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戆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11-21 10:28:16

       

  

愚而不自认曰蠢,愚而自认曰戆,谁见过戆者因自己的愚笨而与他人争辩或解释呢,没有,而蠢货则不然。

其实,扳着手节头盘点,弄堂里几十个黢黢的门洞就没有一个出挑的,日里五行八作各忙各的营生,入夜都彼此彼此的呆头懵脑,就那点出息,可曾见过谁出人头地来着,没有。有人溅着唾沫星子编故事,豁虚胖:某某司令,算哪根葱,老底子跟在我屁股后学生意,笨出水来,老是出废品,不信你去问他。还真有人,也蠢得没治,托关系去问。没两天,编故事的人被堵在弄堂暗角落里遭搧耳光,被警告说,本司令不是葱,但可以把你头朝下当葱栽,信不!信的呀。

也是的,平头百姓,不就度死日嘛,你还想咋地,谁家几斤几两大家都清楚,硬出头要倒霉的。

有人开始疑神疑鬼:可能弄堂里集体喫错药了,啥药?蛔虫药。那年月,凡学生仔都喫宝塔糖,状如微型版的粪便便,专杀肚里蛔虫,作为一项课外作业:死苍蝇换橡皮,死麻雀换本子,死老鼠换三角尺,死蛔虫竟可换铅笔呢。利益所驱岂能不认真,小人屙屎大人验,两根手节头塞堵鼻窟窿,三根手节头用竹筷子捞蛔虫。弄堂里,门牌号码打死不说,保密,一个女孩一次竟屙下50条勾勾丫丫嚇人悚头的蛔虫,被尊为蛔虫老板,挣回一大捧铅笔,五颜六色煞是令人羡慕,真正的囤积居奇呢。至于学堂里收这多蛔虫,一碟一碗一罐一缸的,如何处理呢,管你屁事。

后来不知怎的学堂里不收了,又突然集体停药,卫生站还挨家挨户收缴未服完的残药,问也问不出名堂。没准今日弄堂里人蠢笨,就是当初吃这药吃的,谁知道呢,瞎猜呗。

笼统地说这弄堂里人没出息,容易,可具体到某一个人或某一户人,谁说跟谁急,犯忌讳!弄堂人为自证和反证,大家都热切地巴望,尤其在阿大阿二暂且消失,话题枯竭时,捧出一个比自己更愚的货色出来垫背,衬托自己的聪明就显得十分要切了。阿三就是那个垫背的。

 

 

阿三,奶末头,再如何戆,都是娘的心头肉,宠着惯着,每户半斤,月规肉,八两全喂他,所以阿三除了戆以外还养成一个毛病,喫!喫了就戆,戆了更喫,与他两个哥哥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某天,兄弟仨对着弄堂长座椅上的一滩水渍发呆,猜测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阿戆猜谜越猜越迷。阿大自信地讲,是吴阿姨的屁股印子,像软咚咚的水蜜桃,不信,可以自己跟在她后面看嘛,阿二观察许久提出假设,这画的是世界地图吧,东半球西半球、马里亚纳海沟呢,阿三砸吧舌头不容置辩地说,猪脸,就是猪脸!谁在此放过猪脸了,还是腌腊的,闻闻一股子喇蚝味呢。究竟是啥,或许还是阿三说得对,那年头猪头不要票,夏天曝腌腌,喫到年三十呢。

说实在的,阿三不是弄堂人理想中的戆大,与阿大阿二相比,寡趣,不好玩,獃得像戴了副塑料面具,掐他脸腮也不疼,整天敲着钢精饭格子,肚子撑得溜圆还敲,笃笃笃四处觅食,穷和尚化缘,枯燥得毫无想象空间。也好,弄堂女人不再拿腔作势地羞赧,男人放下饭碗就催女人上床,夫妻同看五尺头的大电视呢。

戆自有戆的规律。弄堂里的人很快就摸索到,敬业地摸索到,逗引阿三发戆劲的门道,拿食物作诱饵呗。那天,茶客甲,又是他,与几个茶客坐在弄堂大铁门口喫茶,白搪瓷茶缸印红字“抓革命促生产”,茶馆店也闹革命打烊哉,看见阿三吮着手指跟随卖糯米糖的小贩飞跑,就是那种挑两只装糖砣饼的扁箩筐,手里捏薄铜片和小铜锤,破烂换糖的小贩,吆喝:鸡毛鸭毛乌龟壳,也可换~(拖长音)!破布烂铁牙膏壳,也可换~(拖长音)!谁换就叮当敲一小片。茶客甲知道机会来了,在众茶客的撺掇声中上前问阿三,想喫?想!回家拿破烂换。没得。茶客甲的粗手节头朝后弄堂的一排灶披间划了一大圈,诡笑着退回座位继续喫茶。

第二天,女人们发现各家的拖把布撴全都被剪成秃头,光棍一根,一户两户三户,全弄堂的一楼人家。咋回事,谁闹得,瞪着惶惑的眼睛瞎猜,作罢。

奇怪,卖糯米糖的挑子竟然三天不见,大人小人拿着破烂在大铁门口侯他,终于侯到了,有人抱怨。小贩说,忙死人了。怎的?大前天阿三背了一麻袋湿溚溚的破布换糖喫,这不,在家忙着晾晒呢。众人恍然大悟,拖把布撴的悬案破了。

这就犯了众怒,包括茶客甲,嚷得最响,他自家的拖把也被阿三剃得精光,吵吵着寻到阿三的住处,13号楼顶露台上搭的一间窝棚,大小形状近似棺材。阿三正举着大如脚踏车车轱辘的糯米糖在啃,满脸的糖稀满脸的幸福,舌头被甜液黏住,嘴巴腾不出说话的缝隙,有人重重地拍他后脑勺,他依旧板着脸在啃,还是那张塑料面具脸,呆肉。

众人又迁怒于干部,要干部采取措施。干部见识过阿大阿二,老到了,捣出一钵头浆糊,待相骂声渐渐平息后平静地问,闹够了么?闹够了。这事,说到底人民内部矛盾呢,你们说咋办?又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大一个弄堂没有一个戆大还嫌冷清呢,你们说是不是。众人呵呵点头。干部说,这就对哉,我也这么想呢,窃喜。

 

 

阿三偷东西的消息传开来了,弄堂里人都拿他当贼防,只要他打门前经过就慌慌张张地关门窗收衣裳。干部特地安排了一个摇铃值更的人,吴阿姨,日里烧食堂饭,夜里闲也是闲着,赚点小铜钿,弹街石路,三步一摇铃五步一呼啸,木柄的铜摇铃是从老早在多伦路鸿德堂做牧师的人家讨来的,布满绿色的迹渍,哑壳:天气较热,莫开门窗,呛啷,贼和火烛,小心提防,呛啷。前四句干部规定的,她自己又加上一句,莫要胡思乱想,呛啷,语气转嗲。听上去不像警诫窃贼,倒像给书蠹头爸暗送秋波,具体怎样,她自己心里有数。

其实,吴阿姨值更还有自己另外的小九九:小菜场排队买菜。那时副食品紧缺,购蔬菜要通宵排队,前一天黄昏时分就在菜摊前扔块碌砖摆个破篮撑把旧伞,排成一排,待次日开秤,都算人头的,但可恨的是常常被人冒认或否认。人家恶形恶状地说,凭啥说这块碌砖就是你的,你喊它一声,能叫得应么?吃瘪!所以吴阿姨要看住自己的碌砖,只要干部不在,她就一夜几趟地往菜场跑,长夜难捱,累得不行,就找阿三替代,代价是奖赏一只蟹壳黄。

阿三也乐得去做,菜场的水泥柜台上睏一觉,手脚能铺展开,不比窝在露台上的棺材棚里差,更何况一觉醒来还有一只香脆的蟹壳黄,萝卜丝馅的呢,他指定要四川北路溧阳路口,转弯角子红绿灯对过,剃头店旁边的一爿馒头店做的,指向精确,生怕吴阿姨寻错人家。

那天夜里,阿三又去菜场替吴阿姨看守碌砖了,肩上背着破凉席,钢精饭格子装泡饭,玻璃纸包半块红乳腐,吴阿姨替她备下的,平常没有乳腐,今日要阿三见机行事,在排好的队伍中加塞一块碌砖,替书蠹头爸加塞的,就算加菜了。阿三有点发怵,被别人发觉要挨恶揍呢,吴阿姨激励他,再增加一只蟹壳黄!阿三就答应了,吴阿姨还教他怎样加塞。

菜场设在路灯昏暗的祥德路上,一溜的摊位,肉摊鱼摊禽蛋摊豆制品摊等等,阿三老鬼,不去,那都是凭票供应的,排队也无用;菜场看守碌砖的人不少,都是精力旺盛的半大孩子,痞相,面熟却不打招呼,阿三本来就是塑料面具脸,不管他怎样堆满笑意,人家认定他狡猾,都板着脸加倍警觉。

阿三颔首低眉地走到蔬菜摊位,老远就认出属于吴阿姨的那块碌砖,特别,半截青半截红。阿三不识数不识字,认碌砖,就侯在旁边,往常他可以摊开席子睡觉,但今天不行,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把书蠹头爸的碌砖塞进队伍,吴阿姨教他侯到下半夜动手。

沮丧的是,等到下半夜,阿三极睏,哈欠眼泪鼻涕止不住,可那帮看守碌砖的小子依然精神焕发,贼眼珠子亮着呢。凌晨了,三轮环卫卡车驶过,破车,排尾气若放排炮。终于有一个人躺下,陌生面孔,新来的,即便睡也睡得像野猫,盘蜷在自家的碌砖上,护着,生怕被别人拿去。机会来了,阿三悄悄地把书蠹头爸的碌砖,也是半截青半截红,颜色相同障人眼,从肋膈肢下挖出。

阿三戆得倔强,认定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于是夸张地用席子连人带碌砖统统地蒙起来,再扯扯严实,趴在地上,蛆虫般地扭拱到杂物组成的队伍旁,拨开一个间隙把碌砖塞了进去。真是的,阿三这古怪的举动能不暴露自己吗,一干人都笑眯眯地跟着看,耐着性子看,看他搞妥,哈哈哈大笑,飞起一脚踢得碌砖滴溜溜转。

阿三破了菜市场排队的规矩,众人要赶阿三走,阿三就哭,他不哭吴阿姨明天的蔬菜,哭自己的那一只蟹壳黄,不,两只,还萝卜丝馅的呢。

阿三哭得那个伤心嘎,把泡饭和乳腐都泼了,白白红红一地,真正造孽啦。那帮子看守碌砖的小子都不好意思起来,他们躲到暗处鬼戳戳说着什么,又回过来对阿三说,你把那个陌生面孔,像猫一样睡觉的人赶走,他的位置就归你了。

那时的菜场供应有限,上海人嗜菜如命,肚肠里没有青菜打底,口气浓重屙屎涩,这事天大,哪容外人染指,所以一见跨区域买菜的陌生人就翻白眼。这道理阿三不懂,可从来只有人凶他,哪有他凶人的,不敢去,人家就踹他屁股,骂道,戆大,你不想要蟹壳黄了!阿三捂着酸疼的屁股狂跑,他喊,吴阿姨唉,救命呀!吴阿姨在弄堂深处摇铃啸口号,没有听到。

天刚亮,阿三趴在棺材棚里为那两只蟹壳黄生闷气,楼下传来吴阿姨的喊声,尖厉急促。他一惊,吴阿姨今朝没蔬菜喫光火了,不应声,想溜,一抬头,吴阿姨竟然站在面前。她一把揪过阿三,一顿揍总免不了,谁知她搂住阿三开心地笑了,大声说,我的亲妈呀,小戆大吓死我了,没事吧?上上下下地打量。

后来才知道,那帮看守碌砖的小子把那个睡着的陌生面孔,扛手扛脚扔在垃圾箱的洞口外,怎就睡得那般死呢,黑咕隆咚,环卫三轮卡车碾过去,第一次未碾过,颠簸一下,误以为有块大垃圾,听到一下奇怪的呻吟,又误以为猫唤春,骂骂咧咧地换倒退挡,退后数米,再换前进档,轰足油门冲了过去,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弄堂里人听说后都为阿三捏把汗,说,到底是戆大,笨死了,可这戆大有戆福呢,又开导小囡,不听闲话,叫你也去看碌砖呢!想想,接着说,阿三也怪可怜的还不如让他偷点小东西换点小钱呢,但终也没见谁家发善心,自家的东西还是看得紧紧的。

 

 

转眼就到了盛夏,一个充满诱惑的季节。大笤帚扫一遍再泼一道祛暑的清水,男人,闲男人坐在弄堂口大铁门的那棵枝叶浓密的梧桐树下,大裆短裤汗衫背心,憋不住热就把下摆往上搓卷,卷至肋膈肢下,卷成一道布箍,露出肚脐,露出挂挂赘肉或根根瘦肋,终究还算文明,没有赤膊;折椅矮凳竹靠,茶叶茶酸梅汤冰西瓜,一番虚情假意,谁当真谁上当,还是各吃各的好,一把瘪铜吊擦得锃亮,随时准备蓄水,反正老虎灶就在马路对过。

听说茶馆店要重新开张,万事皆备独缺茶叶,咋开,就只能聚在弄堂口,宽敞省钱,这帮闲人反正到哪都是闲扯,这叫人闲嘴不闲,一天一个话题,他们说着说着又说到吴阿姨了。吴阿姨偶尔骑自行车从旁边经过,一蹬上一蹬下的,阔臀细腰扭摆出沟壑来,男人都追着她的背影望,望到车拐弯。

虽说弄堂里人与吴阿姨无冤无仇,也不知为什么,看到吴阿姨总牙痒痒得要说上无数遍,谈资的内容分类为:1号门洞集体惊讶,她与书蠹头爸有过的那一腿,居然在她老公眼皮底下而不被发觉;2号门洞合伙詈骂,她掂勺打饭时盛气凌人的神态,谁没把饭碗舔光再想多添一口都不行;3号门洞想象力丰富,她晾晒内衣内裤不藏不掩的放浪,侬当挂曝腌带鱼嗄,侬当沥控猪猡肺头嗄;再由此作无限延伸,包括她走路时拧出的水蛇腰和她那竖在脸两侧如菜刀一般锋利的颧骨,4号门洞一致认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就指的是她。

更让人纳闷的是,吴阿姨居然与13号的三个戆大关系如此密切,续阿大阿二之后,阿三尤甚,绝不容许弄堂里人说吴阿姨的坏话,一听见就吐唾沫,戆大的唾沫既臭又稠,恶心。天知道这笨笨的家伙怎就能悟出那些比喻、双关、通感之类弄堂惯用的修辞方式呢,怎就能够辨别出哪些事情可能会伤害到吴阿姨的呢。

弄堂的夏天最讨厌的是奇形怪状的洋辣子,毛毛虫,肥得像截小**,刺毛艳得惊心,麻雀都不敢鹐食,专蜇人肉,不挠痒挠了疼,大人小人唯恐避之不及。上海人有一偏方,以毒攻毒,索性将洋辣子捣成浆,抹在被蜇的皮肤上可以止痒消疼。这一招细皮嫩肉的莫碰,蜇你个半死,非厚皮老茧者不可呢。弄堂门口的修车老板就敢这么操作。

那天中午,吴阿姨一身深兰色的军衣军裙,时髦,赁来的,推着脚踏车,阿三低着头跟屁虫似的黏在后面,食堂喫饭去,从大铁门经过,街上刚喷完杀虫药水,树叶还往下嘀嗒水珠,地上一汪汪的水中爬着抽搐着的洋辣子,吴阿姨领着阿三小心地躲着虫走,也躲那帮喫茶人横七竖八的凳椅,她讨厌他们。还好,他们躲在门洞里打康乐球,战局紧张没人望他俩。

走着走着,噗哧,车胎撒气了,吴阿姨让修车老板补胎,留阿三看着修,独自赶去上班。车修好了阿三懒惰,往墙根一靠。

天气热得瞌冲连天,打康乐球的人回到座位上,发现墙根上的脚踏车,吴阿姨的,都认识,红色的凤凰女车,阿三像条狗守护在一旁。这帮人又吊起精神来,有人捅捅阿三揶揄地问,吴阿姨是你什么人?阿三只当没听懂。有人嘻皮笑脸地问,吴阿姨和书蠹头爸轧姘头,香嘴巴么,搂抱么?学给爷叔看看。好险,一线唾沫立刻从阿三的嘴里瀌出,那人早预料到阿三有这么一招,提防着躲闪开,骂道,死戆大,吴阿姨看上你了呢!哧,又接招,一线唾沫。

修车老板,在蒜臼里捣洋辣子,每年都要备一瓶,做慈善,他喝过点小酒,微醺醺手脚不利索,手节头上沾了块虫浆就随便抹,墙上树上,脚踏车坐垫上,哪顺手哪抹。这就埋下祸根,那是夏天,都穿得单薄,何况是穿裙子的女人,吴阿姨的脚踏车坐垫呢。暂且不说。

卖糯米糖的小贩来了,还是上次那位,一切如常只是编了新词,穷开心:唔哇唔哇锵吘,要喫糯米糖吘,又学京戏矮子功:肩上的扁担一翘一翘像蜻蜓翅膀,双手脱空击打铜片,采采采,白底黑面的布鞋轻快地踩出一阵小碎步。好!有人喝彩。阿三却直瞅着糯米糖拔不出眼。

书蠹头爸抱着一大包玻璃纸袋装的东西回来,耀眼光鲜。门口人问,啥东西嗄,寿衣嗄。人家就噤口了。他却站在那里解释说,这件寿衣是家里的老物件,放着也是个累赘,想卖给寄卖商店,店里人笑道,现在一把太师椅只卖五块洋钿,不要呢,他伸出五个枯手节头,重复道,黄花梨,只值五只大洋呢!

书蠹头爸祖宗有铜钿,尽管他没享过一丁点儿福,可总有人不依不饶,讲他是资产。他自己也巴望房子里还匿有什么细软浮财,发笔横财,就挖空心思地想,四处翻找,竟然从阁楼里翻出一套亮晶晶的寿衣,什么时候放在此的他完全没有印象。当然,这只是他一面之辞。

13号楼居民都认得,这东西是吴阿姨准备孝敬他娘的,老公嫌晦丧气不让进门,只能寄放在书蠹头爸房门口的天橱里,他俩还说啥忌讳不忌讳,不有那一腿吗,每到黄梅天都取出,吊在阿三棺材棚外晒霉。一定是这几天他缺铜钿缺得发急,打诳语,要不怎就立马把这物件卖给卖糯米糖的小贩呢。

交易很平静,阿三却在一旁莫名地激动起来,扯住小贩就不让走,唔哩唔哩听不懂,人家以为他要喫糯米糖,书蠹头爸递给他一大块,尽管他馋得直咽口水还是坚决地用胳膊挡开。人家都纳闷,这戆大今朝怎么啦,放人家走嘛。

吴阿姨回来,端着阿三的钢精饭格子,塞得满满的。阿三见了她变得烦躁起来,比划着手势,唔哩唔哩地叫。吴阿姨听懂了,她骂书蠹头爸,猪猡,十三点,阿屈死,忽地又想起,嚷道,寿衣囊里还有金条银条呢。弄堂门口的人都骂书蠹头爸是薄情陈世美,都相帮着去追糯米糖小贩。

阿三一把拖过脚踏车,吴阿姨那辆脚踏车,跨上去就蹬,蹬得歪歪扭扭还蹬,去追,追上了。金银条子,识货朋友掂掂份量敲敲声音牙齿嚼嚼说,铜的铝的,不值铜钿呢。

阿三可苦了,当天夜里他的脟蛋蛋肿得溜圆,绽出青筋,像两只晚秋赖藤的紫葫芦,躺在棺材棚里直哼哼。吴阿姨要送他上医院,搬不动。书蠹头爸嗫嗫嚅嚅地凑上前,修车老板献出一瓶洋辣子浆赎罪似的要帮忙,遭来吴阿姨劈头盖脑一顿臭骂。骂归骂还让他们背着阿三上医院,打针敷药,好了。

弄堂里人事后郑重评论,书上写的是愚忠,可阿三是个戆忠呢,此后,阿三成了坐标,谁做了傻事笨事或脑袋不够用都参照阿三,自嘲或他骂:侬比阿三还要戆呢。

13号戆大们的后时代,弄堂恢复了平静,弄堂里人总感到少了什么,细想来,一个弄堂出一个戆大,逗趣;出两个戆大,闹莽;出三个戆大,崩溃,更况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孔,一家门的呢,可当戆大们全消失都是聪明人了,整条弄堂就浑身不自在。这话怎听得有些颠三倒四。

后来,他们又悟出一个道理:13号戆大在或不在都无聊,只是有趣的无聊和无趣的无聊之分,这样也就舒坦了;其实,弄堂里人更多的还是看中戆大们的快活,缺心眼的快活,每当遇到无法排遣的烦恼时竟会生出一丝不真不假的羡慕:戆大好,没心思,还不如去做戆大呢。

茶馆店又重新开张,是呀,无论混得怎样,顺风扬帆逆水行舟,都不如喫茶去,茶客们依旧围着八仙桌啜滚茶说冷话,可再精彩的话题、再凑趣的乐子也架不住茶熬水泡,三潽以后淡薄得如劁去了舌头根。

很晚了,书蠹头爸穿过月冷人稀的山阴路前来泡开水,老虎灶的烧火伙计搭讪说,还忙哪!他说,帮老婆拷汰脚水呢,咕噜咕噜蓄灌得潽出来,斜膀子拎着热水瓶走了,茶客甲耸着肩胛指指他的背影阴阴地说,是块料作(人物),呢。

干部也清闲了些许,都指望早下班。二天,一位热心过分的居民前来报告,语气有些兴奋,弄堂里又出现一个神经兮兮的人,几号几号里的,不知道是文的还是武的?干部瞅他一眼,嫌他多事,淡定地说,要你瞎起劲,新搬来的戆大呀,戆大又不是疯子,哪有武的。居民松口气,说,文的就好,文的还真好呢。

 

                                                                    完稿于20161115日老宅       春子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