着报纸右下角、一块豆腐干大小的广告。

“写作班?” 茹小鸥难以置信地问。

“你不是爱写诗、还发表过诗歌吗? 这个班就是为你们这类有特殊写作才能的人办的。” 叶琛热情地解释, 眼里有两簇闪动的光。

“让我看。” 茹小鸥冲动地接过报纸, 心怦怦乱跳。的确是南大中文系写作班在招生。 不过要自费, 近二仟人民币一年。还有…….茹小鸥贪婪地看下去, 突然失望地叫道: “哎呀, 过期了, 报名截止日期是六月五号。”

“怎么会呢?” 叶琛被她这一叫, 如兜头迎了瓢冷水, 心一沉。 他凑过脸去看, 果然,  过了截止日期。两人面面相觑片刻, 神情都很沮丧黯淡。

 “再去问问, 说不定还有希望。” 叶琛鼓励道, 心里隐藏一份连自己都还懵懂、不敢承认的情愫。假如, 小鸥能和他同去一所大学读书, 该多好啊。

离开小鸥家时, 叶琛回眸, 眼神闪亮地说: “叫你爸爸再去问问。直觉告诉我, 这事还有希望。”

茹小鸥的父亲茹志良, 文革前曾是地方话剧团的一名编剧; 也是当时文艺界响当当的拼命三郎。 “你爸做起事来不顾一切的劲啊, 那真叫投入。” 母亲最喜欢回忆往事。母亲的床底下有只正方形木盒子, 盒子盖上画了幅才子佳人图, 盒子里装的全是母亲在话剧团时的演出剧照。每次, 母女俩在家闲着无聊, 母亲会弯腰从床底下找出木盒子, 先细心拂去尘埃, 然后取出里面的黑白照片, 一张张讲解给茹小鸥听。母亲的音色仍像年轻时那么悦耳; 母亲一旦陷入往事, 脸上就笼罩了一份丰富奇特的神韵, 它---使小鸥着迷, 对照片里的人和事几乎百听不厌。

“你爸当年改写焦语禄话剧本时身体很不好, 高血压、冠心病。医生叫他要多注意休息, 不能激动。他不听, 他说我在写焦语禄, 没有焦语禄的精神怎么行?” 母亲每讲到此, 总要模仿父亲的语调神态, 眼里闪烁着一层潮湿的光。接着, 怔怔地看那张已经发了黄的焦语禄剧照, 出了会神, 再叹息摇头: “他是一名编剧, 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好呢。别看他现在当了什么剧目室主任, 这心里头啊, 空的慌。唉, 只有我知道, 他最想要什么。 他想写, 想创作, 可单位杂事太多, 把他创作的热情都扼杀光啰。”

茹小鸥与叶琛话别后, 一直站在屋里发呆。 “叫你爸爸再去问问。” 叶琛的声音很自信, 似乎, 只要她那做主任的父亲愿意去问, 她肯定能入学。可是, 她的仍有创作欲望、却被杂事缠身的父亲, 会不会支持她去写作班自费读书? 父亲对她的业余创作倒是赞赏有加的。 她每发一首诗, 他会细心地帮她收集好。有次, 父亲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 “你爷爷是位编剧。 你爸爸呢, 只能算半个编剧。 假如, 你是个小子, 爸爸一定要你子承父业, 做一名出色的编剧。” 小鸥立刻反唇相讥道: “什么叫子承父业? 想不到你这位gcd员脑子竟这么封建。 女儿怎么啦? 女儿长大了就是泼出去的水? 重男轻女。我呀, 说不定今后就是一名出色的剧作家呢。” 父亲听了, 哈哈大笑, 搂住她, 对母亲说: “你看那张小嘴巴, 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母亲说: “还不都是被你娇出来的?” 这些话, 当时好像玩笑, 说者听者都无意; 此刻回味, 茹小鸥迷糊的心一点点豁然开朗: 父亲一定会全力支持她去写作班。他曾那么自信地断言: 他茹志良的女儿是一块写作的好料。说不定, 他早从报上看到了这则招生启事……这份报纸…..”茹小鸥暗暗寻思, 心情激动起来。 

她来回在室内踱步,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 父母下班回家了。 她强作镇静, 坐在饭桌旁, 手里捧着那本裴多菲诗集。 她与父亲眼神一对, 里面有东西亮晶晶地飞快一闪。 父亲一楞, 随即放下手中的公文包, 笑眯眯走近, 弯下腰, 像小时候那样, 伸手一括她鼻尖, 声音洪亮地问: “今天这宝贝女儿的精神不错, 来, 让爸爸听听, 是不是想通了, 决定明年再考呀?”

小鸥心一沉, 看来父亲并不知道南大写作班的招生启事。 她有点泄气, 嘟着嘴巴, 道: “就知道逼我再考, 难道天底下只剩这一条路不成?”

母亲一听来了气, 恰好一眼瞟在那本诗集上, 气咻咻道: “你一天到晚捧着诗集, 有饭吃了?”

“难说。” 茹小鸥高高昂了昂头, 话中有话道。

“什么叫难说?” 母亲问。

茹小鸥翻起诗集, 声音清晰道: “在这里, 诗人写了一首诗, 题目叫 ‘我最美丽的诗’。诗人说他已经写过很多诗, 但并不是每一首都毫无用处。我呢? 爸、妈, 你们也都看到了, 十六岁开始写诗, 那些诗, 在我和爸的眼里也并非每一首都毫无用处。” 茹小鸥绕口令式的开场白, 把父亲逗乐了。 他感兴趣地看着女儿, 不知那一排整洁的牙齿间再吐出什么新鲜的词汇来。 母亲不满地瞥了父亲一眼, 叹口气, 无奈道: “你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笑?” 茹小鸥眉毛一挑, 问: “我还这么年轻, 只要我愿意争取, 机会多的是。高考? 我偏不信, 一次高考能把人给定死?”

“好, 这才像我的女儿。” 父亲竖起大拇指, 道: “只要你想通就好。我和你妈妈早说过, 失败不要紧, 今年不行, 还有明年----”

“爸,” 茹小鸥飞快打断他, 把报纸递过去, 说: “这里是南大写作班的招生启事, 我想去, 希望你全力以赴、帮助我把这事办成。”

“哈, 听你这口气, 比我的上司还上司。 这哪像是商量? 分明在下命令嘛。”父亲接过报纸, 仔细看了起来。母亲也赶紧凑过来, 还没看完, 铁青着脸反对道: “不行。这是变相赚钱。写作班? 你以为只要进了那个门槛, 真能成作家? 写作这东西, 业余搞搞可以。再说, 你年纪小, 正是需要进大学系统学习的时候----”

“可我不是没考上吗?” 茹小鸥气恼地嚷。

“明年不还有机会? 母亲也直着脖子嚷。

“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高考。” 茹小鸥断然拒绝, 说着, 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 声音哀恳道: “爸, 只要你肯出钱让我去, 我不再写诗, 我……我改写剧本, 我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剧作家。相信我, 我有这天赋, 给我机会, 我一定会写出让你骄傲的剧本。至于妈妈说的上大学、系统学习, 这些, 对于一名创作者来说, 是需要, 但并不绝对。就拿你来说吧, 爸爸, 你真正的文化程度也不过高中----”

“放肆。” 母亲呵斥。

父亲一摆手, 声音和缓道: “小鸥啊,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 他低头, 盯着报纸沉思了会, 片刻, 抬眼看着她, 并将两只宽厚的手掌压在女儿肩膀上, 冲她鼓励一笑, 道: “这事, 我去问问。”

女儿的话, 做父亲的听来虽觉幼稚可笑, 心里倒还感动。小鸥长大了, 该到飞的时候了。她热爱创作, 出去锻炼两年, 总比闷在家, 被逼着准备明年的高考、或去那所大专院校学会计要强。就算化钱让她出去见见世面、散散心吧。这点钱还出得起。重要的是她活得开心。他就这样做通了老伴的思想工作, 开始为女儿上学的事忙碌起来。奔跑的结果是, 南京大学名额已满, 不再招收新生; 上海某所大学也在办写作班, 但两年毕业只发类似大专文凭。茹父很犹豫。 小鸥却不管那么多, 只要能给她机会, 学她喜欢的东西, 去哪儿都成。至于文凭, 有是锦上添花; 没有也无所谓。

茹小鸥是十月份离家赴上海的。十月金秋, 北方的树叶已开始转黄, 太阳照在脸上也有了丝凉意。

茹小鸥静静地坐在卧铺车厢里, 望着月台上、父母风中瑟立的身影, 心里突感一阵悸动。

火车已开始慢慢向前滑动, 为这一刻, 她痛苦过、挣扎过、也流泪过。 多少个白天和深夜, 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一颗欲飞的心是晦涩而沉重的, 感觉家乡的沉闷和单调正在一步步扼杀灵感。

 “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她像是无奈地对自己说。说的次数多了, 连自己都预感离开的日子近了。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 当看着母亲为她收拾行礼、又十万个不放心地告知诸多注意事项时, 却心神恍惚、胸中翻滚着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浪潮。 直到-----火车驶离站台, 播音员报出前方一个陌生的车站名, 才略显惊慌地将头探出窗外。

窗外熟悉的建筑物正在飞速后退; 月台上送行的人越来越远, 变得渺小如蚁。 她似乎看到父母拼命挥手、追着火车跑的苍老身影。 

“小鸥, 多写信回来。” 父母的声音随秋风而飞, 听来有一股凄凉的味道。茹小鸥的心一动, 泪水夺眶而出。

当茹小鸥坐火车驶离家乡小城的一刻, 矗立在上海黄埔江畔的海关大钟正当当地报着时间。那声音在晨曦初露的秋日, 格外带着点清和空的意境。它一下、二下、三下······脆脆悠悠, 直敲到人心坎里去似的。茹小鸥沉浸在离别伤感中的心弦蓦地一颤。

上海! 她微启双唇, 喃喃呼喊着这个早已不再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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