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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渐起的时候,卖豆腐的老女人病倒了。
躺在床上,从又高又小的窗洞望出去,天空变成极小的方块。那方块里蓄着风,蓄着雨。雨被风扭曲着,变成灰濛濛的一团雾。穿过这几十年的风雨迷雾回首往昔的岁月,痛苦也好,迷误也好,全部迷茫淡漠了。不过也有些细微的琐事,从记忆的深海里浮现出来,清晰得纤毫毕露。
有一次,她问阿姐的名字,阿姐弯腰推磨,头也不抬:“穷人家有什么好名字,阿猫阿狗阿鸡阿兔——随便叫好了。”
她当然不能随便叫,就又问:“坛主不是叫你金凤吗?”
阿姐苦笑了一下:“那就算金凤好了。”
这使她大惑不解。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对自己的名字采取这种态度。除此之外,阿姐似乎还厌恶,厌恶“金凤”这个名字,厌恶被唤作“金凤”的女人。她因此而感到,阿姐在变成“金凤”之前,是另外一个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如果把这另外的一个人想象成瞎子要寻找的童养媳的话,倒是巧妙得天衣无缝。后来她晓得,阿姐在船上根本没有亲人,孩子的父亲,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不过,也许阿姐和那个童养媳根本不相干,世上苦命的女子多如牛毛,比如自己,不也上了那样的船吗?世界虽然很大,可是能让人走的路却很小很窄。只有不幸才能横冲直撞,无所不至,到处都会留下它的足迹。
她把往事想了又想,犹豫着是不是要把有关阿姐的事告诉瞎子。
她很清楚自己又老又病,已经不久于人世了,说不说都是无所谓的,可她还有女儿。女儿阿芬就是当年阿姐留下的孩子,这个秘密,40年来她守口如瓶,包括阿芬自己也不清楚。
自从被遣送到江北,她就对人说,阿芬是她女儿,阿芬的爸爸,早年溺水淹死了。
她含辛茹苦,一心一意抚养阿芬。阿芬晓得母亲的艰辛,读书很用功,从小学到中学,年年考第一。到了高中三年级,竟有男同学给她写情书,把她夸得象枝花。她生性腼腆,对这样的信,不敢声张,也不敢退回,悄悄撕了,只当没这回事。过后,却忍不住照镜子,看自己的黑眼睛是不是水灵灵的,瓜子脸是不是清秀,酒涡深不深,嘴唇红不红……蓦地一阵心跳,扔下镜子,悻悻地说:“情调不健康!”
不过尽管如此,她也已经从人们打量她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的美丽。她很有几分得意,但她并不十分看重这份财富。她更多的心思在功课上。成绩这样好,当然是要考大学的。但就是为这考大学的事一直令她忧心忡忡。母亲供她读到高中已经熬尽了心血,将来上大学那一笔昂贵的费用,又怎么能忍心再让老人负担?而老人又怎么负担得起呢?
想不到毕业前夕,解放军外语学院前来招生。这种学校一切费用都由国家出,她喜出望外,立刻去找班主任老师,说要报名。老师并不很赞成,因为他认为这个高材生,还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她又去跟妈妈说,妈妈也不很高兴。阿菊不愿意女儿离开自己,她希望早点能招一个女婿在身边。
阿芬还是报名了。县武装部长亲自陪同招生的解放军到学校来审查学生。经过体检、政审,阿芬都合格了。她喜气洋洋只等着入学通知,谁知到了新生报到的那一天,别人都去了,她却莫名其妙地被留下来了。
于是就有传说,讲阿芬的出身有问题,所以政审不合格。
似乎也只有这种说法能符合逻辑,否则,像她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何至于被拒绝在军事院校的门外呢?
阿芬正为此很伤心的时候,县武装部找她去谈话了。走进办公室她泪眼娑娑。可部长说:“你不要听别人瞎猜测,我们早调查清楚了,你母亲是贫农,你的出身没问题。把你留下来,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怎么样,小鬼,到武装部来吧,我们需要接班人哪!”
阿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松了一 口气,却又怅然若失。她太想上大学了。
母亲却喜得半夜醒来偷偷念佛。在她看来,女儿能留在身边,又脱离了农村户口,小小年纪就能到县政府里去工作,多体面呀!将来再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日子真是美满极了。
阿芬见母亲这样高兴,也不好闹别扭了。再说这好歹也是一份工作,能减轻母亲的负担。于是她就去县里上班了。她被指定在武装部当内勤,管文件,其实就是部长的秘书。这份工作她很快就熟悉了,也干得满不错。部长常常表扬她,见了面总叫她“小芬”。部长器重,上上下下的人便也对她好,也喊她“小芬”。
生活对阿芬露出了微笑,向她撒下橙红色温暖的花瓣。过了不久,部长就说要培养她入党,而那时她才18岁。青春、美貌,未来的前途……她对自己的富有感到不可遽信。没能上大学的那一份惆怅,已经像烟云一样消散了。
因为家在农村,她不能每天都回去,就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有什么重要的文件或者电话,总是很及时地到部长家里去通报。
部长家里很清静,有一个儿子,已经结婚分出去另过了。偌大的三间房子里,只住着部长夫妻俩。部长的爱人不过50岁左右,是山东人,竟还裹着小脚。阿芬头回看见,心里惊奇得不得了,竭力忍着不去注意那脚,可还是多看了两眼。部长爱人倒不见怪,干脆把小脚伸出来:“闺女,瞧着稀罕吧?俺老家从前就是封建哩。”
阿芬听她一口山东土话,便改口称她“大娘”。大娘心眼儿善良,听说阿芬从小就没了爹,靠一个寡母拉扯大,现在又孤伶伶一个人住在单位里,便生出许多同情来。每逢阿芬去送信,赶上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她总留着她,不许走;有时包顿饺子什么的,也要特地喊阿芬来吃。阿芬乖巧伶例,来了,看见有什么家务事,伸手就干,好像自己家里一样。大娘能做一手好针线,可是绒线活却不大在行。部长一件毛衣结了半年还没袖子,阿芬接过去三天就结好了,式样又漂亮又时髦,喜得大娘逢人就夸。若碰上部长出差去,大娘就把阿芬找来做伴,上街也爱叫阿芬搀扶着,如娘俩一样。邻舍见了,恭维说:“你好福气,修来一个漂亮女儿。”又说:“小芬,你认个干娘吧!”大娘听了就望着阿芬笑,眯缝的眼睛里透出一片慈爱:“也不知道俺有没有这个福气哩!”阿芬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娘!”大娘先一愣,随即乐了,赶紧答应:“嗳。”
老太太高兴得忘乎所以,到了晚上拿出阿芬织的毛衣让部长穿:“你闺女织的,穿上看看,合适不?”
毛衣当然好,轻软而舒适,不大不小地裹住了他强壮的身躯,比往日老伴织的“柏油桶”式不知要强多少倍。可是部长对老伴的做法却不以为然:“都是革命队伍里的同志,认什么干亲?”
大娘一听,吓得连忙闭上了嘴,再也不敢说别的了。当着阿芬的面,部长又说:“认干亲是封建社会的一套,我们gcd人,不搞这些名堂,同志亲,比什么都亲。”
阿芬转过身去,对大娘扮鬼脸。部长不在,她还叫“干娘”,干娘也一声比一声应得脆。
有一次,部长说去出差,要过几天才回来,干妈照例把阿芬找来陪伴。想不到吃过中饭突然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得很重,幸亏阿芬在跟前,赶紧找车、送医院,检查下来,病情有点复杂,需要住院观察。于是她又帮着办手续,护理病人,来回送饭、取东西,直忙到深夜,机关已经锁门,宿舍里进不去了,就仍回到部长家。
刚躺下,就听见门响,竟是部长回来了。原来他没有出差到远处去,只是在附近的公社转了转。
阿芬吓了一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部长忙安慰她:“不要紧,你就在这睡好了,我到书房去。”
部长真的在隔壁支起了一张行军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于是便竭力想要弄清这恐惧来自何方,但竟是徒劳。在寂静中,她听见部长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皮带上金属裤勾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划火柴的“嗤嗤”声。意识开始清晰了,她怕的是这黑暗,这空寂,这空寂中睡在一套房子里的一个男人。她开始后悔在此留宿了,可是,此刻离去,又太晚了,在大街上晃荡一夜,也不安全。再说部长已经睡下,她如何去说?就是部长没睡下,她也不好开口。她不能说:“我怕你。”这象什么话?这种心思怎么能叫部长看穿?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她觉得黑暗象陷阱一样要把她吞没,以致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和假想中的危险搏斗。可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只有部长在隔壁又“嗤”地划了一根火柴的响声。她紧张的心情渐渐地松弛了,继而袭来的是一阵悲哀。她可怜自己,她觉得此刻她应该躺在女大学生宿舍里做着美丽的梦,而不应该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提心吊胆。还是读大学好啊,一辈子和那些文件、电话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啊?
这是她在参加工作以后第一次为自己的前途而感到忧虑。这忧虑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好象一生就此完结了似的,真使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在许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幕时,才切切实实地明白了在那个晚上,她一颗少女的心已经对今后的厄运有了某种神秘的预感。
但当时她并不愿承认这一点。她的理智不断地把这种顽强浮起的潜意识压下。部长夫妇待她这样好,当女儿一样看待;工作又轻松,她还可以自学,即使要上大学,明年也能再考,只要部长同意……她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隔壁传来一阵阵均匀的呼吸声,她彻底轻松了,同时也感到难耐的羞愧。部长是老革命,是首长,可她把部长看成什么了?明明是自己思想意识不对头,还要瞎猜测,难怪在自己的入党问题上,部长说还要“考验考验”。
她终于沉沉地睡去,并且梦见了一座漂亮的大花园,里面生长着许多她从未看见过的奇花异卉。她走进去,想嗅一嗅花的芬芳,突然天变了,乌云密布,眼前一片漆黑,雨象热乎乎的岩浆一样喷薄而下。她急了,掉头就跑,可是怎么也跑不脱。那雨越来越热,象火一样烧灼着她。她被烧得透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烧死了。她拚命挣扎,发现自己被一双男人粗壮的手搂住了。她张嘴欲喊,那手把她的嘴堵住了:“不要出声,让人听见,你我都完了。”
是部长的声音,她惊骇得瘫了。部长趁机把她搂得更紧,喃喃地诉说自己怎么喜欢她,苦苦哀求她能给他一次。她不知道部长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推开他,想逃出去。部长说:“你真要闹出来,我倒也无所谓,可你这么年轻,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她一愣,随即又开始挣扎,不过已不敢过分,也不敢出声了。她怕真的被邻居听见。后来,她哭了,那哭声也是压抑的,很轻很轻,怕被人听见。
直到第二天上班,眼睛还肿着,同事问她,她支吾说感冒了。星期天回家,她目光直直的,吃不下也睡不着。阿菊急坏了,只当她是工作辛苦累病了,又请医生又做吃的,整日围着她忙。到星期一,她又上班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她没再去部长家。一星期后,部长从家里打来电话,说是老伴出院了,要她去。电话是别人接后转告她的。她怕不去令人生疑,只好硬着头皮又去了。
部长没有骗她,大娘是在家里。不过,她一进门,部长就叫她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了。而以往,她总是在客厅里和大娘说话的。她进了书房,部长把门一关,就去抱她。她又愧又怕,就喊:“干娘,干娘! ”
大娘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颠着一双小脚走过来,急急推开了书房的门,一看里面的情景,愣住了。部长扭过头去,威严地咳了一声:“没你的事,你出去! ”
大娘垂下眼皮,慢慢转过身,带上书房的门,走出去了。活像一个受气的童养媳。
部长微微一笑,抱起阿芬,穿过客厅,走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
这是第二次。
从此以后,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机关里的人似有所闻,私下里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不过碍于部长的权势,不敢公开。
到春天,她填了入党志愿书,上级也批下来了。人们祝贺她,那目光既谄媚又厌恶,既讨好又揶揄。她觉得活着真是一场灾难,不如死掉算了。她沿着小河往前走,看见鱼儿在水里活泼地游,淡紫色的野花含苞欲放。生命多么好,真不想死啊!
大约有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部长再没来纠缠,希望又在她心中复燃。她想部长也许回心转意了,就悄悄地把过去学过的课本都找出来,下了班关在宿舍里复习。她打算到夏天去报考大学,这样就能远走高飞,永远摆脱部长了。
4月里的一天,南风暖暖的,吹得人心思恍惚,机关的院子里已经是柳荫遍地了。下了班,天光还亮,阿芬捧着一本书,朝院子后面的河边走去。
“小芬! ”她一抬头,看见部长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到哪里去?食堂快开饭了。”部长关切地说。
“哦,我有饭——中午买好了。”她慌张地解释。其实,所谓的饭就是两只冷馒头。她一向刻苦,晚上很少到食堂买热菜。
“老啃冷馒头怎么行?”部长的眉头皱了皱,“走,到我家去吃饺子。”
她不愿意去。她晓得那饺子里包的是什么馅,哪怕吃糠咽菜,也强似这饺子。可是她不敢不去,她没法摆脱部长,就是将来考大学,没有部长点头也不好报名。
到了部长家,部长拿出一张纸片给她看,这是他和山东大娘的离婚证书。她知道希望已成泡影,这辈子算完了。
4月底,她和部长结婚了。部长大她30岁。
离了婚的山东大娘仍住在家里——她无处可去,部长不能叫她流落街头。她依然包饺子,做面食,给部长洗衣烧饭收拾房间,就是不再把阿芬唤作“闺女”了。
到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武装部门口的第一张大字报标题是:“看反动道会门一贯道头目的女儿腐蚀拉拢革命干部”。
于是阿芬被揪出来了,一头浓密的秀发被剃掉一半,脖子上挂了一串臭烘烘的破鞋,用绳子牵了去游街。阿菊闻讯从乡下赶出来。这个一向逆来顺受,默默经历了许多灾难的乡下女人,突然间象失掉了幼崽的母老虎一样毛发直竖地冲进机关大院,捧着一堆石头,一块块朝那有玻璃的地方扔,玻璃响一声就骂一声:“我祖上18代都是贫雇农,阿芬是我嫡嫡亲亲的囡呀!不相信大家割开血来看……”
人们围观上来,老太婆又喊:“毛主席啊毛主席,敌人在搞阶级报复,欺侮我贫下中农,欺侮我响当当的红五类的囡……”
因为阿菊真是贫农,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居然不敢撵她。又因为大字报的内容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并无多少事实根据,写的人自己成分也不怎样,细细追究起来还不如阿菊过硬,所以,这“反动道会门”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新张贴的大字报标题改为:“走资派喜新厌旧,腐化堕落”。
在这张大字报里,部长的名字被倒过来写,还打上了红X。于是,部长赶紧写了一张大字报表态,说阿芬是反动道会门的女儿,他看过她的档案的;还说她当初是如何腐蚀拉拢他,而自己又如何被阶级敌人的美人计打中了,今后要痛改前非,与化成美女的白骨精划清界线等等。
部长言行如一,当即与阿芬离婚并和山东老大娘复了婚。离婚后的阿芬被关进了牛棚继续受审查。而部长则因为态度好,很快就出来亮相并主持工作了。
象所有的单位一样,这里也有两大派群众组织;也象所有在那个时期出来的干部一样,部长支持了其中一派。在一场武斗中,部长支持的一派把另一派打得落花流水,死伤不计其数。
忽然有一天, 一个最新指示来到,失败了的那一派好像吃了还魂草一样,一下子又起死回生了。他们要为死去的难友复仇,扬言要把部长揪出来公审。
部长得到消息,连夜找了个隐蔽处藏起,再不露面。这一派人找不到部长,就把阿芬从牛棚里拉出来批斗。斗了几场,仍觉不能雪恨,就有人献策说,从前反动道会门愚弄群众,用一缸硝镪水,叫人跳下去,人便化成一股烟,说是升天,现在何不叫这个女人也跳硝镪水——既声讨了反动道会门的滔天罪行,又为死难的烈士报了仇。
于是这些人就去准备硝镪水。山东老大娘听说了这事,颠着一双小脚,偷偷去寻部长,要部长出来想办法救人。可是部长不肯出来,他说:“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口气很冷淡,又责怪老太婆不该自作主张寻了来,被人发现了不是好玩的。山东老大娘叹口气,走了。不过她没有回家,而是往乡下走去。走了整整一天,两只小脚磨出一层血泡,她找到了阿芬的母亲阿菊。
半夜里,阿菊放了把火,把关押阿芬的牛棚边上的柴秸烧了,烈火冲天而起,趁着混乱,她把女儿救出来接到预先准备好的一只小船上,转眼之间,逃得无影无踪,就像当年的强盗叫花子一样。
这一走,母女俩再也没回去。后来听说部长官复原职了,再后来又升官了,升到地区当专员。10年后的一个好晴天,阿芬把拾来的破烂卖给小镇上的废品回收站,在把破烂分类的时候,有张破报纸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那上面登着的一张小照片,看起来极眼熟。拿起来一看,那照片正是她18岁时的留影。照片下面是一则寻人启事,部长——也就是现在的专员在寻找她,仍把她称为妻,那个混乱时期宣判的离婚,是不作数的。
“碎玻璃五斤,鸡毛三斤,废纸——快点快点! ”收购站的小姑娘催她。
她赶紧将报纸揉一揉,扔进了废纸堆——从那时到现在,又是10年过去了。
胡琴咿咿呀呀地响着,那只握着弓的手,控制不住地时而颤抖一下,因此那琴声听来便有些颤,有些跑调,象是出乎意料的呜咽,又像是无可奈何的呻吟。
在日复一日充满呼唤的琴声中,阿菊到了弥留之际。女儿不再出去卖豆腐,日夜守候在床边。瞎子也不再唠唠叨叨地向这母女俩讲自己的遭遇,盘问她们的来历了。他坐在门槛上,抱着他那把胡琴。
今生的光明在阿菊的眼里一天比一天暗淡,可她总觉得自己还坐在小船里,悠悠忽忽地飘荡着,一世人生,就这么飘到头了,真有点不可思议。那一天,女儿搀扶她下船,对她说:“妈,这里蛮好。”她一惊,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这又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竟是她的故乡。在这里的土地下面,埋着她的父母,她的男人,还有她那可怜的阿姐。多少年来她带着女儿飘流四方,并不曾想到要回故乡。故乡埋着她太多的痛苦,她不想翻掘出来。可在水上漂泊的时候,她总是坐在船首,对女儿说,往南去、往南……理由是要离繁华的大城市更近一点,好把豆腐生意做得兴隆些。她不曾想到,冥冥中已有一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在指引她落叶归根了。
起先她还有点惶惶然,生怕有人认出她来,于女儿不利。结果倒很快就释然了——“时间就是金钱”,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谁也没有兴趣多看她一眼,就连曾经鲜艳如花的女儿,也早已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了。“时间就是幕布”,它把人生的几个阶段遮隔起来了,让人面目全非。这一点,恐怕只有阿菊体会最深。
有一天夜里,她乘着月色悄悄回自己老屋的宅基看了看。在从前茅草房的宅基上,平地而起的是一幢屋檐上绘着两匹马的二层楼房,上下灯光雪亮。她又记起自己离开这里时茅屋西侧的一排桃树正开花,就绕到了楼房的西面,虽然明知不可能还会有什么桃树。就在这时,邓丽君小姐的歌声如洪水泛滥一样从窗口里汹涌流出,她吓得心发颤,突然意识到自己鬼鬼祟祟的举动,简直像个小偷,于是便凄凄惶惶地走开了。
她忽然记起小时候曾听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念过一首诗,叫什么“月明星稀,鸟雀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说得多像啊!她现在不是像诗中的小鸟一样,南飞归来了,又无枝可依吗?可即便“无枝可依”,也还是要回来,也还是死在自己的故土上。人哪,真是一个自己也猜不透的谜。
她真没想到,在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热土上,倒是一个从外乡来的穷瞎子收留了她娘俩。她从前没见过这个瞎子,想必是在她被遣送去江北以后,瞎子才到此地定居的。唉,要是瞎子早一点来,或者阿姐晚一点出事,那么,他们之间的尘缘,就能由他们自己来了结了。然而竟没能碰上。人生就像夏日激流冲击下的一根稻草,自己是无法选择自己的流向的。
不过,即便“金凤”和瞎子碰上了,即便如愿以偿,“金凤”就是阿兔,那又能怎样呢?“金凤”和阿芬的厄运,一个善良的穷瞎子是无力挽回的。既然无力挽回这一切,他只能在心灵上承受着比无望的寻觅更加深重的苦痛……
当阿菊从昏沉中清醒的时候,好几次张口欲言,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是要死了,可是女儿还只有40岁,还有很长的生活道路。她相信不管世道怎样的变,女儿都应该是贫农的女儿,而不能是被枪毙的反动道会门的女儿。在最后一次回光返照时,她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枯叶一样的嘴唇翕动着。女儿问:“姆妈,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她说:“我走后,丢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真不放心。这里的瞎子伯伯是个好人,他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他吃过的苦头比你我吃的苦还多,你和他认个干亲吧,日后也好有个照应。你也能在这里报上户口,在此落脚了。”
“姆妈……”女儿好像极意外地叫了一声,突然脸变得惨白。
而瞎子则在恍惚之间竖起了耳朵,紧张得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跳了。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弃绝过希望,他总以为这个卖豆腐的老太婆就是他的阿兔,虽然他从来没有听她讲过自己的身世。可他觉得不讲本身就是希望——如果她不是阿兔,她没有顾虑,那么她为什么不肯讲呢?她一定有种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不能说出自己的真相来。但不管怎样,他能在人生的末途碰到她,总算是天理昭昭,上苍有眼了。他守在她的房门口,在秋风萧瑟中用最后的琴声给她送行。此刻,她又如此这般地吩咐女儿,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了。他突然意识到,他确实应该有一个女儿的。他一定有——他转过脸来,屏住气息倾听着,等待着……
女儿不理解、也不愿意这么做。她觉得除了这个相依为命的姆妈,在这个人世间她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亲人了。但是老人临终前的最后意愿是不能违拗的。为了让生她、养她、爱她、护她的亲娘能安然闭目,女儿终于从门口把等待已久的瞎子扶到了母亲的床边,并且低低地、辛酸地叫了一声“干爸”!
阿菊终于合上了双目。在她朦胧的意识中,她相信自己把女儿保护得很好,不会再有人来逼女儿跳硝镪水了。在人世的险风恶浪中,她为女儿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瞎子阿篓的心如同漂浮在云端里,眼前的境况是从云端里看地上的海市蜃楼,叫人不敢相信。他想,他一辈子的祈求和愿望终于满足了,现在就是叫他马上去死,他也心甘情愿。阿芬叫他干爸,可是他却叫她“亲囡”,“我的亲囡、亲骨肉! ”他再也不噜苏过去的事,一心只想同女儿过日子。他摸索着给阿芬烧火,甚至还说要去推磨。阿芬怎么拦也拦不住。一天,他把自己睡了几十年的破枕心拆开,从里面摸出了三个银洋,这是他一辈子讨饭、说书所积下的全部家当。他把它交给阿芬,说:“囡啊,我命苦,穷了一生一世,没给你做过满月和周岁,也没力量养大你,这三块洋钿,你拿去做身衣服吧!”
阿芬默默地接过银元,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第二天就上街给瞎子买回来一套新的的卡衣服。瞎子激动得直埋怨阿芬:“戆囡啊戆囡!”说着,已哽咽得泣不成声了。可这是喜泪。瞎子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喜泪在他的盲目中渗出。
“哀莫大于心死,喜莫大于志得。”现在,阿篓想得到的都已得到了;上苍可怜见他,切莫再让它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