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惧, 我可能就要停止呼吸,
而我还没录下我的丰富的思想
----济慈<<我恐惧, 我可能就要停止呼吸>>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因去去酒后失态, 最后包括肖恩教授在内, 谁都没进剧院观看。茹小鸥当晚负气返回, 进入加拿大伦市, 已经凌晨五点。 又是一个雨天。雨线无声地在灰蒙蒙的空中密匝匝地织着, 把整个伦市置于烟雨濛濛的氤氲之下。
留学生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上, 茹小鸥坐在驾驶室里, 眼帘微阖, 仿佛睡着一般。
到家了, 公寓四周几幢稀稀疏疏的房屋, 在雨雾里静默, 注视着她。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响起一阵隐隐的雷声。茹小鸥身子一颤, 缓缓睁开眼帘: 没有一个人影, 只有街灯在雨雾里闪烁潮湿的幽光。雨下大了, 开始有规律地扑打车窗玻璃。房屋前后种植的大片枫树苏醒了, 轻飘飘摇摆, 响起一片簌簌声。 这一切, 在打破清晨寂静的同时, 也打破了茹小鸥几乎麻木的思维。
她摇下窗玻璃。雨水不停地打在车身上, 迸出的雨滴溅在她的脸颊上。她伸手将淋湿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胸口那股压抑的气流更沉重了。
“你是贾涉渴望的处女吗?”
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 一道耀眼的蓝光刺破黑暗。茹小鸥耳边清晰地回荡起去去那声嘲弄的质问。
“她茹小鸥是贾涉跋涉万年, 寻找到的一位真正的处女。” 去去的声音混杂在雷声里, 对准她轰鸣。茹小鸥心里霎时涌起许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这积攒了十年没有成形的力量, 蓦地在天明前苍茫的一刻, 凝聚起来。它驱逐茹小鸥走出车门, 一步步向前走去。她要对叶琛坦白一切。
“小鸥, 小鸥。”
不远处传来叶琛的呼喊。茹小鸥停下脚步。讲好要在纽约住一个晚上。叶琛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门等候。
呼喊中夹杂惊喜, 一声比一声近。雨中真的出现了叶琛模糊的轮廓。他飞快迈动脚步。
“叶琛?” 茹小鸥喃喃自问。
“累坏了吧?” 叶琛赶紧打开手中雨伞, 问。接着埋怨道: “提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 要不是你那个叫去去的同学打电话来, 我还在呼呼大睡呢。”
茹小鸥眼里掠过一丝不安。 “去去? 你说去去打电话给你? 她……她都说什么?”
叶琛却不着急回答, 深深瞥她一眼, 把她拥住: “看, 你在发抖, 冷么?” 他问, 仔细端详她。那时, 天空已经蒙蒙显出亮光, 茹小鸥脸色十分惨淡, 在他的审视下有些瑟缩。 她忘了疲劳, 忘了痛苦, 心里被一个思想折磨着, 矛盾不安。没看到叶琛前, 已横下一条心, 要跟困扰自己的过去决裂, 出路只有一条: 让叶琛知道真相。
叶琛就在身边,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混和在潮湿的空气里, 一阵阵袭来。 她贪婪地呼吸, 忽然软弱而胆怯起来。
她将头埋进他温暖的怀里, 心中尤如万马奔腾, 是坦白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这两种念头激烈争斗。她头痛欲裂。沉默了十年, 即使有勇气坦白, 叶琛能承受那沉甸甸的过去吗?
茹小鸥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这宽阔的胸膛是她安全的避风港: 累了、病了、或在外受了委屈, 都有这坚强的后盾作抵御, 她早已习惯了它的庇护。她该怎么办? 继续沉默下去?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咬了咬嘴唇。她生平最痛恨欺骗, 不料, 自己反倒成那最被痛恨的无耻之人。 她到底该怎么办? 她曾发誓用她的全身心去爱叶琛, 没有丝毫欺骗和隐瞒。她做到了吗?
“叶琛。” 她怯怯地叫。
“哦, 你想问去去都说了什么, 对吗?” 叶琛温柔地看着她, 问。
“我……”
“她问你回家了没有。她的声音很急, 说还要给你电话。你不是和她、还有那个云尘一块去百老汇看戏的吗? 不是讲好要在纽约住一个晚上, 为什么提前回家? 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叶琛这才将一连串疑问提出来。
“呃……” 茹小鸥支吾道: “没什么, 我……我就想早点回家。”
明显地, 叶琛并不相信她的解释, 他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关切地揉了揉她被雨淋湿的头发, 说: “赶快回家洗个澡, 好好睡上一觉, 其他什么都别再想。”
茹小鸥听他语气, 似乎话中有话, 心莫名一慌。去去真的什么都没跟他说? 会不会他已知道了真相, 却故作缄默在试探她? 茹小鸥的心又紊乱了。就这样, 在叶琛的陪伴下, 一路心事重重回家, 前脚刚跨进门, 去去的电话来了。
“快去接吧。” 叶琛关好房门, 示意小鸥道, 眼神一闪, 流露心头的满腹疑问。
“喂?” 茹小鸥迟疑地接过电话, 有所顾忌地压低嗓门。叶琛仍在门边磨蹭, 好像故意拖延时间。
“小鸥, 谢天谢地, 总算找到你了。” 去去电话那边的声音振聋发聩, 茹小鸥慌悚地瞥叶琛一眼, 见他还蹲在过道解鞋带, 心里暗暗着急。
“我和云尘一晚没睡, 等着跟你通话。” 去去的声音充满遗憾和内疚: “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酒醒后, 云尘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你不该这么急匆匆回去。 好不容易来一趟纽约, 即使我们之间暂时有什么误解, 也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唉, 我恨不能追你去加拿大, 当面跟你道歉。不过, 我一定会找时间去看你的。”
“我没怪你。你别放在心上。” 茹小鸥轻声说。那时, 叶琛直起腰, 走进厨房。茹小鸥想挂断电话, 她说: “就这样吧, 去去, 你自己多保重。”
“小鸥----” 去去迟疑地叫。
“什么?”
“你----真不怪我?”
“嗯。”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去去的声音轻松了, 欢快地保证: “今后, 相信我, 再也不会在你面前提那个无赖的名字。哦,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先生吧? 听声音就知是个脾气温和、值得依靠的男人。上次去加拿大看你, 他正好出差没见上面, 也真遗憾。他----” 去去说到此, 犹豫地问: “知道吗?”
茹小鸥的呼吸急促了, 脸色煞白地捏着话筒, 没回答。去去很快自言自语道: “如果他不知道, 我和云尘的意思叫你千万别傻。这个世界, 只有自己才最忠实自己。哈代的苔丝, 还记得吗? 她坦白得够彻底吧? 结果呢? 得到所想要的同情、饶恕和宽宥了吗? 男人啊, 越是爱你, 越不能容忍这方面的瑕疵。有时候, 完全的坦率光明反招来祸端。你十年前选择沉默, 十年后更没必要提。记住小鸥, 千万别一时冲动, 自毁家园。”
“好, 好, 就这样吧。”茹小鸥心乱如麻。她怀疑, 叶琛已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别, 还有一件事。那位跟你说话的男人是谁?” 去去突然问。
“哪个男人?” 茹小鸥一时摸不着头脑, 重复了去去的问话。叶琛正从她身边走过, 她偷觑他一眼, 见他眼皮低垂, 脸色阴晴不定, 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心中叫苦不已。
“那个有一脸黑胡须的男人。”
“噢, 他是我们系的教授, 也从大陆来。”
“叫什么名字?”
“肖恩。”
“肖----恩?” 去去怀疑地问。片刻后, 再次问: “你有没有觉得他像一个人?”
“谁?”
“去去刚想回答, 电话被云尘抢过去: “小鸥, 我是云尘。去去没管住她自己的舌头, 我也有一半责任, 不该让她喝那么多酒。你走后, 我和去去后悔极了。今后有机会一定再聚。答应我, 不再生气了, 好么?”
“唔……我没有生气, 真的。” 小鸥的思绪仍在去去那句被打断的话上, 好奇地追问: “刚才, 去去想说肖恩像谁? 事实上我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也正在想。” 云尘说: “想出来了告诉你。我们以后再找机会聊, 你快睡觉吧。”
云尘匆匆挂断电话, 茹小鸥捏着话筒出了神。去去也觉得肖恩像一个人, 他----会是谁呢? 茹小鸥凝神细想了想, 兀自惘然地摇了摇头。
自从纽约回来, 茹小鸥即全力以赴投入到剧本创作中。 只是, 常常地, 会突然停下手中的笔, 发一阵呆; 或者漫无目的地在纸上乱涂乱画。去去提到苔丝。 回田纳西后, 还专门从<<苔丝>>里摘录一首诗发给她: “你的真面目一旦显露, 从前的恩爱反要成仇;/ 时衰运败的时候, 原先的姣好也要变得丑陋。/你的生命要像秋雨一样淋沥, 像秋叶一样地飘零;/ 你戴的面纱就是痛苦的源泉, 花冠就是恨悔的象征。” 去去一再告诫她要沉默到底。 云尘也发来短函, 支持去去的观点。茹小鸥反反复复阅读两人来信, 沉思起来: 多年来, 她一直渴望能在遗忘中得救。她用忙、用累去填塞心中那块阴冷的世界。 流产后诱发的忧郁症, 看似正常, 只有她清楚: 过去, 早已把她的另一个自我撕得残缺不全。沉默? 从根本上解决不了问题, 只能使她有更多的时间自怨自责。最近她越来越意识到, 心中这座十字架不倒塌, 欢乐便时常会受到遏制; 她的生活也就谈不上轻松和安宁。更重要的, 叶琛有权利知道一切。
该到说出历史的时候了。可是, 什么时间说比较合适?
某个周末傍晚, 空气温和凝滞, 公寓外的树林里静悄悄的, 整个世界仿佛在夕阳中默默燃烧, 没有一点动静。
晚饭前, 叶琛拿一本书, 踱步到阳台上。他心情愉快地欣赏四周景物, 眼里流露着自信和憧景的光。终于从那个前景黯淡的研究领域里闯出一条路来, 从此, 再也用不着考虑转行、换方向等令人沮丧的问题。他深深吸口气, 出国这么多年, 直到这一刻才感到异国天空的湛蓝。枫叶又开始红了。极目展望, 阳台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枫树, 每片叶都像一簇燃得正旺的火焰。它们红光闪闪, 璀灿夺目。真美啊, 叶琛不由多看了几眼, 心里充满着明快开朗的感觉。那时, 远处公寓的阳台上, 有位母亲正用唱歌般的声音和孩子讲话。声音飘飘渺渺, 充满音乐感, 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他凝神谛听, 想起儿子叶叶。是的, 该和小鸥商量把孩子接回家了。
“小鸥, 剧本进展怎么样?” 吃晚饭时, 叶琛连挟几块最爱吃的酱鸭,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含糊不清地问。有关接孩子的话题, 夫妻俩曾不止一次提及过, 什么时候接合适? 商量的结果, 等小鸥顺利完成论文答辨, 两人一块回国。
“唔, 就这样。” 茹小鸥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 挟一块鸭肉给他, 说: “多吃点, 我准备了一个下午呢。” 说话时, 飞快瞥他一眼, 恰好, 叶琛也用一种捉摸、搜索的眼神看她, 四目相接, 倏又分开。 茹小鸥脸颊一热, 干咳两声, 问: “你不信?”
“我信。” 叶琛笑着点头, 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 茹小鸥偷偷研究丈夫。他----难道也有什么事隐瞒着她?
“小鸥……” 叶琛扒了口饭, 眼神异样。茹小鸥的心怦怦跳动。
他----想说什么? 她暗自猜测, 脸色阴晴不定。上午出去买菜时, 顺便从图书馆借了盒<<苔丝>>的电影录相带, 计划吃完饭邀请叶琛一起观看; 尔后, 就苔丝是否该对丈夫如实相告一节进行讨论, 接着见机行事, 说出折磨她多年的那桩往事。
他将有何反应? 她在他心目中, 其纯洁诚实程度可与女神相媲美。能承受得了如此残酷的打击吗? 她不安地看他一眼, 只觉浑身酸软, 积聚不起一点勇气和力量。残酷, 是的。没说出真相前, 只关注自己的心是否轻松和安宁。却不考虑叶琛的感受。他会怒不可遏, 甚至撵她出门? 这些暴风骤雨的发泄倒还好办。怕只怕……他从此消沉, 一蹶不振。
“小鸥, 我想提前把叶叶接回来。” 叶琛鼓足勇气试探, 解释道: “刚才站在阳台上, 听到小孩的哭声, 突然想儿子了。” 说着有点不好意思, 嘿嘿笑道: “别怪我出尔反尔, 做父亲的人啊, 潇洒不起来。儿子不在身边, 再大的享受也提不起劲, 总觉心里空空的。”
“噢……” 茹小鸥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儿子! 他们的儿子才两岁。叶琛要接儿子。儿子回来, 才是个完整的家。茹小鸥呆呆盯着饭碗, 筷子放唇边, 一动不动。
“我不过随便提提, 其实早讲好等你论文答辨完再回去, 是我心血来潮。算了, 算我没说, 快吃饭吧, 菜都凉了。”见自己的提议很让妻子为难, 叶琛颇感后悔道。
那个晚上, 茹小鸥自然没放电影<<苔丝>>。她对自己说: 等等, 再等等, 等写完手中的剧本, 等叶叶回到这个家后再告诉他吧。
就这样, 时间在创作和等待中飞快流逝。 茹小鸥在一个湿雾弥漫的早晨, 带着她的三幕剧初稿, 走进英文系。经过肖恩教授的办公室, 情不自禁回头看一眼: 门扉紧闭, 原先钉在门上的一只小信箱没有了, 它静静地伫立, 孤独、了无生气。茹小鸥的心莫名一沉, 停下脚步。没错, 这是肖恩教授的办公室。
“小鸥?” 依稀恍惚, 耳畔回荡起那声惊喜的呼喊。
肖恩教授呢? 难道他换了办公室? 茹小鸥在那扇已没有任何标志的门前站了会, 慢吞吞走到戴西教授办公室, 将剧本初稿投进信箱。 这以后, 心里充塞起一股莫名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好像回到一年前, 去去失踪那会, 时时有灵柩般阴惨、沉重的黑影在眼前浮动。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 茹小鸥突然接到肖恩一封信, 信是从医院发出的。预感告诉她, 揭开谜底的时候到了。她的脸和嘴唇像那只信封的颜色一样惨白。
肖恩约她星期五上午十点去内科病房。信很简单, 只说有要事相告, 务请抵达。
肖恩。她和肖恩之间见过几次面, 有两次超过五分钟以上的交谈。除此, 一无所知。他对她, 有什么要事相告? 茹小鸥无法自圆其说, 心里那股焦虑之情却日益增长。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五, 临出门, 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叶琛站在阳台上, 等她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喊道: “小鸥, 你忘记带饭了。”
茹小鸥脸上掠过一阵几乎痉挛的笑, 对叶琛摇摇手, 木立片刻, 才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叶琛以为她去见戴西教授。 茹小鸥那一刻迷怔的神情, 留给他很深刻的印象。他兀自摇头, 叹息地自语: 总算快熬出头了。自语完, 对着外面阴郁的天空皱了皱眉。
这是一个沉冥的秋日, 地上铺满了落叶, 阳光隐在浮动的灰云后面, 露出一线薄弱惨淡的光来。那光像生了病, 照得人无精打采, 提不起一点情绪。
茹小鸥神思不属地走在小路上。小径两旁高大的树巅上, 几只乌鸦来回盘旋, 聒噪个不休。加拿大乌鸦多, 来了这么多年, 早对其叫声习以为常。这天, 声音听来凄凉、哀伤, 仿佛直接打向她心坎, 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茹小鸥走进伦市一家最大的医院, 十点差五分。白色使她窒息。她低头, 匆匆走在内科病房那长长的走廊上。18号, 听上去是一个吉祥的数字。
茹小鸥努力镇静自己, 站在18病室门口, 手提起又颓然放下。她抿了抿嘴唇, 敲门前, 将半个脸颊贴在门缝, 谛耳细听。突然, 身体像受到极大震动般往后一退, 眼里闪过一丝惊疑的光。
去去? 云尘? 她们在里面? 没错, 是她们竭力压低的声音。她们怎么也会来呢? 正当她僵立门口, 百思不得其解, 门被打开, 去去和云尘双双站在她面前。
“小鸥, 进来吧。” 两人神情肃穆地凝视着她。云尘嘴角一歪,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声音艰涩道: “对不起, 没有事先通知你。”
去去不说话, 只拿两只大大的眼睛瞪着她, 好像还没从某种震惊中恢复过来。茹小鸥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已无法运用思想去正常思考和分析。
三个人相互凝视片刻, 还是云尘最理智, 轻轻拍了拍小鸥, 示意道: “进去吧, 小鸥。”
去去高大的身体仍像根木头般直立, 一动不动。
云尘推了推她, 叫: “让小鸥进去。”
去去身体一动, 猛伸出两只长手臂, 将小鸥拥住。 “小鸥, 记住, 我和云尘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泪水涌进去去的眼眶。云尘拉开她, 轻嗔道: “你倒先让她进去呀。”
紧张、困惑、还有某种不祥预感, 使茹小鸥惶恐不安。肖恩是谁? 云尘和去去怎么会在同一时间到达? 她们----为何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去去那句话暗示什么意思? 茹小鸥每跨出一步, 心里的混乱和不安在加重。
不, 不不, 她不要见肖恩。她和他没有任何联系。她不要见他。不要。一个逃避的声音在心里呐喊。脚步一个趔趄, 掉转头往后退。
“小鸥。” 室内传来肖恩的呼喊。音色听来和平时别无二致, 还是带着那份难以克制的惊喜和深情。
茹小鸥的身体僵滞了, 那声音是召唤, 她低着头, 一步步走进病房。
肖恩躺在病床上, 一见茹小鸥, 冲动地要坐起来。
“爸, 你躺好, 别动。” 肖如柔弱的声音随之响起。茹小鸥倏地抬头。 她先去注意肖如: 这女孩, 数月不见, 好像一下又长大许多。可那姣好的脸庞愁云密布; 乌黑的眼珠湿润润地被一股忧伤的雾弥漫着, 眩然欲涕。
茹小鸥出神地凝视这张脸, 那似曾相识的神韵, 似曾相识的哀愁, 都在无情地把她拉回过去。茹小鸥闭了闭眼, 再睁开, 把目光移向已从病床上坐起的肖恩身上。这一看, 身子一晃, 嘴里发出 “啊” 的一声惊呼。
此刻的肖恩, 外貌特征与在学校时变化很大: 脸上醒目的黑胡须被剃掉, 泛着青光-----它, 把脸色衬托得愈显苍白、病态。 除胡须外, 平时戴的宽边框黑色眼镜也取下, 这使原本狭长的脸更显瘦削。茹小鸥的腿哆嗦着, 无法站定。她看到一张正被痛苦和疾病蹂躏的脸----轮廓缩小衰弱了, 线条特征却在, 还没被悲运完全磨灭吞噬。
“是我呀, 不认识了?” 肖恩强颜欢笑, 说话时, 眼睛俏皮一眨, 眼角有某种欢快嘲谑的光流星似一闪, 转瞬即逝。当初在百老汇, 去去飞快地捕捉他这一特征, 脱口叫出 “肖沉” 两字。
“肖沉。” 茹小鸥嘴唇颤抖着, 轻轻嗡动, 叫道, 眼珠微微一动, 泪水成串地在脸上纵横。
“是你, 肖沉。” 茹小鸥冲动地扑过去, 紧紧抓住他的手, 眼神固定在他脸上。尔后, 怨恨地问: “为何要瞒我这么久? 为什么?”
“我……” 肖沉将脸转向肖如, 情绪激动, 难以抑制: “我……” 他说着, 胸脯沉重地起伏, 剧烈咳嗽起来。
“爸, 爸, 你平静一下。” 肖如啜泣道。
“肖如。好孩子, 别哭。今天爸爸高兴。爸爸有话跟你说。” 肖沉的嘴角露出微笑。”
“真的决定了?” 云尘柔声问, 眼里布满忧虑。
“我看今天算了。小鸥在此, 我们几个老同学难得一聚, 随便聊聊, 不好么?” 去去紧张地问, 飞快瞟一眼茹小鸥。
茹小鸥呆站着, 脑子杂乱如麻。她听到什么? 看到什么? 她又将知道什么? 她求助般地去看去去和云尘。
“你们……你们早知道他是肖沉?” 茹小鸥声音颤抖着问, 逼迫云尘和去去与她对视。
“不, 我们没有。” 云尘和去去慌乱抬头, 否认道。
“小鸥,” 肖沉深情地凝视茹小鸥, 说: “云尘和去去是我请她们来的, 来之前我把所有的真相都给了她们。你----不会怪我吧?”
“真相?” 茹小鸥骤然变色, 恐慌地倒退几步, 语无伦次道: “什……什么真相?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真对不起。” 肖沉苍白的脸上布满歉意, 嗓音低沉沙哑道: “假如不是因为我这病……” 说着, 一阵难言的悲怆涌上心头, 喉头被哽住了。
“爸……” 肖如失声痛哭。一听女儿的哭声, 肖沉随即强颜欢笑, 道: “看你这孩子, 爸爸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后, 即使爸爸走了, 你还有云尘和去去阿姨, 还有-----” 他倏地将眼光转向小鸥, 热切专注地凝视着她, 伸出手, 轻声柔和地叫道: “小鸥, 别紧张, 过来, 过来听我把话说完。”
茹小鸥含泪摇头, 步步后退。她的两腿倏地消失了力量。如果不是云尘和去去及时在两边扶住, 她无法支撑, 更无法走到肖沉身边, 听他把话讲完。
肖沉轻声唤她, 像无数次梦中出现的情景一样。 小鸥的身体在抖, 眼里饱含泪水, 那一触即溃的脆弱使肖沉不忍。他艰涩地咬了咬嘴唇。 他该怎么办?
“肖沉, 说吧。” 云尘给他使个眼神。
肖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移动, 说: “这里, 除小鸥外, 你们都知道, 我将不久于人世。”
茹小鸥听此, 惊恐地瞪大眼, 眼泪霎时涌上来。
“别难过, 听我把话说完。”肖沉冲动地直起身, 抓住茹小鸥的手。茹小鸥膝盖一软, “扑嗵” 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将脸埋进他掌心, 肩膀剧烈地抖动。
“如果不是这病, 我不会来打扰你, 不会叫你感觉到一丝的不安和难堪。 我会让有关肖如出生的秘密烂在心里, 等我死后, 随那衰老的身躯一起化成灰化成烟。”
茹小鸥听到这里, 整个身体僵住。她抬起脸, 含泪的眼盯住肖如。同样, 惶惑不安的肖如, 一会看看肖沉, 一会又去看茹小鸥:
“我出生的秘密? 爸?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抓住肖沉的手腕, 叫道。
肖沉凄然一笑, 问肖如: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我说, 我说你和这位茹阿姨长得很像。” 肖沉这话一出, 茹小鸥身体一震, 她和肖如情不自禁交换一个对视。
“来, 如如, 再好好看看她。” 肖沉捉住肖如的手, 将它放进小鸥的手中, 他牢牢地抓着两只冰冷的手, 长舒一口气, 道: “小鸥, 我把你和贾涉的女儿还给你了。”
一听此话, 茹小鸥和肖如同时惊惧地甩开手, 向后跳开。
“你……你说什么?” 茹小鸥大口喘着气问, 只觉天旋地转。
“肖如是你和贾涉的女儿。”
“你胡说。” 茹小鸥积攒起所有的力量, 颤声抗议道: “你胡说。” 她尖叫, 眼里却闪烁着恐惧的光。
“小鸥。” 肖沉用痛苦的、乞求般的声调说: “请你让我把话说完。”
“不, 不不。” 茹小鸥飞快摇头: “她…...你……亲口告诉我……说她……她死了, 一生下来就死了。” 茹小鸥屏息地看着肖沉, 眼神是哀恳的, 希望他能向她证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她没死。” 肖沉声音涩重。
不……” 茹小鸥身体一晃, 摇摇欲坠。
“小如。” 肖沉抓住肖如, 试图把她往茹小鸥身边推: “快, 快叫妈妈。” 肖如雪白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自肖沉吐露她身世秘密后就没离开茹小鸥的脸。她瞪着她, 嘴唇紧闭。
“小如, 快叫呀。” 肖沉的声音已略带乞求。茹小鸥不敢与肖如对视, 她在肖沉的乞求声中闭上眼, 可她全身心都因某种期待而紧张战抖起来。
她的女儿, 她的已经十二岁的女儿。天, 这是真的吗? 她不在做梦? 梦里纠缠她的那个孩子的哭声不是幻觉? 真的不是?
小如, 她叫小如。 哦……女儿。茹小鸥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配吗?
她猛睁开泪眼, 转身过去, 一把紧紧抓住肖如: “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的……?” 茹小鸥屏息地问。
“小如。” 肖沉见此, 心情激动地催促肖如。肖如的脸更白了, 她在众人瞩目中倏地挣脱小鸥, 一步步后退, 声音冰冷, 眼神更是冰冷地看着茹小鸥, 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我明白了, 小时候为什么总有人骂我野种。原来是你……是你抛弃了我。” 说着, “哇----” 地放出一声悲哭, 转身扑向肖沉: “我不要再有什么妈妈, 我不要。”
“肖沉,” 茹小鸥茫然地看着他, 声音空洞地问: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说着眼前一黑, 倒进去去的怀里。她晕眩前的瞬间, 听到了云尘、去去、还有肖沉的呼喊声。还有肖如那个拒绝的 “不” 字。
真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