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 (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50:43

 6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回来。”玉哨垂下头,一把一把揪着坟上的野草,“三天以后,在寨子的西边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么,艾蛟……”依拉娟到底忘不了这个恶棍。

   “也淹死在那个湖里了,”玉哨抬起胳膊,掠了掠披散的长发,淡淡地说,“今天,你不是看见了吗?”

   “啊,玉哨妹妹!”依拉娟激动地叫了起来,“你真……了不起!我为你……高兴!”

   说着,她的眼里竟然也渗出了泪光。可玉哨却摇摇头:“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怕艾蛟的人来报复吗?”依拉娟**地问,“那么我们走吧,妹妹,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玉哨点点头,可随即又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幽怨神情。

   似乎想了又想,她终于犹犹豫豫地说:“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仇!”

   “还有?”依拉娟眨眨眼,突然明白了:“哦,我晓得了,那个烟店的老板,肯定是跟艾蛟勾结起来的。”

   “不,不是他,”玉哨说,“我原先也以为,卖‘红梅’的店老板,一定受了艾蛟的指使,故意在香烟里夹带毒品暗害我丈夫,直到今天才知,这事并不是老板干的——虽然老板也确实被艾蛟买通了,可他并未动手,动手的是另外一个人——是他每次把香烟拆开,在烟卷里塞进海洛因,然后重新封好,做上记号,专等我丈夫去买……”

   “谁这么缺德?”依拉娟忍不住问。

   玉哨不回答,只顾迷迷茫茫地说下去:“那一天,艾蛟来逼迫我的紧要关头,是他闯进来救了我。从此以后,他经常到我的小吃店来,帮我做各种粗活,晚上就在竹楼里住。只要他不外出做生意的日子,都在我这里——这样,艾蛟就不大来了。他差不多就是我的丈夫了,想不到正是他作了这种孽……”

   “玉哨妹妹!”依拉娟突然一把抓住了玉哨的手,怀着一种善意的疑问打断了她,“你怎么晓得这事是他干的?会不会弄错了呢?也许,这中间有误会。”

   “艾蛟告诉我的。”玉哨冷静地回答,“就在今天上午,他跟我讲的。”

   “那个魔鬼的话你怎么能相信?”依拉娟这时更加确信自己的怀疑了,“他说不定是骗你呢。”

   “我能分清真情和谎言。”玉哨若有所思,“他……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在等弄寨里追过我的岩温。当时他看见我结婚,一气之下跑了。他恨小刘,一心想着要报复。他……不是我们傣家真正的男人。我们傣家的男子汉,不会因为爱而去害人的。”

   “玉哨妹妹,我想……你还是原谅了他吧。毕竟他……现在也是你丈夫了。”依拉娟不能不相信玉哨的分析了。她从玉哨沉重的口吻中,已猜到了这个女孩子的心事。她可以体察到她正陷在一种怎样的绝望与忧愤之中,一次次爱的幻灭,一次次向恶的报复——这就是女人的一生吗?

   玉哨抬起头来,湿漉漉的黑眸望着深不可测的遥远夜空:“不,姐姐——我是水,我能滴穿坚硬的石头!”

                                      7

   无论依拉娟怎样恳求,玉哨也不肯放弃报复岩温的决心。日子一天天过去,白天,依拉娟帮玉哨操持店里的事,晚上,安顿小玉香睡熟以后,就跟玉哨学这秘密的放蛊术。玉哨练的是蟒蛇蛊——这是从蟒蛇唾液里提取的一种物质,人只要沾上一滴,就会生出可怖的幻觉来,就好像吸了鸦片似的。所不同的是,鸦片使人飘飘欲仙,无比快乐,而这种幻觉却是地狱般的恐怖。放蛊者再配以巫术,中蛊的人便浑身发黑腹部肿胀,并在一种极其恐怖的幻觉中活活吓死。

   当那纤细的弦月日渐变圆,终于丰满得有如初孕少妇的肚皮时,玉哨蓦地一惊:“依拉娟姐姐,这里不能再呆了,我们走吧!”

   依拉娟正在给小玉香喂饭,半月来安定的生活使这一对母女的脸色红润了。玉香益发活泼可爱。见玉哨这么说,依拉娟不由得问:“是怕艾蛟他们再来纠缠吗?”

   自打艾蛟在湖里淹死以后,他手下的那帮人来过好几次。每次他们进屋,玉哨总是妖娆地笑着,迈着款款的小碎步,用葱白样的小手捧来香醇的米酒;酒一沾唇,那帮家伙就飘飘欲仙,只顾色迷迷盯着玉哨。玉哨则丢着媚眼,似嗔似怒地埋怨:“艾蛟怎么不跟你们一起来呀?他还欠着我的酒账呢!”

   “放心,我们艾蛟大哥恨不得给你吃金子煮的饭,喝银子煮的汤,他怎么会赖你的账?”

   玉哨听了,娇媚地笑着,说:“你们吃过这样的饭、喝过这样的汤吗?不怕被咯死毒死啊?”笑着,又道,“叫你们的老大来吧,我会给他吃最好的米酒和剁生,不放毒的。”

   喽啰们就只好讪笑着:“我们老大这次赚了一大笔钱……”

      “可不是,我们这次赚的都在他一个人身上揣着,说不定跑到老挝去了呢。”

“说不定他赚了钱就远走高飞了,把你们这些傻帽留在这里……”

   “不、不会吧……”

   和这帮人七嘴八舌,玉哨巧妙地应付了过去。店里的生意依旧。她还悄悄地告诉依拉娟,那天艾蛟身上带有一笔钱,被她留下了。那笔钱足够她们几年的生活。所以依拉娟思忖玉哨可能是为了躲避艾蛟他们而打算远走高飞了。

   但玉哨却摇摇头:“不,不是怕他们;是他……他要回来了。”

   “谁?”

   “岩温!”

   依拉娟“哦”了一声,心想玉哨可能已决定放弃报复,但是不愿再看见岩温。

   然而玉哨好像也并不愿意放弃那个小吃店。她只是收拾了一番,锁上门,就和依拉娟一起,抱着孩子,带上一些细软和必需的用品,沿那条马道来到了上次她对艾蛟施行蛊术的湖边。

   两个女人差不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用竹子和茅草搭了一间可以栖身的窝棚。这件本来女子难以胜任的工作,把她们两个累得筋疲力尽。但在黄昏最后的霞光中,两人依然不忘披散长发下湖沐浴。才洗了一会儿,玉哨湿淋淋的脸蛋忽然变得惨白。依拉娟关切地问:“玉哨妹妹,你不舒服吗?是累坏了吧?”

   玉哨不回答,却反问:“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依拉娟侧耳静听,未觉有异常。从湖面吹来的风,送来阵阵凉意。老榕树的气根在风中飘拂;对岸有一排棕榈树,宽阔的羽叶有如一些巨大而精致的画笔,摇晃着尖细的亮闪闪的绿色笔毫,发出一派轻柔的天籁之音。

   “不,我不能让他来。”玉哨一步步向湖岸走去。当她从水中站起时,顶在头上的衣裙呼地落下,严严遮住了白皙窈窕的身躯。

   “他来不了!”她一再地嘟哝着,仿佛念咒似的,又把几根甘蔗插在草棚附近,“他会迷路的。”

   暮蔼过早地降临了,浑浑沌沌的雾气升腾起来,好像湖心喷吐出来的无尽的哀愁。躺在窝棚里的草铺上,两个劳累已极的女人一下子都昏昏地睡着了。

   然而这是不安定的睡眠——玉哨在梦中发出呓语;依拉娟搂着小玉香,却感到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在一团灰濛濛的雾中漂浮。在那团雾中,她看见自己死去的丈夫复活了。他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潇洒。他“咚咚”地敲着象脚鼓,敲得她的心如少女般紧张而羞涩地怦怦直跳。于是她也真的回到了少女时代。她不敢抬头看他,却把一只装满花瓣和棉籽的香包,准确无误地丢到了他的手中,然后,一转身机灵地跑开了。他却追着她,将一瓢清水浇在她身上。水啊,那么清凉,那么纯净,如一阵怒放的甜柔的花香,渗进肌肤,润透了她的心房。而她那张脸蛋,也红得如含苞的凤凰花团一样了。

   于是她来到大青树下等他。天黑了,钟情的糯哥乐鸟放开了婉转的歌喉,可是她的心上人却不见出现。“呜——呜——”只有金竹 发出的声音撞击着大青树的枝叶。这声音是这样的低沉,根本不是爱的召唤,而是哀怨的呜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依拉娟蓦地惊醒,耳畔“呜——呜——”的哀泣声依然。她睁大眼睛,望着茅草稀疏的草棚顶。茅草间有缝隙,在白昼,那里会漏下蓝天的碎片;到夜晚,又会钻进闪光的星星。可现在,那儿昏暗一片,只有“呜——呜——”的金竹 声无孔不入。

   旁边的玉哨翻了个身,将一条棉毯拉到头上,仿佛也在梦中抵御着那个声音。

   依拉娟睡不着,走到外面,只见湖水像鲤鱼的肚皮一样闪着银光,深蓝色的夜空下,古老的林莽发出阴悒的喘息——远远地,似有野象的嘶吼,有猿猴的啼鸣,还有狼群的长嚎……一条布满野象足迹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伸向林莽腹地,她不敢再往那边去。她还记得再过去有一条很深的山谷,谷底阴湿昏暗,到处是几个人都抱不拢的参天老树;还有粗壮的古藤盘根错节,曲曲折折如蛇一样缠来绕去,织成了一座绿色的穹窿,终日透不进一缕阳光。

   “呜——呜——”低沉的金竹 声竟是从那恐怖的谷底传来,还伴着哀怨的情歌:

             竹子不会独棵生长,

             大雁不愿孤身飞翔。

             失伴的鹦鹉不会唱出好听的歌,

             失恋的情人无心吹奏迷人的金竹 ……

             好妹妹啊,我的心上人,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听着这熟悉的情歌旋律,依拉娟的心为之一颤。她驻足望去,只见清朗的月光下,森林大地也在夜风中微颤,似乎带着一种簌簌的响动,梦中惊醒般地从黑暗中拉开了一道帷幕。裂谷不再可怖,宛如一条宽阔的翠带,从星光灿烂处逶迤而来。一个穿着白色对襟短衫的傣族小伙子,呜呜地吹着金竹 ,在那条宽阔的翠带上东张西望,踯躅不前。

   依拉娟大吃一惊:他多么像自己的丈夫!

   她掐自己的胳臂,胳臂很痛,她相信这不是梦。她又揉揉眼,定睛望去,发觉他比自己的丈夫更年轻,更英武。他穿的那件短衫白得像雪,他佩的那柄短剑灿烂得仿佛镶满星星,而那呜呜的金竹 的声音,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如饱含魔力的精灵,在茫茫夜空间寻觅……

   依拉娟受到深深的感动,心的止水突然涌动,不加思索地,她竟脱口唱道:

              狂风吹来了,

              薄薄的树叶四处飘零;

              树叶啊,

              它就是妹妹的命运……

   依拉娟的歌喉凄清哀婉,似在呼应,又似在召唤。那金竹 声突然哑了。吹金竹 的青年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向她走来。

   依拉娟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她并不知道他是谁;难道,他将代替自己的丈夫?

   在歌韵编织的罗网中,她坠入了一个心醉神迷的境界。她边唱边向前走去,情不自禁:

              深情的阿哥呀,

              你好似天上的星星;

              你明亮的目光,

              常常照亮我黑暗的心房;

              可是忽然间,

              乌云可恶地将你遮挡;

              还有那狂风暴雨,

              吹得我孤苦伶仃,无处躲藏。

              我心中的爱呀,

              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和你相会在天堂?

   歌声在哀怨中溢满了绵绵情意。

   金竹 声再次响起,旋律热切奔放。青年仿佛得到某种启示,某种感召,脚步轻快有力,像扑向灯光的白色飞蛾,他毫不犹豫地向着依拉娟,向着两个女人合力搭起的茅草棚,飞奔而来。

   但就在这时,四周蓦地刮起一阵风,明镜般的湖面,如煮开了的水一样沸腾起来,那上面吐出丝丝缕缕的雾气。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林莽,向疾行而来的青年笼罩过去。眼见得那青年在迷雾中挣扎,依拉娟想帮他一把,竟不能够。而差不多与此同时,一条碗口粗的黑色蟒蛇,从雾中跃起高昂凶恶的脑袋,呼呼地向青年游去。青年一见,吓得抱头就逃;可是他跑到东,那蛇追到东;他跑到西,那蛇又追到西;青年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蛇的追踪。青年急中生智,一把扯下包头巾向蛇扔去,但蛇并未上当,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去缠他的头巾,而是更凶狠地向他扑去……

   依拉娟忽然心有所悟,扭头望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茅草房旁已插上了香烛、甘蔗。她突然间明白了一切,转身奔过去,边奔边高呼:“玉哨——玉哨妹妹!”

   迷雾中显现出半张惨白的脸,一个白色单薄的身影……仿佛是玉哨,又仿佛不是,一切被雾撕扯得支离破碎。依拉娟顾不得分辨,就急切地喊:“玉哨,你不能!不要……”

   白影弯了下去——像是垂下了头,又像是被无形的重负所击倒,一个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随即飘到依拉娟的耳畔:“姐姐,我其实并没有……我只是赶他走开。”

   “啊,原来你的蛊毒还没放出!”依拉娟又惊又喜,“这么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玉哨不再回答,迈着小碎步走开了。依拉娟走过去,把甘蔗踢倒,香烛弄灭了,但眼前还是一片模糊,那浓厚的迷雾还未来得及散去。此时,有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好似从空中飘来:“依拉娟姐姐,以你这样的心肠是难学养蛊的;我看你就算了吧,带着孩子,回家去……”

   “不不,我要学,我一定要学!”依拉娟在心中大声地辩驳,“好妹妹呀,你在哪里?你千万千万不要抛下我!”

   “唉——”突然一声细细的叹息,像迷雾中吹进了一缕轻风,渐渐地烟消雾散,蟒蛇不见了。天空大地,恢复了原来的一派清莹澄碧。依拉娟又记起那个可怜的青年人,便摸索着向他走去——这个吓昏了的青年此刻正躺在一棵凤凰树下。

   “岩温!”依拉娟明白无误地叫道,并且从湖里舀来水洒在他的额上。

   “你……”那青年慢慢睁开眼,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舒了口气说:“你走吧!”

   “谢谢阿姐救了我。”青年坐了起来,“阿姐,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依拉娟摇摇头:“不,不是我,我没这么大本事。要不是她……”

   “她?她是谁?”青年一激灵,跳了起来,黑亮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

   依拉娟慌慌地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要问了,什么也不要再问!你快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8

   岩温走了。丰满的圆月也日渐瘦损。依拉娟依然向玉哨学习养蛊,依然为想象中的复仇目标而生活下去。时光流逝,却也宁静似水。

   半年之后,又一个月圆之夜,南风处处吹送着缅桂花的芬芳,树木在甜蜜的气息中发出激动的震颤。躺在茅草棚里的两个女人感受着这种震颤,久久不能入睡。这时,金竹 声又响了,低沉的、忧郁的、呼唤的金竹 声从幽深的山谷传来。

   玉哨一跃而起,赶紧跑到外面,插上香烛作法,搅起凄迷的大雾,引来凶恶的巨蟒,于是金竹 声又哑了……

   这样,大约每隔半年左右,岩温就来一次。每次,玉哨都作法引来巨蟒;而每次,依拉娟都在紧急的关头拔掉香烛甘蔗,玉哨也就不再继续。

   终于有一次,在蟒蛇出击的恐怖中,那金竹 声依然不肯消失,呜呜咽咽、颤颤慄慄,却是不屈不挠地缠绕着森林湖泊。依拉娟的心软了,她噙着泪花恳求玉哨:“好妹妹,你就见他一面吧!也许……他是冤枉的呢。”

   “不,”玉哨痛苦地摇摇头,“如果我问清楚一切,我就将失去一切。”

   依拉娟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抱着孩子离开了茅草棚。

   已经是半夜了,从甜睡中醒来的小玉香留恋茅草棚里的温暖,把毛茸茸的小脑袋钻在妈妈的怀里,发出咦咦唔唔的声音。依拉娟的心跳得很猛烈,只有紧紧搂住小玉香才能平静一些。

   “依咪,香香害怕……”已经开始懂事的小玉香瞪着一株株老榕树布下的黑影,觉得那里藏着妖怪。

   “香香不怕,”依拉娟尽量使自己放松,“依咪给你讲个故事:从前,人们相亲相爱,每天唱歌、跳舞,过着快乐的日子,从来没有一个坏人……”

   “依咪,坏人是什么?”小玉香好奇地问。

   依拉娟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注目茫茫夜空,一道雷霆自心上滚过,黑暗的天幕忽然张开了一双眼睛,愤懑的眸光似火,能把湖水烤得焦干。

   “唉,玉香要是男孩子就好了!”诀别时,丈夫曾绝望地仰天长啸。

   “玉香他爹,你这是什么意思?”哭成泪人儿的依拉娟强忍着悲痛问。

   丈夫摇摇头,吐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女孩子是一朵透明的水花,她需要清凉的夜露滋润,需要温暖的阳光爱护,而任何一道邪恶的火焰,都会把她烧干。依拉娟,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小玉香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父亲;也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她依波的冤和恨……”

   依拉娟答应了丈夫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要求。

   被复仇的欲望激励着的这个母亲,以无比深厚的母爱抚育着年幼的女儿;而同样被复仇的欲望所鼓舞的玉哨,也以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柔与慈爱关怀着这个孩子。小玉香是两个女人的女儿,在两个女人的关爱下成长。

   依拉娟不愿回答女儿的问题,却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小玉香呀,依咪给你唱支歌。”

   于是依拉娟就轻轻地哼了起来:

             我的忧虑比澜沧江水还要深,

             我每日都在追溯着逝去的美梦。

             我这个孤独而不幸的女人啊,

             此生再不能与你欢度良辰!

             我的心像被辣椒水腌着一样,

             深黑的皱纹也来到了脸上……

   忧郁的旋律倾诉着绵绵情意,如一只温柔的摇篮,摇荡着天真的孩子。小玉香安静地合上眼,慢慢睡着了。

   怀抱着这个热乎乎的生命实体,依拉娟将疲惫的身躯靠在一棵大青树上。那种坚硬粗糙的接触使她感到悲凉,想睡一刻,却不能够。夜的寂静如一条没有一丝波痕的河流,沉沉包围了她,偶然一声啾啾的虫鸣,也在她的心中激起回响。月亮升起来了,这个半透明的圆镜,把林莽湖泊照得昏昏惨惨,似是而非。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她侧耳倾听着茅草房里的动静。

   最初那边悄无声息,她想象着这一对情人沉默的对峙,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但很快她就发觉,好像那夜空下布满问号的神秘的森林一样,在黑乎乎的沉默下面孕育着爆发——这交织着爱与恨,情与欲,绝望与希冀的爆发,是沉默之河下面可怖的旋涡。

   果然,渐渐有了细微的窸窣声,可以理解为宽衣解带,也可理解为肌肤相触……果然,一会儿便传来岩温的喃喃私语:“玉哨啊,我心爱的人,我思念的人,你真是比新酿的米酒还要诱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想着要把你品尝,哪怕醉死了也甘心。”

   又沉静下来了。

   依拉娟垂下眼皮,一滴热乎乎的液体渗了出来,不知是忧是喜,是酸是苦。突然,传来玉哨干脆严厉的声音,犹如石破天惊:“我是人,不是供你解渴的酒!”

   “玉哨你怎么了?”可怜的小伙子不知所措,“我只是、只是打个比方,大家都这么说的,并不是真的……”

   玉哨仿佛不屑跟他绕舌,只单刀直入地问:“你说,小刘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不是我!”岩温断然否认。

   “你还不肯讲老实话!”玉哨火了,“难道,往香烟里面放海洛因的不是你?”

   “这个……”岩温支吾了,“玉哨你听我讲。”

   “好,我听你讲——”玉哨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你先讲,你离开村寨以后,干了些什么?”

   “玉哨,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岩温的声音益发变得可怜巴巴,“无论我干了什么,都是为了爱你呀!”

   四周又安静下来了。圆月钻进云层,黑暗如水波一样涌来。依拉娟咀嚼着这个“爱”字,感到这世界不可思议。

   玉哨冷笑了一声:“杀我的丈夫,也是为了爱我?”

   “小刘不是我杀的。”岩温再一次声明,并且不让玉哨反驳,马上又道,“他是被政府的特工队推到河里淹死的。”

   玉哨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他不是帮政府禁毒的吗?政府为什么要害他?不……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一定又在骗我!”

   “听我说,玉哨,我告诉你,统统告诉你——”似乎横了一条心,岩温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去,“我离开村寨以后,就投奔了艾蛟的马队。不久,见政府招兵,要攻打金三角,我就参了军,想趁机离开艾蛟。一参军就发了一支枪,一身军装,叫我上前线。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枪,也不晓得跟哪个打。反正,衣服是新的,枪也是新的,人又多,叫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谁晓得,对方火力猛得厉害,一上场我们就晕头转向,别说开枪,连跑都不知往哪里跑,脚上穿的是木拖鞋,根本没办法爬山……”

      “喂,谁听你东拉西扯讲故事!”玉哨不耐烦了。

       可依拉娟听得全神贯注,心头的伤痕被锋利的尖刀挑开,往事如新鲜的血液冒出来。关于那一次战争,依拉娟可是刻骨铭心啊!

      “那时我们政府联合中国大陆围剿金三角的国民党军队。但我所在的这支部队不知怎么吃了败仗,漫山遍野都是我们溃逃时遗下的木拖鞋……

      “幸亏我扔掉了木拖鞋赤脚跑得快,要不早当了俘虏。岩温倒是不慌不忙地接着往下说,“打完仗,我没处可去了,只好再回来找艾蛟,这才晓得,一切都坏在艾蛟手里……”

“你还有完没完?”玉哨再次打断了他,“不要再跟我兜圈子了,我对打仗的事没兴趣。你先说说小刘怎么死的?”

     “这就讲到了嘛!”岩温分辨道,“本来,小刘是政府特工队的。他来到我们那个寨子以后迷上了你,怕暴露身份,就说是来禁毒的,其实是被派来秘密收集金三角情报的。可在被海洛因打倒以后,他弄到的情报就到了艾蛟手里。艾蛟本来要把这情报卖给大陆那边的,后来他嫌大陆那边没按协议付钱,就给了个假情报,而真的又高价卖给了国民党人。后来政府见小刘不行了,怕他泄密,就派人把他推到河里,说他是自杀。”

     似乎是被这意外的情节弄懵了,那边一片沉默。许久,玉哨未说出一句话来。岩温大概以为她还在怀疑自己,忙又说:“我真的不骗你,大陆那边也吃了点亏,听说后来把那个情报员当作替罪羊枪毙了。其实那个情报员是冤枉的,真正的交易是艾蛟跟那边一个村寨里的书记做的……”

 “哇”的一声,小玉香突然从梦中哭醒,似乎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而做母亲的竟也不哄她,只呆呆地望着她哭——仿佛不是女儿在哭,而是母亲自己的灵魂在发出悲愤欲绝的呼叫!

   岩温说的大陆那边的“情报员”不是别人,正是依拉娟的丈夫啊!当时,在撕心裂肺的分娩的阵痛中,大队书记艾诺带人将丈夫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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