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突然,依拉娟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茅屋。她必须亲口问一问,艾蛟是怎样与艾诺做的交易,艾诺书记是怎样陷害自己丈夫的?
就在她将要一脚迈进茅草屋时,小玉香停止了哭泣。突如其来的沉寂中,时间仿佛也不再流动,一幅凝固的图画呈现在依拉娟面前:玉哨直挺挺地站着,冰肌玉肤里透出丝丝冷气。岩温匐伏在她的脚下。
谁也没在意依拉娟出现在门口。这幅命运之手绘制的图画,是一个封闭的整体,除了男女主角之外决不包容旁枝侧蔓。
“他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泪水蒙上了玉哨的双眸,那目光便显出迷茫,而脸庞反而添了几分生气,“到死也不把实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慢慢伸出双手,捂住了脸蛋,身躯弯曲下去。岩温仿佛受到了鼓舞,不失时机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并且用一种充满激愤的声音说:“因为他是汉人!懂吗?汉人!”
玉哨无力地摇摇头,表示不解。
岩温俯身搂紧了她:“汉人从来不过泼水节,从来不肯洗一洗心里的污泥;所以他们要把心藏起来,不肯给人看,哪怕是自己最爱的人……”
“那么,我们傣家人呢?”玉哨恍恍惚惚地,仿佛在向一个遥远的地方发问。
“啊,我们傣家人的爱情,是深山里最纯洁的泉水!”岩温活泼地说着,把发烫的唇贴近玉哨的脸。这时他的身体好像一团火,哪怕冻得再硬的冰,也会在这团火的烧烤下融化。
玉哨合上眼睛,似乎觉得艰难跋涉的身心获得了一处暖巢。她将栖息在此,再也不想动一动了。她听凭那一团热火烧遍全身。于是这个美丽的躯体越来越柔软,柔软得好像被风推送的波浪,在星月交辉的映照下,依依流入极乐的天河。这是一个女人最消魂的时刻。
这个拥着她的傣族男人完全清楚这一点。他欣赏她,赞美她,一次比一次更热烈地亲吻她。她在他的亲吻下发出呻吟。这呻吟使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好像这亚热带天空下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一旦升起便能舔干遍野清凉的晨露。他感到自己无往而不胜了。
但她却集聚起最后的力量,吐出这样一句话:“那么,在香烟里放海洛因的……是不是你?”
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古怪;可他却并不在意,也不屑回答。他不信她还爱着那个丈夫,那个肉体和灵魂都已消失的汉人。
“是不是你?”想不到她这样固执。
“是……又……怎么样?”他以一种顽皮的口吻回答她。见她陡然地用力,仿佛要推开他,却使不出劲,肢体因此而发颤,好像一朵不胜风吹的曼陀萝花,更显得娇弱可怜。
“你的心底也有污泥!”她颤抖着,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走开!”
但是焦渴的小草,并不弃绝急雨的冲击,哪怕雨水并不清澈。他没有走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对他来说,她的魅力已无法抗拒。
于是她不再试图抗拒。她开始吻他。她吻他的脸,吻他的额,吻他的胸脯和肩膀。她吻得又急切又热烈。她的嘴唇仿佛浸有一种神奇的魔液,那样的湿润鲜艳,吻到哪里,那里便触电般地酥软迷醉。可是,当他把自己的嘴唇凑过来时,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他却迫不及待,张开大嘴迎接她。她便不再犹豫,挑战般地将粉红色的舌头探进他的上颚。他觉得她的舌头真的沾有魔液——滑柔、芳香、灼热的一团,像水又像火,像烈酒又像麻药。他全身发颤,激情有如冲出黑夜林莽的千万头野象,欢呼光明降临的辉煌瞬间。
就在这时,她在他的身子底下发出了一声轻笑:“嘻嘻——”
起先他把这笑声当成了哭——因极乐而生出的哭泣。但紧接着,笑声再次响起,越发响亮越发明确,同时携着阴森森的冷气向他扑来。岩温顿时从快乐的峰巅坠向黑暗的深谷,一种被掏空了一切的失重,使他无比恐惧。他急切地要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只有那幸灾乐祸的笑声响个不停:“嘻嘻,嘻嘻——”如同一些尖锐的老鼠脚爪,早已把他期待中的辉煌瞬间撕成了碎片。
岩温又急又怕,拼命摇撼这个似乎中了邪的女人:“玉哨,玉哨,你怎么啦?”
回答他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我不是你的玉哨!”
“那么你……你是谁?”
一阵毛骨悚然,岩温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是巫师的女儿。”那个声音又说,“我是女巫,我会放蛊——我已经放了,在你的嘴里。你……死到临头了。嘻嘻,嘻嘻!”
10
月亮落下去了,可是晨光还未显现,浓黑的树影如大摊的墨水泼洒在地上。伫立在茅草棚门外的依拉娟一点也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以为爱的力量已经消融了一切。她的玉哨妹妹已跟自己的心上人和好如初,柔情缱绻地度过了这甜蜜的一夜。夜露悄然滴落在她的肩头,在清凉微寒的感触中,她默默地为玉哨祝福。可就在这时,赤身裸体的岩温突然从茅草棚里冲了出来,疯狂地朝湖边跑去。她大吃一惊,不知是应该喊他,还是由他。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岩温已纵身跃入湖中。
她呆若木鸡,突然想到应该进茅草棚里去叫玉哨,可这时玉哨也冲出来了。玉哨也是赤身裸体,跌跌撞撞地向湖边跑去。黎明前的昏暗中,这个细白的身躯仿佛一道光,长发在肩头狂跳,好像烧着了的黑色火焰!
“妹妹——”依拉娟轻轻叫了一声,赶紧追上去,但怎么也追不上那道光,那簇狂跳的火焰。快到湖边时,玉哨站住了,还回过头来望了望。依拉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她望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一刹那间她的动作有着一种无限依恋的意味。依拉娟赶紧又往前追了几步。
这时玉哨已转过脸去。面对黑魆魆的湖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温柔地说:“岩温,我来了——”说罢,她舒展双臂,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白色弧线,就不见了。
过了好半天依拉娟才明白,玉哨是跳到湖里去了。
于是她坐在湖边等她出来。因为她知道她的水性很好。
后来,曙光出现了。依拉娟不曾注意到最初的曙光是从哪一刻跃出来的。当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有绯红的雾霭浮现在湖泊之上,像玉哨柔软飘逸的筒裙。蝴蝶也飞来了,一只接一只,首尾相衔,悬于四周,缤纷的色彩与绚烂的晨光交相辉映。在天空,在湖面,在亮闪闪的棕榈树的绿叶上,处处闪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奇特气息,好像处处隐藏着希望,又处处包含着绝望。依拉娟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如果不是有身边的小玉香,她也想一头扎进这蝴蝶织成的彩带下面那一片诱人的蔚蓝中去了。
她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天空的星星密布,但期待中的玉哨妹妹并没有推开蔚蓝的水波,笑嘻嘻地向她走来。
她终于明白过去的一切已化成了一场梦。梦醒了,但梦的感觉永存。于是她点火焚烧了湖畔的茅草棚,然后抱着小玉香,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原始林莽。
(《广州文艺》1993年1期、2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