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12:02

我的秘密在实现吗?

你真在远方召唤吗?

-----勃洛克 <<黄昏, 春天的黄昏>>

数日后, 众人期待已久的首次班会, 将在学生食堂的一楼早餐部举行。

郑思齐是中文系即将退休的现当代文学副教授。系里与他年龄相仿的同事大都升了正教授, 惟独他还带着个副字。这次, 系里别出心裁办什么写作班, 把这个没人愿干的苦差事推到他头上。 刚开始, 说什么都不接受。 叫他一个快退休的副教授做写作班班主任? 放那么多年轻讲师不用。他们怕分心, 怕耽误教学、评职称, 他年老了, 活该作这种牺牲? 

郑思齐越想心里越不平衡。系主任好说歹说, 最后, 还是跑去系里询问的两位学生, 使郑思齐心甘情愿地接了这个没人要的烂摊子。

 “看到那两个胡子拉碴的小伙子了? 你班上的, 专门辞了职从新疆和内蒙赶过来读书。唉, 今天, 已是第六次了, 我都怕再面对他们焦急、失望的眼神……” 系主任话没说完, 郑思齐就一口答应带这个班。答应完, 暗自叹气 : 写作班鱼龙混杂, 什么角色都有, 是一些高校内叫人头痛的团体。现在, 他郑思齐这把老骨头, 一冲动, 算被钉在这座十字架上啰。

班会当天, 郑思齐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食堂底楼空无一人。他在门口踱几步, 返回坐下, 静心等候。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 大约两点左右, 写作班二十名学员从各自所在的宿舍楼成双作对地走出来: 他们中有手拎热水瓶、准备会议一结束顺带一壶水回去的; 有端着洗脸盆、 散会后要去洗澡的; 还有一小部份去得稍早, 正手握一卷刊登他们作品的杂志、若有所思地徘徊在食堂门口的阅览橱前。

606宿舍的三位女性和605的安若白, 姗姗落在这群人流尾部。去去仍穿那条心爱的少数民族长裙; 与去去亲热并行的云尘, 淡淡衣裳楚楚腰, 让人怦然心动。尾随去去、云尘的安若白, 则另一副休闲打扮: 黑色纯棉的长衣长裤, 腰间束一根宽宽的大红时装皮带。她走起路来, 像走在舞台上: 昂头挺胸, 给人以距离美感。

落在最后的是茹小鸥, 依然那条淡黄色短裙, 头发用一枚发夹束在脑后, 露出洁白细嫩的脖颈。她若即若离地尾随安若白, 清澈的眼眸已流露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和憧憬。

“哎, 快点, 就差你们几个了。” 食堂前, 有人对她们大声呼喊。去去一翻白眼, 道: “都拖了两个星期, 还不允许人家迟到几分钟?”

 食堂门前的台阶上, 三五成群散站着写作班成员。他们开始热烈交流。 带杂志的, 不失时机展开扉页, 比划个不停, 并顺手放下手中的洗脸盆、 或热水瓶。 这样, 台阶上又多出一排红红的热水瓶和一排白白的洗脸盆。去去她们很快融入人流。 

茹小鸥伫立人群外围, 默默等待片刻, 率先走进早餐部。 茹小鸥进早餐部时, 郑思齐正一手抵住额头, 沉思着什么。听到脚步声, 他振作精神, 对小鸥发出迎接新生所特有的笑。他笑时, 由于逆光, 没完全看清小鸥的脸, 只知道越趋越近的身影很年轻。

“郑老师, 他们都在外面。” 茹小鸥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求知的渴望。郑思齐一时怀疑她是他本科班上的学生。

郑思齐刚一转念, 眼前逆光更加强烈。早餐部的门被完全打开, 一个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身影重重叠叠, 在眼前晃动。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耳边只闻杂沓的脚步声、毫无顾忌的男女嬉笑声; 渐渐, 脚步声稀落了, 笑骂声也逐次减弱, 偶尔, 发出一、两声椅子搬动的响声。写作班二十位学员全部到齐, 正散坐在他身边。他们被太阳炙烤已久的身体、热气腾腾。郑思齐掏出手帕, 边擦额角, 边展眼四望: 眼里的学生有着拖鞋、高跷二郎腿的; 有脖颈上搭条毛巾、准备随时上澡堂的; 还有嘴上叼根香烟、吞云吐雾的。他们的随便、马虎, 他们不雅观的举止, 在郑思齐眼里已经放松到不尊重人的地步。

郑思齐一抖手上名单, 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教了大半辈子书, 这次可真让他大开眼界。

“老郑, 吸支烟?” 一位操一口生硬的广东普通话的中年男子, 笑露一口黄牙, 将烟递给他。

什么? 老郑? 郑思齐鼻梁上的眼镜差点跌落。他立刻严肃地回望他一眼, 断然拒绝那支延伸到嘴边的香烟。他咳嗽一声, 不知怎么, 对于早准备好的开会词顿觉索然无味, 只盼赶紧结束回系。

“你们----” 他刚欲消极地说, 自我介绍一下吧, 一眼看到茹小鸥那双清澈的双眸, 心竟一阵激荡: 这----才是他年复一年所熟悉的眼神啊。

“我姓郑, 郑成功的郑。” 他的嗓音自然地滋润了: “你们是我大半辈子接手的最特殊的一个班: 年龄最大的比我只小三岁; 年龄最小的呢, 比我的小女儿还小。” 他似不经意地望一眼小鸥那张朝气蓬勃的脸。

“你们的简历我都读了, 有一部分是从<<文声>>第八期函授创作班转过来的。” 他目含微笑, 逡巡身边的每一张脸: “为了求学, 你们中有的辞去工作, 有的贷款、 抛妻别子, 把这所学校作为精神生命的一个新起点。当你们选择这所学校的同时, 学校选择我----作为你们班的班主任。” 他刻意强调班主任三个字。

接着又问: “班主任是什么意思? 我大半辈子只负责教书, 从没机会探索它的含义。今天, 坦率地把我心中这三个字的答案告诉你们: 班主任, 即你们心中痛苦的倾听者; 你们所提建议的实施者。” 郑思齐的话顿时赢得一片掌声。

他摆摆手, 继续道: “有关文学, 有关创作, 无需我在此赘言, 系里已安排韩学愈教授专为你们开设 ‘论文学’ 一课。其他 ‘中国现代文学’、 ‘外国文学’ 等课程, 你们跟三、四年级的本科生一块上。我对你们只有一句忠告: 不要顾此失彼, 搞了创作, 忘记上课。有关 ‘皮之不存, 毛之焉附’ 的道理, 大家都懂。另外, 请不要试图用什么 ‘游戏’ 说、 ‘天才’ 说等 为你们的缺课开脱。这些丑话, 暂且说在前头。好, 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全部。” 

散会后, 几乎没一位学员即刻离去。大家对他后半段话的反应, 虽不像前半部热烈, 仍围住问长问短。茹小鸥独坐一隅, 郑思齐那句 “比他的小女儿还小” 在耳边荡漾。那么, 他跟她父亲差不多年纪? 父亲两字使小鸥心里一热。她想, 这次写家信总算可以实话实说了。

正当茹小鸥兀自出神, 不提防, 肩膀上被轻轻一拍, 云尘不知何时坐她身后。

“想什么? 今晚上联欢出个节目?” 她问。

“联欢?” 茹小鸥一时没回过神。前几天, 听说班会结束要搞个联欢, 不期在这晚。她摇摇头, 笑道: “我能出什么节目?”

“读读自己的诗也行啊。” 云尘和去去是这次联欢主持, 她竭力鼓动道。

“诗?” 茹小鸥羞涩一笑, 说: “我还不敢把写的那些字称之为诗。” 这句话不是谦虚。的确, 在所钟情的艺术面前, 她如同一棵小草面对飓风, 时时刻刻意识到自身的低微。云尘听了, 却觉得话有些矫情,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 被一群男学生围在中央的去去, 伸长脖子, 肆无忌惮地大声喊: “云尘, 快过来。”

云尘临走时说: “你再好好想想。”

云尘走后, 茹小鸥独自坐着, 不远处, 同学已形成一个个小团体, 相互热烈地交流写作经验。 他们声音很响, 手势幅度很大, 目光灼灼, 面部表情则带点焦灼和忧郁。

肖沉与另一位男同学似乎正在为某个话题争执不休。只见他用力一甩头, 眼神恰与茹小鸥相碰。他不由一楞, 茹小鸥移开视线。肖沉刚才甩头的动作很潇洒。她不经意地在脑中回放一遍。 不过, 他看她的眼神有点特别。那眼神使她心里产生一层奇怪的感觉。奇怪什么? 说不上来。 

视线内出现了同样孤伶无伴的东游子。东游子挥手对她打个响指, 凝神注视她几秒钟, 从西装口袋抽出一支黑色钢笔, 飞快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 写完, 晃悠悠过来, 把纸条递给她, 一脸神秘兮兮的笑。

茹小鸥讶异地展开纸条, 是四句打油诗:

“你在东时我在西, 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犹闲可, 你无男子好孤栖。”

茹小鸥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她生发的第一个冲动, 是将纸揉作一团, 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她低垂眼皮, 细致地将纸折叠好塞进口袋, 起身, 昂头走了出去。 “小鸥, 别生气, 开个玩笑。” 东游子一脸无趣地在身后叫, 茹小鸥走得更快了。

“嗨, 你好。” 一位个头高大的男子恰从门外闯进来, 他停下脚步, 主动跟茹小鸥打招呼。 这是一张宽额高颧骨的蒙古形脸, 头发又长又乱, 散在肩膀上。猛一看, 像哪个乐团的摇滚歌星。他----也是写作班的? 茹小鸥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敷衍地一点头。

“你----从北方来?” 他又问。

“你怎么知道?” 茹小鸥有点好奇地盯他一眼, 问: “你----从哪来?”

“我呀。” 他哈哈放出两声笑, 眨了眨眼皮, 道: “我家乡的草哟, 厚得可以做饼吃。” 说完, 热情专注地望着茹小鸥, 认真邀请道: “过几天我请你跳舞。”

“我不会。”

“我教你。”

茹小鸥的手指碰到东游子给她的纸条, 冷笑一声, 道: “这个班的男生似乎都有教人的癖好。”

他听此, 一仰身笑得更响了。

“什么事这样开心?” 去去小跑过来, 问。 接着, 撒娇般在那位男生胳膊上捶一拳, 嗔道: “你怎么才来? 郑老师都讲完话了。”

他----会不会就是只闻哨声的老楚? 茹小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

班会后不久, 茹小鸥在某天傍晚, 与楚天阔不期而遇。

“喂, 茹小鸥同学, 过来。” 楚天阔搂着去去, 从男生宿舍过来。看到了六楼底下的茹小鸥, 他随即松开去去, 夸张地向她招手。傍晚的云层很低, 一轮冉冉下沉的落日把天边装饰得瑰丽无比。昂立云层下的楚天阔, 宽阔的肩膀上披万丈霞光, 恰似一幅画。

“听说过 ‘船长’ 的故事吗?” 这是楚天阔开口问茹小鸥的第一句话。

“船长?” 茹小鸥愕然。

“好了,” 去去不耐烦道: “别跟她浪费时间。我们走吧。”

茹小鸥一听, 对楚天阔扬了扬手中课本, 说: “我上课该迟到了。”

“你已经迟到了。” 楚天阔加重语气,脸露不屑道: “不就是晚上六点的 ‘论文学’ 吗? 这种破课, 听多了人要发霉的。”

“那倒是。” 去去附和道。

“走, 陪我们一块喝咖啡去。” 楚天阔发出热情邀请。茹小鸥措手不及, 欲婉言谢绝, 听他接着说: “我呀, 要跟你仔细讲讲有关船长的故事。”这句话, 挽留住了茹小鸥的脚步。于是, 三人作伴, 一路寻访到一间名唤 “青苹果” 的咖啡屋前。

“嗨, 真是昏了头。” 楚天阔突然在咖啡屋前驻足, 哂笑一声, 道: “怎么跑这种地方受约束? 人是自然之子。只有诗人的眼睛, 诗人的灵魂才可挖掘其真和美。走,” 楚天阔充满激情地一挥手, 吟诵: “让我们坐到大地上, 看着大地, 看着青草; 让我们躺在大地上, 凝视天空, 凝视树枝。” 最后两句, 变成去去与楚天阔的男女生朗诵。

楚天阔仰身倒在 “青苹果” 对面的一座小花圃前, 双手搁在脑后, 眼睛微眯, 浑然忘了眼前的两位女伴。去去本不希望茹小鸥加入, 此刻, 被楚天阔诗意浑厚的情绪一渲染, 醉意朦胧地一把抓住茹小鸥的手, 头随之轻靠在她肩膀上, 俯视躺在草地上的楚天阔。很长时间过去了, 没有人说一句话, 傍晚的雾一点点加浓。茹小鸥忽地生出某种奇异的感觉: 老楚神秘的哨声远了; 去去寻死觅活般的夜半哭诉也远了。她, 距离他们最遥远的一名观众, 却被邀请, 作为他俩爱情的见证人。

“从前有一位船长,” 老楚的声音似笼着傍晚的迷雾, 从草地上轻轻飘浮起来。

“船长在海上漂流, 漂流了很久。船疲惫了, 要沉向很深的海底。那时, 船长手里握着一颗决定生死的骰子。”

“决定生死的骰子?” 茹小鸥迷惑地问。

“决定生死的骰子!” 楚天阔重复, 继之以沉郁的调子道: “是死是生, 只要一掷骰子, 命运的答案一目了然。船长紧握骰子的手高擎着, 直逼苍茫天穹。”

夜雾越来越浓, 仿佛在他们中间设了道屏障。

 “船长抛骰子了吗?” 茹小鸥迫不急待地问。

老楚的声音陡转哀伤: “船长将骰子抛进大海。他----也随船一起沉进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 为什么船长要放弃百分之五十的生还机会?”

讲完故事的楚天阔, 像已使尽所有气力, 不再作声。

“为什么?” 去去摇摇晃晃地站起, 那张被擦得血红的唇对夜雾展开: “去去……” 她眼睛微闭, 怕谁受到惊吓似地低语: “当生命的存在仅靠一种赌运, 不如去去-----。” 

去去的叹息如丝如缕, 带着一股强烈的宿命意识, 直冲茹小鸥而来。

“不如去去。不如去去。” 两声叹息如丧钟般在茹小鸥的心底回荡。

“哦, 船长, 我的船长! 起来吧, 请听这钟声,” 去去突又以满怀豪情朗诵: “欢呼, 哦, 海岸? 轰鸣, 哦, 洪钟?/ 可是, 我却轻移悲伤的步履, / 这里躺着我的船长, / 他已倒下, 已死去, 已冷却……”

去去高扬的热情骤然冷却, 只听 “扑嗵” 一声, 她双膝跪地, 面容悲戚地扑倒在楚天阔身上。楚天阔伸手将她一拉, 捧住她的脸。两人对望片刻, 同时发出一阵类似幼狮般的吼叫, 嘴唇紧紧粘合在一起。

茹小鸥呆怔原地, 听着怦怦的心跳声, 动弹不得。

“傻女孩, 这个时候还站这里干什么?” 肩膀出其不意被人轻轻一拍。她吓一跳。

是肖沉。

肖沉的话同样如梦似雾, 像有某种催眠作用, 茹小鸥听话地跟他走了。

“今晚我以为你会去听课。” 

茹小鸥对肖沉的话置若罔闻。她的嘴巴干燥极了, 脑子是晕眩的, 不知东西南北。肖沉默默地陪她在宿舍区内散步, 直到, 清凉的夜风彻底吹醒茹小鸥发胀的大脑, 才问: “后悔了吧?”

“什么?” 茹小鸥一时没明白其意。

“后悔今晚没去上课呀。”肖沉眼里闪过一丝嘲谑的光, 说: “上韩学愈课的人越来越少, 只有你保持百分之百的出勤率, 可见你是个很用功的学生。”

茹小鸥听此, 笑道: “要说韩教授的课吧, 也的确太枯燥了些。上一堂课, 出席人数加上我只有四位。他好像也无所谓, 不断地要求我们写这写那, 也不怕再把我们给吓跑了。”

“听说他要你们写随感? 每星期五到十页纸?”

“是啊, 有同学当场反驳: 写随感? 难道把我们当小学生了?” 提起 “论文学”一课, 话题多得数不清。 茹小鸥也不知谈话欲从何而来。 滔滔不绝地把班上的所见所闻一古脑儿地说出来, 边说边发出两声轻笑, 好像和肖沉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你猜韩教授怎样回答? 他说, 把一个小字去掉, 你们不正是来做学生的? 而且是写作班的学生。随感的重要性, 一个学期下来你们自会尝到甜头。茅盾曾经说, 写作的人应当时时刻刻使身边有支铅笔和一本草薄。 无论到哪里, 你要竖起耳朵, 睁开眼睛, 像哨兵般警觉, 把所见所闻随时记录下来。”茹小鸥叙述到此, 竭力忍住笑, 道: “韩教授的话刚完, 那个从内蒙来的同学一脸严肃地附合: 对, 一定要养成天天记录的习惯。刮一阵风, 我把它记下来; 落一片雪, 我把它记下来; 比如前几天下一阵雨, 我也把它记下来。”

肖沉听此, 哈哈大笑, 道: “干脆, 一天吃多少碗饭, 洗几次澡也都写下来得了。” 肖沉笑着, 抬头望了望天, 感慨道: “可见, 灵感这东西是无法从课堂上寻觅的。 要做好学生, 就别进写作班。”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专门讲给茹小鸥听的。 

茹小鸥嘴角的笑意收住了, 去去前两几天在宿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你知道, 酒里有诗, 自然界有诗, 男女的情爱里有诗, 惟独课堂上没有诗。” 茹小鸥的眼前又闪回去去和老楚激情迸发的一幕, 她抿了抿嘴唇, 低下头。

“走吧。” 肖沉突然站住, 盯着她说。

“走?” 茹小鸥困惑地问。

“去前面的音乐厅坐会, 想跟你谈谈诗歌。” 肖沉说完, 也不管她是否同意, 朝音乐厅方向走去。

音乐厅, 美其名曰, 不过一台录音机, 外加几张类似咖啡屋的桌椅。他们进去时,室内正流淌着浪漫抒情的肖邦钢琴曲。前几排座位上散坐一些学生: 他们仰起头, 微眯着眼, 一副身心俱醉的样子。另有几对情侣模样的男女, 相拥在幽暗的角落, 窃窃私语。肖沉就近坐门边, 示意茹小鸥也坐下, 低语一句: “很快出去的, 坐这儿方便。” 说完, 将手上的一份杂志往脸上一合, 如入无人之境。茹小鸥看了看那份杂志, 是诗歌界较有权威的一份双月刊, 不由羡慕地想: 若哪天能在那上面发表诗歌, 该多过瘾啊。 

肖邦的钢琴曲在继续, 刚坐下时, 茹小鸥东想西想一阵, 心里根本没有音乐; 身边的肖沉却似熟睡般, 一动不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茹小鸥微眯的眼帘里出现了一堵爬满青藤的绿墙---它, 座落在校园的一条林荫深处。平时没事, 喜欢坐在它脚下, 坐在由长青藤编织的无限岑寂里, 身心充满的是不受干扰的宁静。如今, 她又一次凝视它粗壮、刚直的身躯, 莫名混合起一种惊讶的感动: 它孤独地站立, 没有一位同伴, 周身竟长满那么多苍翠黝碧的叶子。她的手伸向空中, 想去抓一片片绿叶。肖沉忽地站起, 对她说: “我们出去吧。”

茹小鸥没动, 眼神凝视空中。

“出去谈。” 他对她拍了拍手中的杂志, 眼神和手势毫不犹豫。 

“听到什么了?” 一出音乐厅, 肖沉问。

“音乐啊。” 茹小鸥声音飘渺地答。

“回去把你从音乐里听到的东西写下来, 就是一首绝妙的诗, 懂了吗?”

“不懂。”

“不懂?” 肖沉假装失望地大叫: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正在给你单独开小灶, 教你写出一种能被编辑接受的诗来。” 肖沉煞有介事地说。

“诗----也能教? 况且, 什么叫做能被编辑接受的诗?” 茹小鸥果然听得一头雾水。 

“诗吧, 大致可分为两种。” 肖沉得意地用手比划, 说: “一种偏于技巧, 另一种偏于精神。以技巧、表现方式见长的诗往往吸引许多追随者, 它很好学, 也很快能被编辑接受。因为它是技巧化了的东西, 好和坏一眼分得清楚; 相反, 偏于精神的诗就难以捉摸了, 因为它属于诗人独特的气质和境界, 有时欣赏者必须达到诗人精神上的那种意境才能读懂。所以啊, 你想, 有几个编辑能真正捕捉住诗人灵魂深处、那一闪即逝的火花?” 肖沉滔滔不绝道。茹小鸥听了, 先惊讶他的口才, 后忍不住笑着挪揄: “怎么听你讲话像听韩学愈的 “论文学”?”

肖沉也笑道: “任何理论都是枯燥乏味的嘛。” 茹小鸥停下脚步, 直率地盯着他, 问: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肖沉一楞, 用玩笑的口吻道: “我们不是同学吗?” 说着, 一扬手中杂志问: “贾涉听说过吗? 它的诗歌编辑。还记得上次我在你们宿舍喝酒, 喝到一半, 楼下有人叫我回去? 是贾涉在等我。” 肖沉神秘地对她说: “贾涉要我给她推荐几位女诗人的诗稿。”

“贾----涉?” 茹小鸥的心霎时加快跳速。贾涉, 自舞厅一别, 心里没放下过他。 偶尔, 听云尘和去去议论, 那名字无端使她心跳、 坐立不安。她常常倚身窗口, 看六楼底下来往的人群, 渴望从中再次发现那个令人心仪的身影。 她一次次失望地等待, 当去去和云尘都不再提起这个名字, 她像彻底死心了, 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中去。偏偏这个时候, 肖沉来了, 热情莫名地要把她推向贾涉。她----除了惶恐和惊喜, 再无其他顾虑。

“女诗人? 哎呀, 我……我的那些诗都太幼稚, 太丢人,  我可不敢让你拿出去。” 茹小鸥慌乱地嗫嚅, 满脸已经绯红, 心里充塞了懊恼。 平时写的那些分行文字, 哪敢称作诗?

“所以, 我才提出要教你写那种能让编辑一眼看中的诗啊。” 兴致勃勃的肖沉接着说: “技术之于诗, 好像沐浴之于美人, 雕琢之于璞玉。第一次在606宿舍见到你, 你便给我一块玲珑剔透的璞玉之感。当时, 我有一个愿望: 教会你使用一种技术, 一种让你用自己的手, 雕琢你自身这块璞玉的技术。” 肖沉双手掌心向上, 目光炯炯发亮, 像真看到璀灿的宝石一般。茹小鸥被他夸得有点飘飘然, 心里翻江倒海般掀起滔天巨浪。她的诗要被推荐到贾涉手中, 贾涉……哦, 贾涉……

“今晚回去做的第一件事, 是写诗。” 肖沉开始布置任务了。

“诗?” 茹小鸥自进写作班还没写出一首诗。诗在哪里? 她迷茫自问。夜色铺展四周, 庄重威严。 偶尔, 几声树叶的簌簌声, 便觉一股清新润湿的气息拂面而至, 再抬眼, 夜似乎更深、更寂静了。

“诗在音乐里, 在你自己的心中。” 肖沉仿佛一眼穿透茹小鸥的心事, 悠然道。接着又说: “贾涉不光是著名的诗歌王子, 更是很有权威的诗歌编辑, 只要他欣赏你的诗, 你----什么都有了。 好好努力吧, 一个月, 我希望你突击强化一个月, 就能写出几首真正的诗歌来, 到时, 我带你去见他。” 

不知为何, 肖沉说最后一句话时, 抬头望了望挂在中天的明月, 眼里闪过一丝矛盾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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