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漫长的白昼,瞎子就坐在门口晒太阳。
田野里,稻穗已经金黄,稻秆发硬发脆,失却了水分的稻叶,显得疏疏朗朗,阳光照耀下一片透亮。马上就要开镰收割了,人人都在忙,只有瞎子无所事事。
太阳暖烘烘、香喷喷的,浓烈的干草气息十分好闻。偶尔吹过一阵风,扑面而来,便有纷纷落下的黄叶,象蝴蝶一样绕着瞎子飞。有的粘在他的头上、有的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无所知觉;又一阵风吹来,把掉在他身上的叶片也吹跑了。这些被生命的枝干抛落的枯叶,似乎载着什么重负,在飞旋中发出低微的呻吟。
胡琴就在他手中,他没有去拉,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该拉什么曲调。
他惶惶惑惑地坐着,在阳光灿烂中面对永恒的黑暗。
突然间,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孩子的歌声响彻了田野:“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声浪大得好象要把他抛起来,抛出黑暗的帷幕,落到光明的一角。他兴奋起来,奇怪地想,这声音,这旋律,何其熟悉,尽管不是《双推磨》。从什么时候起,喇叭里的歌声,变得这般温柔了呢?记得好多年来,竖在田头的有线广播,播放的都是雄赳赳的调子,还有许多气吞山河的口号。
他竭力地想,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像世界本该就是如此的。
“换糖啰——换糖!”手鼓敲得咚咚响,收破烂换糖的老头悠悠地挑着担子,喊声格外的诱人。拖鼻涕的小孩们一听,赶紧往家里奔,然后急急忙忙地抱着什么破烂出来了,大约总是那些空酒瓶、破塑料纸、破衣烂绳……于是便有大孩子欺凌了小小孩而洋洋得意的笑声,有受了委屈而席地打滚的哭声,还有嫌给的糖少而不服的吵嚷声。待这些声音归于沉寂,便又听到了咚咚响的手鼓,“换糖啰!” “换”——不用货币而以物换物,这似乎是很古老的事情了。瞎子朦胧地记得,还是自己小的时候,见过这种敲手鼓的换糖人,那时他也馋,曾经偷了一串小鱼去换来十颗粽子糖,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糖的甜味,虽然屁股被爹爹的大手打红了。
一只母鸡在瞎子的脚背上啄了一口,瞎子没有缩回脚,倒是那鸡觉得不是滋味,咯咯叫着往别处觅食去了。
这一天似乎才开始,因为那收购兔毛的吆喝声刚刚从村子跟前的官路上传来。这个年轻人每天要来喊三遍,象喇叭里的播音一样准确。从现在到日中、到傍晚,还会有卖脚匾的、箍镬盖的、卖蒸笼、栲栳、蛇条的……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的叫嚷声不停地绕着村庄响。真奇怪,这些人简直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几十年绝了迹的行当,他们如何一下子就都学会了呢?就说这蛇条吧,它是用竹篾编成的长席,从前人们把它一圈一圈地围起来,用来囤积稻谷等粮食。江南水乡,家家户户都如此,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从他们的父辈那里学会了这个办法。不晓得是哪朝哪代发明的,似乎人们在懂得耕田的时候便懂得了这个保存收获的办法。直到30多年前,集体化了,生产队造起了结实漂亮的水泥仓库,这种经历了几千年的粮食保存方法才遭到人们的抛弃。“大河有水小河满”,粮食存在集体的大仓库里,要吃的时候拎只麻袋去称。蛇条,谁还需要它呢?
可是现在,田分下来了,人们又要自己种自己吃了。生产队的大仓库空关着,家家户户的小粮囤满起来了。卖蛇条的也就冒了出来,据说还发了财,变成“万元户”呢。可这一天天正在过去的日子,在朝前走,还是在朝后退呢?
屋门前的斜泾浜河,在一片荷叶形的岛子周围转了一圈之后,又朝前流了。前面跟后面是一样的河,一样的桥,似乎也是一样的风光。瞎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条河,但是他在岸边摸索着不知走了多少遍,在他的想象中,斜泾浜和猫耳朵河是一样的。事实上,在这水网密布的地方,所有的河也真的差不多。它们都是瘦瘦的,长长的,岸边有杞柳和苇丛,河面上有水生植物;都要绕过许多小岛和半岛,穿过许多竹林和村庄。
有人感叹说,从前的河水多么清呀,清得可看见发丝一样纤细的水草;鱼虾游来游去,全都历历可数。可现在水变浑了,水里漂着化工厂排泄的废物,有时黑,有时绿,有时还发出难闻的臭气;更有人抱怨说,这河受了污染啦,鱼有硫磺味,吃了要生癌病的。唉,清也好,浊也好,瞎子反正是看不见了;生癌不生癌也无所谓。他六十六了。俗话说,“六十六,豆腐热漉漉”,开丧的豆腐饭在等着呢,怎么着也离死不远了。
到这个份上,往事如烟云,还有什么想头呢?爱也好,恨也好,甜酸苦辣,那都是年轻时的事。要说思恋,那时才恋得苦。拄着棍子去乞讨,有时听到野兔从脚下窜过,他也心一跳,呆呆地听上半天,辨别是不是阿兔的脚步声;听到女人的嬉笑声、说话声和哭泣声,他都要细细地听个明白。
曾经有人告诉他,阿兔被抓回去以后又逃走了,是逃到船上去的。于是他就沿着河走。水乡的河流是谜一样的网络,靠一茎破竹引路,他不停地走啊走。只要听见从河里传来欸乃的桨声,或者渔人们放水老鸹时“喔嘘喔嘘”的喊声,用丝网捉鱼敲击船板的梆梆声,他都要驻足而立,一遍又一遍地唱他的《双推磨》。他想他看不见阿兔,但是阿兔会看见他的;即使阿兔没有看见他,那么听见他的歌声,也会循声而来的。春天了,河边的柳树爆芽了,毛茸茸的柳花拂着他的脸颊。他唱着,心里想,阿兔会看见柳树开花的,阿兔看见了柳树花,会想起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冬天了,雪花飞舞,他顶着一头积雪,还站着唱。他想,阿兔会看见落雪的。阿兔看见了雪,会想到他们被活活拆散的惨痛时刻。
后来,他不唱《双推磨》了。他把自己同阿兔相爱又被拆散的经历编成了唱词唱。他想,即使阿兔碰不见他,听了他唱的曲子后人们也会把自己的故事传出去。阿兔听见了,就一定会找来的……
于是,残阳下,断桥边,无冬无夏,无黑无夜,有渔舟的地方就有阿篓的歌声。他的声音哑了,嘴里吐出鲜血,他还在唱。人人都把他当成了疯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在寻觅什么……
讨饭棍折断了好几根,可阿兔还是没有找到。人们越发肯定地认为他是一个疯子,就把他关进了一座破庙。那庙很怪,名字叫“撒尿庙”,专门锁疯子的。男男女女的疯子都用一根粗链条锁在神龛跟前,据说是为了让菩萨给治病的。阿篓力气大,人们就把他锁在一盘石磨上。从“撒尿庙”里脱身逃出来,他觉得已经到阴间去走过一遭了。他不唱了,也不去寻了。生命形同槁木,他变成了这个小村子里地地道道的一个五保户。
队里别的五保户,尽管也是孤寡老人,可总还有几房远亲,也还有两间瓦房。远房的晚辈思谋那两间房子,逢年过节便总要拎几包点心来走走的。阿篓没有亲人,他住的是生产队的旧仓库。旧仓库面积不小,可到处透风,窗子又高又小。到了冬天,他求人把墙上的缝隙用稻草塞住;到了夏天,又把塞着的草抽掉。许多年来,他记得他的被子洗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学雷锋的年代,村里的小学生们为做好事,一窝蜂涌来,不但洗了被子,还帮他把水缸挑满,烧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至今他还怀念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这是他在麻木的余生中唯一得到的温暖。第二次嘛,那是一个下放干部,被派到他这里来住,不知是因为干部思想改造得好,还是因为怕那被子里的虱子跳到自己身上来,反正,那干部捏着鼻子,把他那床硬板一样分不出颜色来的被子洗了。最后一次——就在前几天,磨豆腐的母女俩走进他黑洞洞的房间,扫尽了灰尘蛛网,最后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破被捧出去了——它实在太破了,一不小心,那些碎成筋筋的布条就会落脱了。
也真难为她们是怎么洗的,他听见做女儿的说:“姆妈呀,洗过以后还能缝得起来吗?”
母亲说:“找找看,我们的包袱里有没有大点的旧布头?”
结果,被子总算洗干净,也缝补整齐了,盖在身上,暖和和的贴着肌肤,有股经曝晒后散发出来的阳光的芬芳,象是一种温柔的女性气息。
在瞎子的一生中,除阿兔以外,再没有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别的女性。这母女俩来的时候,他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一脸冷漠地表示了他的默许。后来,她们试图跟他讲话,他也不哼一声,仿佛他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可是,这两个女人依然处处照顾他,每天出门前,总给他留两块新鲜豆腐,晚上回来,便做好了热饭热菜喊他一起去吃。如果他能睁开眼睛,他还会看见,屋子里变得明亮干净了。可惜他看不见。不过他已经发觉,多少年来闻惯了的那种阴湿的霉味奇迹般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淡淡的黄豆的清香,廉价香皂的气味和炒菜时散发出来的油香,还有细碎的脚步声,扫帚在泥地上划出的沙沙声和碗筷锅铲的叮当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一泓家庭生活的温泉,把瞎子那颗石头一样的心浸得微微活动起来。他甚至痴痴地想,这一对母女是从船上来的,那个母亲,会不会就是他的阿兔呢?当然,这不可能。如果她是阿兔,她早就会把他认出来了。他瞎了,看不见她,可她是看得见他的!就算他已变得面目全非,再也认不出当年的模样了,那么,她听见他的歌声,她也该呼应的呀!她有什么理由不呼应?她又为什么不肯呼应呢?可是,如果他的嗓音也变了,变得让人根本听不出来了呢?这倒不是没有可能。问题是即便他的嗓音变了,那么她呢?他难道听不出他的阿兔的声音?奇怪的是,有好多次,当她们母女俩半夜起来推磨,为怕吵闹他而轻声低语的时候,他就确确实实地感到,阿兔就在他跟前说话。她仿佛没怎么变老,还是当年推磨时的那个模样。
有一天,他装作无意的样子问了她们的年龄,结果使他大吃一惊。原来那母亲正好和阿兔同岁,而那女儿呢,今年40岁,他掐指一算,竟异想天开地以为,说不定还是他的女儿呢,因为阿兔在被抢去时,是有了身孕的。
这些痴痴呆呆的念头,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却又纠缠着他,怎么也放不开。他天天坐在门口,等候出去卖豆腐的母女俩归来的足音,把她们想象成自己的阿免和女儿。他好几次想问一问她们的身世,却又怕打碎了自己越来越渴望的幻梦。时间过得越久,这份假想的图画越发丰富多彩,他也就更加随心所欲地在上面任意描绘。
有一天晚上,母女俩拿着尺子量他的脚寸,说是天气凉了,要给他做双棉鞋。他的心一热,突然想起,他的阿兔也是这么量他的脚寸,在冬天还没到来之前,就熬夜给他做好了一双棉鞋。
他终于忍耐不住,决定向这母女俩问个明白。
4
卖豆腐的女人很同情瞎子的遭遇,可是,她确实不是阿兔。她也没有当过童养媳。小时候,家里虽然穷,却也娇惯的。因是9月里出生,父母给她取名阿菊。阿菊长到及笄之年,带着一份在当时看来很体面的嫁妆出嫁了。
婚后几年,不曾生育,丈夫心情烦躁,常常一个人喝闷酒。有一天,酒后划了一只小船去罱泥,一不小心船翻了,人栽到了河里。那时她正在岸上挑泥,吓得发昏,连忙放声呼救。也正巧,这时从河那边驶来一支船队,一色的蒙着芦席篷,浩浩荡荡。摇橹的男人们,赤着上身,裸露出紫檀色的肩背,显得强壮而剽悍。她就对着他们哭喊:“爷叔伯伯呀,求求你们救命呀!”
河中央她男人的头颅,时而冒起,时而沉下,似还在勉力挣扎。可船上的那些汉子们,却象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连眼皮都不抬一抬。篷船一只接一只地从垂死挣扎的人身边驶过,冷漠而又高傲。她急了,跪在岸上给船队磕头,令人心碎的哀号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雀。那个站在船头,胸口上长着一撮黑毛的汉子扭过头来朝她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也许根本就没皱,因为他的眉毛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然后又像厌恶,又像不耐烦似的朝水里吐了几口唾沫,那唾沫正好落在落水的男人一撮飘起的黑头发上。还有几个人则蹲在船板上笑起来,也许是笑她磕头,也许是笑他们自己别的事情。船队在继续前进。远处飘来一阵浪声浪气的歌声:
摸脚摸手摸上前,
摸到阿姐奶奶边,
阿姐奶奶像个啥?
新开一爿馒头店……
阿菊绝望了,顾不得去想这人心的歹毒,也忘了自己根本不会游泳,就朝河里跳下去,结果没有救着自己的男人,却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臂弯里,那女人形容姣好,脸色却苍白得可怕,黑乌乌的头发散落在眉头,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
她晓得是这位阿姐救了自己,滚下身来要磕头,谢阿姐的救命之恩。可这位阿姐,却掩着面轻轻哭泣起来。
她也哭了,哭她的淹死的男人;可是陌生的阿姐哭什么,她不知道。
她们哭了很久很久。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见夕阳正在沉落,远远的河面上如落了一滩殷红的血,血光中有炊烟袅袅升起,那是停泊的船队在烧晚饭了。
她们低下头又哭。夕阳完全落下了,寂寥荒凉的夜空中,幽幽地升起一弯残月;静悄悄的河面上,有如萤的渔火在闪烁。河里可能有人在捉鱼,也可能是在下虾篓或照蟹。
第二天清早,那船队开走了,年轻的阿姐没有走,她还带着一个3岁的小女孩。
原来,这个船队上的人,并不是正经渔民,而是一群所谓“强盗叫化子”。他们以船为家,有时在河里捉点鱼,有时便上岸来,也偷窃,也抢劫,也乞讨,以此为生。经常的,这种强盗叫化子男男女女一大帮,来到一个村子里,看见人家门口晒的糯米、稻谷、年糕、青豆之类,便张开大口袋,大模大样往里装;看见田里长的嫩玉米,伸手就掰,瓜果疏菜,弯腰就摘;吊在屋檐下的咸鱼腊肉他们能勾下来,关在笼里的鸡鸭会掏出来。村里人若出来论理,他们举起棍棒就打,打不过便逃,眨眼之间,十几条船逃得无影无踪,连块破尿布片也不会丢下让你拾到的。
“强盗叫花子”这般无法无天,岸上的人家却奈何不得。因为谁若是把他们惹恼了,他们便在半夜里给你放一把火,将你的全部家当烧个精光。或者将你家的小孩拐骗去,然后一张“肉票”送来,狠狠敲一笔竹杠。
那时虽然已经解放两年了,可这些船民还没有户口。他们结成帮,信一种什么教,头领叫坛主。坛主还养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船上时,这女人要陪坛主睡觉,上了岸,就去勾引男人,等引得上钩了,坛主便带一帮人去捉奸,最后自然也是敲一笔钱财。
看见岸上人落水不能相救,是这帮强盗叫化子的教规,谁若去救,便是触犯天条。这位救了阿菊的年轻女人,就因为犯了“天条”,被船队遗弃了。
从此以后,两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便生活在一起了。阿菊年轻丧夫,心情自然忧郁,可是这位救命的阿姐,似乎比她还要忧郁。阿菊伤心时,便哭一场,然后揩干眼泪,絮絮叨叨地对阿姐讲男人在世时一些琐琐碎碎的事,讲小时候父母怎样疼爱她、怎样帮她寻婆家,又讲父母以为她有了好归宿,离开人世时都安心地闭上了眼,哪想到却把女儿孤伶伶地撇下了。哭过了,说过了,那份梗在心头的悲痛便松懈了。可是阿姐绝口不谈自己的身世,也从不落泪,而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目光,则总是悲悲切切的。不过那小女孩只晓得要奶吃,吃饱了便笑,很讨人喜欢。
两个女人要糊口也不容易,家里还存着一些黄豆,阿姐看见了,就说,磨点豆腐出去卖,也好赚几个钱。
阿姐手脚勤快,又吃得起苦,半夜起来推磨,一趟趟到河里挑水,阿菊只给她当下手。豆腐做得白嫩,生意不错,赚了钱,阿菊给小女孩买糖,买奶糕,还扯几尺红布做了一件漂亮的小斗篷,把囡打扮起来。可阿姐还是愁眉不展,终日的神思恍惚;有时去河边挑水,望着往返的渔船,会呆呆地站上半天,连水桶飘走了也不晓得。有天半夜,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哀婉的渔歌声,阿姐突然起身,像猫一样轻轻窜了出去。阿菊吓得要命,不晓得要出什么事,也穿好衣服,悄悄跟了出去。
阿姐一直跑到河边,站住了。
黑黝黝的河面上,泊着一只简陋的小船,有个老头在下虾篓,渔火一闪一闪。
惨淡的月光照着阿姐惨白的脸。夜风中,杞柳丛萧萧瑟瑟,阿姐的身子也摇摇晃晃,似乎只要那风更大一点,她便会象一朵凋零的花儿一样,被吹落到河里。
阿菊扑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阿姐,阿姐,都怪我连累了你,害得你不能回到船上。等下次船队再来,我一定去给坛主磕头送礼,求他让你回去。”
阿姐却摇摇头,叹口气:“不不,我再也不回去了,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阿菊觉得奇怪。那么,这位阿姐,到底有什么心事瞒着她呢?
她想来想去,觉得阿姐说的不是真话。如果阿姐不愿回船队去的话,那为什么一看见船就魂不守舍了呢?这不明明是在盼着船队来吗?就算船上的人待她不好,可孩子的父亲,难道不在船上?不管怎么说,船上肯定有阿姐牵肠挂肚的事。
于是阿菊也暗暗地盼着船队来,尽管她恨那群强盗叫化子。
转眼快到旧历年了,从河面上吹来的风越来越冷,两岸茂密的树丛和杞柳,已经脱尽绿叶变成一根根直刺天空的秃枝。再也看不见漂泊而来的小船,也没有人到河边来下虾篓了。
忽然有一天晚上,那十几只圈篷船又来了,没有进村,在夜色中悄悄泊在村子外面。
因为天黑,谁也不曾发觉,但阿菊在卖豆腐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她悄悄地对阿姐说:“他们又来了。”
阿姐听了,并不显得高兴。阿菊说:“阿姐,明天我们不要卖豆腐了,去找坛主。”
阿姐不肯。于是她们第二日照旧去卖豆腐。
这天是农历正月初三,一个吉祥的日子,村里有户人家办喜事。从大清早起,鞭炮声就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茶炉子的火烧得旺旺的,开水源源不断地供应;管炉子的还勤快地给新到的客人递热毛巾;亲客们摆足架势在挂着大宫灯、铺着绣花锦缎堂面的正屋门口吹响了迎亲的丝竹;正屋的前面,还搭起了木圆堂——就是一种可以摆酒席的活动房子。那时候的人可不象现在这样阔,即便体面的人家也不过只有二、三间平房,酒席是摆不下的,所以要搭这种可供拆卸的木制的圆顶活动房。主人忙上忙下,到了中午,客人也渐渐到齐了,便恭请大家入席。当然,客人不会一屁股马上就坐下,还要客气一番,谦让一下,要请尊者长者坐在上首。可就在这时,呼啦啦好像平地卷起一阵黑风,几十个破衣烂衫的男男女女直直地朝这边奔来。有人低低叫了一声:“不好,强盗叫化子来了!”刚说罢,这群人已经闯进木圆堂,推开正在客气的人们,占据了所有的酒桌。
这时热菜还没有上,但酒和冷盘都已经摆好了。这群叫化子就大口喝酒,大把抓那冷盘里的熏鱼、咸肉、腊肠、白斩鸡吃。
客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主人更是又急又怕,腿也哆嗦起来了。强盗叫花子的规矩,他不是不晓得,此刻若是赶他们走,非打起来不可。大喜的日子,打起来多不吉利,抑或再出了人命,更了不得。可要是由他们吃呢,几年来辛辛苦苦,勒紧肚皮才办了这十几桌酒,一下子扫光了拿什么来待客?
正犹豫间,叫化子都不耐烦了,一个个拍桌喝问:“为什么热菜还不上?”
主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吩咐厨房把炒菜端出来。
客人中有个机灵的,悄悄对主人说,赶紧去叫乡长来,乡长会收拾他们的。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对对,乡长又有枪又大胆,土改时一扁担把地主打得半死,还会怕这群土叫化子?
正张罗去叫时,乡长已经来了。他原本就是要来的,作为婚礼最尊贵的客人,他早受到了邀请。不过因为尊贵,他来得晚了一点儿,好在也不算太晚——第一道热菜刚刚端出厨房,还没送到桌上时,他就在木圆堂前面的官路上出现了。
乡长今天披着一件崭新的卡其布中山装,戴着解放帽——这是当时干部最时髦的服饰。这里的乡下人曾这样描绘过当时新来的解放干部的打扮:“领头象剪刀,帽子象滑勺,裤子没有腰。”而现在,乡长这三条都具备了。这在当时还穿长衫马褂大垫裤的人们看来,真是鹤立鸡群,威风凛凛了。当然,更威风的是乡长腰间还挎着一把盒子炮,下面还拖着半尺长的鲜红穗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跟在乡长后面的,还有几个区中队,一律都扛着长枪。
乡长一步步走到叫化子跟前,二话不说,只是把那盒子炮拿在手上掂了掂,好象掂一件玩具。
叫化子看见枪,情知不妙,如惊弓之鸟,立刻四散逃跑,当然也没有忘记把鱼肉装进口袋。有的来不及装,干脆就连盘一起端着跑了。
“给我追,追呀!”乡长举着枪,大声吆喝,同时“啪啪啪”放出一排子弹。
开始大家还有些犹豫,后来见枪响,一个个都好像吃了豹子胆,拔脚就去追。
可那些叫化子是抢惯了也逃惯了的,腿比兔子还快,追了半天,一个也没有追着,却把两个卖豆腐的年轻女人给拉住了。
阿菊是本地人,人们不会抓她。可这位阿姐,大家都说她是强盗叫化子一伙里的。
于是,阿姐五花大绑,被押到乡公所去了。
阿菊苦苦求情,可谁也不睬她。乡长还说:“你跟她那么好,是不是也入他们一伙了?”吓得阿菊闭上嘴,再不敢说了。
回到家里,阿姐的女儿饿得哇哇直哭,阿菊越想越难过。阿姐救了她的命,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姐遭难呢?
她想来想去,最后咬咬牙,把卖豆腐得来的几个钱通通拿出来,买了两瓶酒,用红纸仔细包好,拎到船上去找坛主。
除了坛主,她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救阿姐了。但是坛主究竟肯不肯救,她心里毫无把握。所以她要送礼,有钱能使鬼推磨,送了礼总归好讲点话。
坛主就是那个眉毛连在一起的汉子,阿菊一见就心里凉了半截,战战兢兢地把礼物送上去,又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坛主问:“你说的是金凤?”
她一愣,随即意识到,金凤可能是阿姐的名字,就胡乱点头:“是的是的。”
坛主很爽快地答应了阿菊的要求,虽然他对那份菲薄的礼物望也没望一眼。
天很冷,到半夜,就飘起了雪花,薄薄的,盖不满裸露的田野和秃树枝,可空中自有一股阴气砭人肌骨。阿菊搂着没娘的孩子,蜷缩在被窝里。她睡不着,心里在想,坛主将怎样履行他的诺言呢?他真的能把阿姐救出来吗?又想,原来阿姐叫金凤,可她自己为什么不肯讲呢?
阿菊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几十个强盗叫化子已经包围了乡公所。
她更不曾想到,在乡公所的值班室里,乡长已经给阿姐松了绑,并把她按在床上。
阿姐没有出声,没有挣扎,这是命运对她的戏弄,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她很明白这一点,既然坛主叫她金凤。
这时候,门撞开了,叫花子们高擎的火把,将一丝不挂的男人和女人照得雪亮。
女人并无惊讶的反应,只是抬起胳膊,用手遮住了眼睛,似乎怕光。男人吓坏了,第一个反应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裤子,想穿起来。可是,那一堆脱下的衣服早被为首的坛主抢去:“哈哈,还是gcd的干部呢,强奸我们叫化子!”
乡长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苦苦哀求。坛主不理他,只是怪模怪样地笑着,命令金凤穿好衣服。而乡长的短裤呢,他则拿在手里,好玩似的揉成一团。一个叫花子说:“坛主,这是证据,我们送到区里去,告他。”
“告只卵!”坛主满不在乎地把裤子一挑,“官官相护,告有什么用?明天一早,把它挂到乡政府的旗杆上,让大家看看。”
众叫花一听,高兴得拍手拍脚:
“好啊,坛主,我们这就去挂!”
“对啰,把那面红旗扯下来,把这个升上去。”
还光着身子的乡长,听着这些嚷叫,吓得浑身直哆嗦。虽说盒子炮就在枕头边,可早就忘了,他心里只是盘算,这事真要叫他们抖出去,官职、党籍,一样也保不牢了。这辈子算完了,该回家种田、吃老米饭了。这种苦头,他可吃不来,就是解放前也没吃过,那时他是白相人。想到此,乡长也顾不得体面了,一骨碌滚下床来,光着屁股给坛主磕头:“你们要怎样?你们说怎么办我都听!”
坛主望着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亏得乡长当过白相人,晓得叫花子里的一套规矩,脑筋一转,马上机灵地说:“坛主,我们‘叫开’吧,要多少?你说要多少?”
坛主阴沉沉地伸出一只粗黑的手掌:“5石米,一粒也不许少。”
“好的好的,5石米——先把裤子还给我。”乡长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你写一张条子。”坛主并不还他裤子。
于是乡长用盖有乡公所红印的公文纸写了一张5石米的欠条。
坛主把欠条折齐收好,又问:“你怎么送?”
乡长说:“用船送,三天以后的晚上,送到公孙泾河第二条桥下。”
坛主点点头,这才把短裤还给他。乡长穿戴整齐,就把本村的一个地主找来训了一顿,然后限令他拿出五石米,在某时某刻送到某地去。
金凤又回到了船上,这是神灵的安排。可是否因此而得救,却很难说。生命在苦难中燃烧的时候,谁也搞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于阿菊,则因为金凤的缘故在岸上呆不下去了。她变卖了岸上仅有的两间房子,一狠心也随着金凤上了船,同阿姐母女一起并家过日子。船上的人都信一种教,到底是什么教,阿菊始终没弄明白。直到不久以后肃反,她才晓得,这种教叫“一贯道”。坛主被政府抓去枪毙了。乡长又揭发说金凤是女坛主,于是,金凤接着也被枪毙了。其余的人,遣送回大江以北的老家。阿菊抱着金凤阿姐留下的孤女,也在其中。她原想争辩,说江北不是她的老家,她的老家就在本地,再说,她也没入那种教。可是,一切都说不清楚了。即使说清楚,也由不得她作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