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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阿篓醒来,突然觉得被一种异样的沉寂包围了。他很惊慌地坐起,企图捕捉那每天早晨听惯了的各种细碎的声音,结果大失所望。他连忙扑下床去,跌跌撞撞地在两间屋里来回摸索。他摸到了一小袋黄豆,还有放在灶台上的一碗豆腐。豆腐碗下面压着一张纸。而其余的一切:石磨、阿芬的小小行李卷……都没有了。他把纸条拿给村里人看,人家给他念了三遍,他还茫然不知所云。念的人烦了,把纸条掷还给他:“喏,现在查偷税漏税,这个卖豆腐的女人不曾交过税,大队要抓她典型,还要叫她交罚款,所以她逃跑了——懂不懂?”
“作孽啊,卖豆腐一共也赚不到几钿,哪能交得起罚款呀?”有人在一旁深表同情。
“其实,漏税的人多了,哪个万元户交过税?”又有人附和说,“其实这是欺瞒外乡人罢了。”
“这卖豆腐的女人也太老实了,要是把大队书记花好了,什么税不税的。”
“我看不是太老实而是太老了——要是再退回去20年……”
这句话说完,人群中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瞎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开了。
他真后悔。他想他不该用那三个银洋钿让阿芬给他买了新衣服;如果现在还有那三个洋钿,阿芬就可以交那罚款了。这样她就不必远走他乡了。他的心碎了。
他沿着斜泾浜朝前走去。正是落潮时分,河弯处裸露出一片泥泞的河滩,水桥的石阶也比平常多了伤痕累累、苔滑腻重的两级。枯苇在风中刷刷作响,辽阔的天空上有大雁叫着,往南飞去。
忽然从河上传来木板敲击船梆的声音。这是丝网捕鱼船在捕鱼。阿篓站定下来,想象着鱼在水里乱窜,有的撞在丝网上被网眼卡住了,有的从缝隙中逃脱了。不幸撞到网上的,便再也回不到水底的世界了。遗憾的是,一代又一代的鱼儿——大的和小的,胖的和瘦的,成年的和未成年的——明知前面有网,却偏偏还会撞上去。在可怜的鱼类家族中,且不知也会有多少妻离子散的悲剧在重复。
他下意识地拿起胡琴,想要拉支什么曲子,可是,琴弦未及发出一个音符,就颓然垂下了双手——《双推磨》早已时过境迁,而女儿的歌,他却不知道。女儿……女儿并没有喊过他“爸爸”,甚至连“干爸爸”也再没有叫出口过。女儿兴冲冲地让他试新衣服时,是喊他“伯伯”的。“伯伯”和“爸爸”发言相似,意义却迥然不同。他其实也是听清楚了的,只是在内心深处不愿把它们分辨清楚罢了。在渴望和幻想的蒙蔽下他当了许多天的父亲,而事实上,女儿始终是个谜,属于女儿的世界,他至今一无所知。
唉,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可是相逢又不能相识啊!横阻在人与人之间的,总有顽石一样的沉默。人心是密封的深井,流通的沟渠是没有的。抑或等天长日久以后,地老天荒之时,会有地下的暗流渗透,但是短暂的人生,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又往前走去,朦胧中觉得这些日子似一场梦,也许他根本不曾有过什么女儿,甚至也没有阿兔,所有逝去了的岁月全都是梦。此刻也正在梦中行走。
可是,他分明又听见了爆炒米花的声音,卖老姜的声音,收破烂换糖的咚咚鼓声,收购兔毛的悠长的吆喝声;也还有竹竿击水的声音和放水老鸹的“喔嘘”声。河里的鱼是捕不完的,水也永远流不断。黄而大的落日从天上跌到了地下,晚霞漫到河里,微微地散出一些暖意。可西风吹来,阿篓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凉,佝偻的身躯也发起抖来。他强忍着哆嗦,拿起胡琴,把弓弦拉过来又拉过去,嘴里唱道:“阿篓唱书阿篓听,连个‘老爷’三个人……”
他唱阿兔,唱女儿,唱他和女儿相逢又相失的故事。但是他的声音已变得含糊不清,歌词也似是而非,嘶哑的琴声在痛苦中呻吟,好像迷雾笼罩下的一条浑黄的浊流……
人们听不懂他唱的歌,就说:“这瞎子,又疯了 !”
(香港《八方》198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