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10:41

去去嘴里喷出口面来, 笑道: “他哪会吹什么口哨? 放的录音, 曾试图学, 没学会。”

老楚著名的哨声原来是录音。 这新闻大家第一次听说, 笑着、嚷着要去去把老楚叫来。 茹小鸥这才彻底被逗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 坐她对面的肖沉突然伸过头, 悄声说。茹小鸥脸一红, 唇上的笑也僵住了, 肖沉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对去去叫道: “去, 把老楚叫来, 罚他两杯。”

去去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 摇头道: “他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巨著, 我可不敢自找没趣。” 去去说话间, 云尘燃了支烟, 一股辛辣的烟草味从她身边弥漫开来, 很快, 与酒菜的香味混合。

茹小鸥距离云尘最近, 她嗅得出酒菜香里的烟草味, 也能从浓浓的白雾中分辨出一朵朵云似的、飘缈的烟圈----那是从云尘嘴里吐出来的。

“给我一支。” 见云尘吸烟, 去去不甘落后。第一口大概吸得太猛, 咳嗽起来, 边咳边用勺子在锅里乱捣; 喝两口汤, 再继续吸, 像跟谁比赛, 还将烟蒂弹落汤里。 正埋头削苹果的安若白, 佯怒地举起手上的水果刀。当白晃晃的刀锋一闪, 去去蓦地抬头, 脸容倏变。

“怎么啦?” 云尘**地觉察到她的异常, 问。

去去猛一摇头, 一指安若白手中的小刀, 道: “梦里见到过它。老楚那媳妇就这样高高举着, 一路尖叫着要追杀我。” 去去说到此, 笑了起来: “你们说奇怪不? 这个梦一连三次, 场景都相同。”

去去说话时, 肖沉的眼睛, 像出于偶然, 常与茹小鸥对视, 瞬间又避开。茹小鸥脸色开朗不少, 仍是沉默寡言的, 甚至很少动摆在方凳上的夜点心。肖沉示意她吃东西, 几次未果, 兀自喝干两瓶啤酒。正喝得有点头晕, 听到去去叙述梦境的话, 微一摇手, 道: “好了, 今晚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来, 把你的烟给我, 让我吸一口提提神。”

“吸云尘的。” 去去嚷。

“偏不。” 肖沉此刻已带三分醉意。他一只手伸过去, 出其不意地搂住去去。去去尖叫一声, 安若白在旁大笑, 起哄道: “快给他吧, 他若发起酒疯来, 有你的好看。” 去去只得将染带唇香的烟蒂给他。肖沉陶醉地含住, 深吸一口, 还给去去时, 摇头晃脑地吟: “这就叫未曾握雨携云, 也算偎香倚玉。”

“美的你。” 云尘一戳他脑门, 继尔淡淡一笑, 道: “只是今后别忘了, 在你认识的编辑面前多推荐一些我们的诗稿。”

云尘的话提醒了去去, 她问肖沉: “哎, 你不是说这个星期有几位编辑要来么?”

“听说贾涉也来?” 云尘佯作不经意地问, 眼里跳动两簇隐隐的火焰。

“贾涉是什么人物? 别做梦了。他不会看上你们这帮半老徐娘的。只有我老肖---才一个个把你们当作心肝宝贝。” 肖沉笑着, 手在去去的肩膀上揉搓。醉眼朦胧, 眼里四位女性各有千秋。只听他打个饱嗝, 心满意足道: “想不到我肖沉, 三十未到, 竟有白乐天老公 ‘一婢捶我腰, 一婢捶我股的艳福。什么 ‘也许’ ‘假设’, 只要有你们四位, 夫复何求?”

“哼。” 安若白未曾开口, 高高的胸脯往前一挺, 似笑非笑, 似怒非怒道: “说得比唱得好听。什么四位, 你心里哪有我安姐?”

“哈。” 肖沉举起酒瓶, 说: “安姐, 今天喝你一杯酒, 叫你一声安姐, 肖某便不是过河拆桥之人。你……你把诗歌整理几首, 等编辑一来, 我……我一定负责推荐。”

云尘听此, 往肖沉身边微微一靠, 道: “推荐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云尘。” 安若白抗议: “你写小说的, 挤什么热闹?”

云尘仅莞尔一笑, 抿住嘴角不再发言。去去朝安若白暗示地一眨眼, 说: “你大概不知道, 云尘改写诗歌了。”

“哦, 真的?” 安若白吃惊地问, 尔后, 笑道: “很多作家二十岁写诗, 三十岁写小说, 你倒恰恰相反。写过小说后再尝试写诗歌, 感觉是不是容易点?”

“不是容易不容易的问题。” 肖沉深谙其道地指出: “关键在, 如果运气好, 写诗可以作为一条通向成功的终南捷径。”

“噢?” 安若白笑逐颜开地举起酒杯: “那么, 祝我们的云尘早日诗名远扬。”

“干。”

在众口一词的 “干杯” 声中, 肖沉眼里的醉意消隐了, 替而代之的, 是一抹沉思的光。云尘斜倪他一眼, 问: “肖大作家, 想什么呢?”

“我呀, 想给你们找点事做, 就不知诸位是否感兴趣?” 肖沉话峰一转, 眼神灼亮地看着她们。

“什么事? 快说。” 去去着急地问。

“是这样, 你们大家也都知道, 我呢, 是美国作家霍桑的热烈崇拜者, 曾翻译过他的几个短篇小说。” 肖沉咳嗽一声, 瞟茹小鸥一眼, 道: “前两天我去系里, 得知明年三月将举办校园戏剧节, 中文系担子最重, 照例要拿得出一场份量重的压轴戏。 我这几天正寻思, 到时, 我们班能不能出个节目什么的?”

“演话剧?” 茹小鸥眼睛一亮。 对话剧情有独钟的她, 一听这个消息便忘却所有不快, 冲动道: “我爸是搞编剧的。”

“看来, 得把你爸叫来做顾问。” 肖沉玩笑道。茹小鸥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安若白、云尘、还有去去平时都是话剧迷, 此时, 个个跃跃欲试, 来了兴致。

“喂, 那我们打算排哪出戏?” 去去问。

“你们说呢?” 肖沉问。 云尘一沉思, 回味刚才他那句有关霍桑的话, 知道他心里已经有谱, 投其所好道: “我看还是从名著着手比较有份量。”

“名著?” 去去反驳: “放那么多现代的东方题材不用, 吃力不讨好啃名著干嘛? 再说了, 我们还可以自己编个剧本呢。”

“对, 自编自演才叫过瘾。” 安若白附合。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之际, 楼下传来喊声: “肖沉, 肖沉。”

肖沉一听, 自语道: “是我宿舍的小钟。” 他走到窗口, 低头高声问: “什么事?”

“快下来, 有人找, 好像是什么作协的。”

“我就来。” 肖沉匆匆答应, 人已走到门口。 “对不起, 有事先走一步。” 他一转身, 咚咚咚下楼了。

肖沉走后, 屋里的气氛陡转冷清, 大家默默咀嚼残剩的食物, 一时都觉意兴阑珊。

“好像是什么作协的人找他?” 安若白打破沉默, 问。

去去打了个哈欠, 道: “别看肖沉年纪不大, 认识的人倒不少。他在上海读的大学, 读大学时就是校园很有名的写作高手。所以, 那些作协、出版社的作家、编辑什么的, 他都认识。刚才, 安若白你叫他推荐稿子才是找对人了呢。”

听去去这么一说, 安若白随即起身, 惊叫道: “哟, 已经快十一点钟了?  眼皮撑不住, 快打架了。” 说着, 打个长长的哈欠, 告辞而去。

安若白一走, 茹小鸥随即想把门关上, 被云尘轻声叫住: “别, 那个回屋睡觉的人, 很快会拿着诗稿偷偷跑出去。”

“你说-----她这么晚去找肖沉?” 去去压低嗓音问。话音刚落, 只听隔壁房门 “吱” 一声轻响, 去去和云尘赶紧屏息, 伸长脖子。只见安若白的黑裙子在门口一闪即逝, 似乎没听到脚步声, 走廊里又寂静无声了。

“看过<<倩女幽魂>>没有?” 去去凑近云尘问, 接着说: “安若白走路就像那个幽魂, 听不到脚步声。” 云尘 “噗” 地笑出了声。笑完, 两人同时伸了伸懒腰, 这个说: “我倒真困了。” 那个附和: “可不是吗? 躺床上讲讲话吧?” 说罢, 又不动, 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茹小鸥起身去洗手间涮牙洗脸。等她做好个人卫生工作回来, 两个人还坐原处, 身体各向前倾, 眼底一扫刚才的困倦, 熠熠闪亮地盯住对方。茹小鸥悄悄钻进纱帐内, 只听去去问:

“今天跳舞你又看到那个地球系的博士了? 他条件很不错, 听说有个三姑是位名作家。”

“快别提他。” 云尘啼笑皆非道: “他问我: 是否喜欢他三姑的诗。我说不知道。他像惩罚我一般, 把我的手紧紧一拉。唉, 那个紧啊, 由不得我挣扎, 一动只会使情况更糟。因为, 博士时时刻刻在运用地球引力的原理, 把我往他心口更深地紧箍一层。 你别想对我不老实, 他说: 你们搞写作的人就会油嘴滑舌, 可我不怕, 别忘了我是我三姑的侄儿, 我有免疫力。”

云尘模仿着博士的语调, 到此, 去去已笑得东倒西歪: “我怎么没看见啊。” 她喘着气问。 正当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门外响起敲门声。云尘示意去去, 低声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 准是安若白。别着急, 让她在外面等一会。” 于是, 两人敛声屏气地等了会, 直到外面响起第二次敲门声, 去去才无可奈何地起身, 拉开门。门外是两位去去不认识的青年, 她不客气地问: “你们找谁?”

“我们找谁?” 其中一位个高的, 双手插在裤兜里, 眼里掠过一丝轻笑, 径直进了屋。云尘一见, 呆住了, 只拿眼睛直直地对着他。 一瞬间, 所有的思维、语言, 都已不起作用。她像傻子般, 楞楞地僵立。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的眼神, 能像他那样深深搅乱她, 在她身上引起神秘的震动。是的, 从来没有。她的手指微微战栗, 他----也和她一样沉醉在这层相思中吗? 正当云尘兀自神痴之时, 床上的茹小鸥, 透过低垂的纱帐, 一眼认出那瘦高个正是邀请她跳舞的男子, 心莫名一慌, 紧张地坐在床里侧, 一动都不敢动。

“看来, 我们是找错人了。” 那男子自嘲地发出一声冷笑, 对身后另一位中等身材的同伴说。踅身想走。

“等等。” 云尘蓦地站起, 苍白着脸对身边的去去介绍道: “他----是贾涉。”

“贾----” 去去张大嘴, 过分的震惊使她不知所措, 平时的伶牙俐齿变成结巴, 眼里蛮横任性的光也被崇拜和仰慕所替代。贾涉, 他----真是驰名文坛的诗歌王子贾涉? 

“啊……” 去去脸上堆满紧张讨好的笑, 嘴里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感叹,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 气喘粗了, 身体前倾, 好像随时准备扑过去的样子。去去滑稽可笑的流露反倒帮助云尘恢复了冷静。

 “你好。” 她走到他面前, 伸过手。她的手被他紧紧一握。 贾涉嘴角一歪, 轻声责备道: “来了这么久, 也不跟我联系。”

那句话使云尘心头一热, 可她仍是沉静的, 身体伫立得纹丝不动, 用最客套不过的话答道: “知道你忙啊, 我----” 

贾涉一摆手, 打断她, 说: “下个周末我那里有聚会, 你来吧。” 说完身体朝门口移动两步, 流露出告辞之意。 云尘也不挽留。去去更是迷糊到极点, 只知一味傻笑和点头, 并伴随几声空洞的 “好” 字。

贾涉话说完, 瞟一眼凌乱的宿舍, 眉心微蹙。 “那好, 下周末见。”他头一扬, 告辞而去。

“走好, 贾----” 那个涉字又一次哽在喉头, 没吐出来。当贾涉的身影彻底消失进楼道口, 才相信刚才的幸运。

“哇----” 去去兴奋大叫: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贾涉? 长相不怎样, 那股诗人的气质倒挺浓的。云尘, 我看他对你够意思, 下周末聚会还亲自跑来通知你。哎----”她突有所悟, 逼视云尘 问: “老实交待, 你决定来上海, 是不是因为他?” 云尘恍惚地盯了楼梯口一眼, 仿佛贾涉的身影还停留在那里。

“是不是?” 去去高大的身体紧挨她问。

“我想睡觉了。” 贾涉的突然拜访, 使云尘心乱如麻。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好好地整理一番。

“不准。” 去去专横地挡在床前, 不让她上去: “你也太不够朋友, 难道连我都保密?”

“我保密什么?”

“你和贾涉。”

“我和他?”云尘淡然道: “其实跟你和他一样简单。”

“骗鬼。” 去去冷哼一声, 道: “你的心事瞒不了我。”

“随你怎么说吧。我真困了。” 云尘动作飞快地钻进纱帐。去去没再拦她, 赌气关掉电灯。 拎起一瓶啤酒, 走到窗边坐下。

夜风一阵阵灌进来, 吹乱了头发; 她高高举起酒瓶, 对着夜空, 凝神冥想片刻, 对瓶口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月亮躲在云层后面透出缕缕淡光, 投射在她的眉梢发端, 把她略显扭曲的身姿衬托得像尊浮雕。

“我知道你这次动真格了, 像我对老楚一样。” 她望着窗外黑郁郁的灌木丛, 轻声说: “两年前, 当你鼓动我和老楚在亲吻中起程, 你说, 你永远不会去背负爱情那沉重的十字架。还记得我说什么吗? 我说, 只要是爱, 哪怕这爱不被世俗所容, 哪怕这爱永远没有地老天荒的结局, 只要它发自最圣洁的心灵, 就值得人去追求。” 

去去如歌般抒情的声音带一抹忧伤, 水一样悠悠流淌进云尘和茹小鸥的心间。茹小鸥蜷缩在床里, 一动不动。去去有关爱情的话题使她一阵激荡。

贾涉, 他原来叫贾涉。舞厅里那对似含某种约定的眼神, 扰乱了茹小鸥心扉。隔着纱帐又一次见到他, 差一点冲动地迎出去。哦, 她这是怎么了? 为何如此慌乱, 神不守舍? 去去嘴里吐出的爱情两字, 闪电般击中了她。她急促地呼吸, 双颊着了火似地燃烧起来。

“云尘, 爱情来了, 想躲也躲不掉。生活在你梦里和心中的那个人, 就在这座城市。” 去去对夜空伸出手, 脸色妩媚, 显露出爱情的魅力, 柔声道: “ 这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苦涩的爱, 它不带任何腐蚀性, 你无需退缩, 更无需抵制。去吧, 让他知道你的心。你不是总遗憾无法体验激情, 无法穿越火焰抵达辉煌灿烂的境界吗? 去吧, 按照你自己的愿望, 痛痛快快地奉献一回, 你就知道什么是爱, 什么是激情了。”

云尘直僵僵躺在被窝里, 被子从头蒙到脚, 为抵制去去的絮叨。声音仍清晰地震动耳膜, 她干脆扯下被子, 在黑夜中大睁着眼。她的手轻轻地揉搓似已麻木的双颊。自十六岁离家漂泊, 就坚信只有自己才最忠实于自己, 并油然升起一股宿命之感: 云的一生是眼泪和欢笑, 是分别和重逢。她这辈子像云, 注定漂泊无依的一生。她会吟诵成千上百首爱情诗篇, 却从不对爱情抱有幻想。如果, 如果那次笔会上没有贾涉……

云尘凝视帐顶的眼神如梦如幻, 嘴角流露一丝醉意。那个美丽的青岛之夜啊,自以为情感的知觉早结一层厚茄, 竟产生流泪和倾诉的冲动。这种久违的冲动引领她在雪白的稿纸上写下二十多年来的第一首诗。自此, 她放弃小说改写诗歌。

她秘密地爱着贾涉。幻想能给她这云一般漂泊的一生, 寻找到一个理想归宿。当去去狂热地呼喊激情, 她非但不为所动, 相反暗自嘲笑去去的幼稚。什么激情? 去去只知如何纵情。 象她和老楚, 彼此精疲力竭地在对方身上寻找欢乐, 哪管什么将来? 去去也真傻,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先把自己一个好好的家给拆了。 现在呢, 倒把草包一个的楚天阔捧上天去。 她云尘才不会这么没头脑呢。

云尘想到此, 翻了个身, 将手压在脖颈下, 心思一转, 贾涉的形象浮现眼前。贾涉, 优越的贾涉, 众人瞩目的贾涉, 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追捧。她云尘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把他的胃口吊足, 再一点一滴地喂, 这就叫欲擒故纵。 

云尘在黑暗中轻笑一声, 微微欠身, 看一眼窗口的去去, 平静地说: “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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