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潺潺 (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44:57

7

也许因为阿祺不信佛,所以佛也无法束缚他;也许正由于佛的这一小小的疏忽,致使五圣精又得到了活动的机会——钞票又源源不断地流入这座破败的老房子。阿祺苦干二年,养地鳖虫已经积够了能造一幢楼房的钱。

钱毕竟是个好东西,哪怕真是什么妖精鬼怪“搬”来的。有了它,人就气壮腰粗。而且毫无疑问,阳气足了,阴气自然也就散了。于是,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便渐渐消声匿迹了,即便偶尔有人提起,也会遭到堂而皇之的反驳:“迷信!”

秀兰娘已经默认了未来的女婿阿棋。这没有什么奇怪,诺言是她亲口许下的,她当然必须兑现啦!陆瞎子那里已有许久不去了。人在顺利的时候,并不需要向神仙讨主意。

四月里春光明媚的一天,阿祺撑着水泥船去买造房子的材料。

出了三叉河口,往北一拐,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情景。他一愣,恍然觉得自己来到了梦境中——真的,只有梦里才会这么光明灿烂,这么辉煌夺目,虽然,那岸上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油菜花。

其实,菜花并没有盛开。它们现在还像一群尚未充分发育的小姑娘,生命的汁液在青色的茎叶里流淌,只在顶端绽出那嫩黄色的小花朵,宛若少女明媚的笑靥。然而,蜜蜂——数不清的蜜蜂,扇着金色透明的小翅膀,在菜花上面嗡营飞舞,像银河里浩渺的繁星,像阳光下万千闪光的露点,又像是那幼嫩的小黄花倾吐出来的带着美丽的光和色的快乐的歌声。

显然有人在这儿放蜂。

不知为什么,这一片嗡嗡营营的蜂儿采蜜的场面突然拨动了他的某一根心弦,他竟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办的事,一时心血来潮地停了船,走上岸去。

他在花丛中穿行,定睛望着这闪电般飞来飞去的小精灵,感到曾经埋藏在自己心中的种种希望、渴想,全在刹那间被它们照亮了。可是紧接着,一种无名的烦恼又像秋天的湿云一样沉沉地压向心头。是的,他曾经想过要当一名农业科学家,然而现在,“科学家”这个名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天天熬夜写成的一本《怎样饲养地鳖虫》的书,寄去出版社后如石沉大海。现在,他口袋里装着的是几年辛苦劳动积下来的血汗钱,他必须马上用这笔钱去买造房子的桁条,未来的丈母娘要他在今年内把建房材料备齐。他已经失去了许多,他再不能失去秀兰。

想到这里,他有些为自己冒失上岸的举动后悔。他垂下脑袋准备返回船上,可是,已经晚了。他突然觉得额头被狠狠螫了一下,不由得赶紧伸手去摸,一个黄黄的小蜜蜂毫无生气地落到了地上,可额头还是火辣辣的痛。不一会,半个脸都痛了,甚至这疼痛的感觉一直传到背心,脊梁上一阵阵发冷。他心慌意乱地在被螫的伤口上揉着,可那只是使他的痛苦加剧。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阿祺感到非常恼火。他气呼呼地扭头一看,只见在离菜花地不远的地方,搭着一个矮矮的小帐篷。那帐篷的周围用许多木头箱子叠成一圈,而同样的箱子在帐篷跟前还排了一条长蛇阵。在帐篷跟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约摸六十来岁老农民打扮的,正低头摆弄着那些箱子;而另一个,看上去比阿祺还要年轻些的小伙子,正把一只脚跷在箱子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阿祺向那小伙子狠狠地望了一眼,转身就想要走,但是,小伙子却追上来了:“喂,朋友,朋友!”

阿祺站住了,头也不回:“你要做啥?”

小伙子又笑了:“我想,你的额头上还有一根刺没有拔掉,我来帮你拔出来。”

“谢谢!”阿祺冷冷地答了一声,抬腿就走,他已为这接二连三的嘲弄气得发抖了。

“是真的,”小伙子不再笑了,换了一种严肃认真的口气,“我看见刚才蜜蜂螫你的时候,你用手摸了一下,这一摸,使蜜蜂无法拔出它的刺来——它死了,刺却留在了你的额上。不信,我拿镜子给你照照。”

说着,他真的从衣袋里掏出一面精致的、属于姑娘才有的小圆镜来,叫阿祺自己照。阿祺无意在此刻用镜子照自己的尊容,不过他的气已经消掉了。他顺从地让那个小伙子给他拔掉了额上的刺。

“好了好了,没问题了。”小伙子捏着那根黑色的尖刺给阿棋看,接着又拍着胸脯道,“你完全不用担心,蜂毒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假如你每天螫上一打这样的刺,那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结实了。”

阿祺也笑了。他固然不会相信这一套胡言乱语,可是,小伙子那一副健康、慓悍的样子,着实令阿祺有些羡慕了。瞧!那圆圆的脸盘黑红黑红的,一双月牙形的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唇上的胡髭还是一层软软的黑色绒毛。可是他的身躯高大匀称,肌肉坚实饱满,看上去决不像一个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背微微有点驼、腿稍稍有点罗圈的农村青年形象,倒象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尤其是那身打扮,也叫阿祺暗暗吃惊。还是早春天气呢,他只穿着件薄薄的尼龙衫,花格的衬衫领口潇洒地敞着,下面穿了一条米黄色的直筒裤。至于脚上的鞋,那就更怪了——既不是回力鞋、解放鞋,也不是塑料鞋、布鞋,或者农村青年时兴的廉价猪皮鞋,而是一种既像球鞋又不是球鞋,蓝白两色的,似乎绑了不少带子、底子厚厚的怪鞋。幸亏阿祺还是个文化人,他记起有一本杂志上曾经介绍过这种鞋——这是风靡全球的健身鞋。

小伙子见阿祺不作声,就大大咧咧地说:“哎,朋友,给我帮个忙,好吗?”

“你说吧!”阿祺温和地答道,他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的。

“这儿的花开得不盛,”小伙子说,“我们还有十几箱蜂,请你用船给帮助带到花旺一点的地方,好吗?”

阿祺想起了买桁条的事,丈母娘和未婚妻秀兰还都在家等着哩。不过,他很愿意给眼前这个小伙子帮忙,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远道而来的,让秀兰她们多等一会又有什么关系!因此,他点了点头,说:“好的。前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油菜种得早,花一定比这儿开得旺。”

阿祺的话音刚落,小伙子转身就去搬蜂箱,竟连衣服也不换,就把箱子压在肩上。阿祺很替他那身崭新的衣服可惜,也上去帮忙。不一会,十几箱蜂装上了船,阿祺把竹篙一点,水泥船轻轻盈盈地离了岸。

河流在这里又宽又直,波浪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在两岸绿色的杞柳丛后面,铺展着大片翠毯般的小麦。坐在船头,那夹着油菜花的甜蜜芬芳、带着河里湿漉漉的水气和清新的青草气息的风一阵阵吹来,使人感到十分惬意。

小伙子非常高兴,先是嘬着嘴唇吹口哨,吹完了又唱,唱完了又吹,这样折腾了一会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撑船的阿祺说:“我叫阿龙!”

“你很像一条龙。”阿祺微微一笑,“可我是一条虫,一条陷在世俗里的可怜虫——我叫阿祺。”

阿龙哈哈大笑起来,同时用俏皮的口气唱起来:“朋友,朋友,不要烦恼……”蓦地,他停住歌声,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对阿祺说:“烦恼有什么用?倘若烦恼能喂饱肚皮的话,那大家都坐着去烦恼好了。我在县高中毕业后,没有工作,也烦恼过。后来,自找出路,养起蜜蜂来了。”

阿祺手撑竹篙,默默地听着阿龙的讲述,心里越发喜欢眼前这快活的小伙子了。

“蜜蜂一身都是宝。”阿龙又卖弄似地往前凑了凑,“你知道吗,蜂皇浆最好了,你看我身体这么结实,就是……”

“不是蜂毒使你结实的吗?”一片微笑浮上阿祺的嘴角,他也活泼起来了。

“当然,蜂毒也是好的,能增强人的抵抗力。”阿龙一点也不脸红,“可是皇浆,皇浆是最好的补品。你晓得皇浆是怎样采得的吗?哈,全靠我们养蜂人骗来的。”

“唔,骗来的?”阿祺感到好奇。

“当然啦!”阿龙洋洋得意地接着说,“本来皇浆是工蜂吐到蜂皇的巢里喂蜂皇的。我们假造了许多和蜂皇的巢一模一样的小蜡碗,放在蜂箱内,这样,工蜂们就上当了。它们拼命地采蜜,制造皇浆,等小蜡碗里吐满了,我们就把它拿出来。”

“真有意思。”其实,阿祺过去也从书刊上读到过一些关于养蜂的知识,然而此刻,他还是颇有兴趣地听阿龙向他介绍。

“唔,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阿龙更加眉飞色舞了,“你读过达尔文写的‘一个自然科学家在贝格尔号舰上的环球旅行记’,吗?我们的生活,就像一个旅行家,一个新的吉卜赛人。想想看,中国那么大,除了新疆和西藏,我几乎全都跑遍了。东北的大草甸子,哦,可惜我没本事描写出它的雄奇和美丽,反正,它宽阔得望不到头,那上面开满了各种各样美丽的花。对了,那儿还有一种树叫椴树,长在那高高的蓝幽幽的山岗上。椴树花期很短,花也细小,可是它有一种特殊的清香,能随风飘荡到几里路外。当它一开花,就漫山遍野,到处弥漫着它的清香。椴花蜜是最好的蜜——唔,这是真正最好的、我们国家唯一的特级蜜。朋友,如果你喝过椴花蜜,那别的蜜你就别喝了。菜花蜜有点儿酸,枣花蜜有点儿腻,槐花蜜太凉,唯有这椴花蜜,一股清香沁入心脾……”

阿龙说的这些,阿祺不曾读到过。他听得有些呆了,痴痴地又问:“那么你除了东北,还到过别的什么地方?”

“一时三刻讲不尽。”阿龙夸口道,“我去过山东,那儿到处是枣树。家家屋前屋后都种着枣树,整个村子掩映在枣树丛中。到了开花时节,连空气都是甜的。在苏北可以看到槐花,五、六月间,槐花的落英像雪一样悠悠降下,把路都铺成白的了。当你走在那上面,你会觉得像是在梦中,又像是到了一个纯净、洁白的世界里……真的,阿祺,你不要听人说什么不毛之地呀,什么野蛮呀,落后呀,其实,任何地方,不管再穷再落后,只要是开花时节都是美好的。再没有什么比一个养蜂人更幸福的了——什么地方开花,我们就到什么地方去,哪儿最美丽,我们就待在哪儿。”

“你真是没枉活一世啊!”阿祺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感叹。接着,他抬起头来,凝视着紫霭笼罩中的远方的田野。他的目光很复杂,既有被阿龙刚刚燃起的热情的火花,又有难以摆脱的积习的阴云。阿龙表面上看起来粗粗拉拉,其实非常敏锐灵活。此刻,他似乎已窥透了这个新结识的朋友的心事,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喂,我说,你为什么不能也这样生活呢?”

阿祺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往水中撑了一篙子。

阿龙眨眨眼:“嗯,妈妈不同意?”

阿祺摇摇头。

“爸爸不同意?”

阿祺仍是摇摇头。

阿龙滑稽地挤挤眼,忽然嗤地笑出声来。“哈,我晓得啦,老婆不同意。”

阿祺脸红了:“还没结婚呐。”

“那究竟是为什么?”阿龙生来一副热心肠,此刻,他实心实意地想进一步了解这个新朋友,并尽可能给予帮助,“有谁妨碍你啦?”

阿祺听了这样的问话,不禁一怔:是啊,谁妨碍了他呢?好像没有谁妨碍他呀!然而,又好像总有一根绳索在牵着他,捆着他。

过了好一会,他才闷声闷气地说:“这儿大家都不养蜂,我一个人怎么养呢?”

阿龙嘻嘻笑起来:“大家都养了还有什么意思。我看这世界上的事嘛,都要赶个新,赶个鲜,要是大家都做了,就不新鲜了。生活也是这样,天天都是老一套,磨盘一样机械地重复,又有什么意思?”

阿祺低下头去,看那随着竹篙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的水纹。他仿佛看见那水纹中有许多翠绿的摇铃麦,又有许多黑黝黝的地鳖虫……是啊,阿龙的话太对他的心思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激动地说:“可不是吗,我们的生活,就像抱窝的老母鸡一样,一代一代地孵下去。从前在学校的时候,还有点志向,可现在,每天只晓得出工,攒钱造房子,结婚养儿子,等到背驼了,腰弯了,一生也就完了。”

“我没房子,可也过得很快活。”阿龙眯缝起眼睛,热烈地说,“我只有一个帐篷,可是我拥有天空、拥有大地、拥有鲜花和生命……来吧,朋友,到我们这里来吧,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

阿祺想了想,咬咬牙说:“好吧,我也买一箱来养养。”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卢,震得草丛里的青蛙倏地跳开去。阿祺吃惊地眨眨眼,只见他的这位新朋友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的老兄,一箱——哈哈,买一箱,你想炒来吃吗?”

笑了一会,阿龙自己擦干了泪,在船上转了个身,接着认认真真地说:“讲正经的,老兄,真要养,就不能这样小家子气,起码买个三、五十箱——正好我们蜂场里还有……呃,到了?呣,真香呀!”

阿龙抬头一望,只见船已靠岸,那上面是一片盛开的油菜花,花骨朵都已经黄透了,正是理想的放蜂场地。阿龙感动地拍拍阿祺的肩膀,说:“谢谢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心人。真的,你很对我的劲。要是你想养蜂的话,我一定帮忙。”

“可我一点养蜂技术都没有。”阿祺嗫嚅道。

“这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阿龙爽快地拍拍胸脯。

阿祺抬头向阿龙望了一眼,正好迎上他那热情、诚恳、充满期待的目光。他的心热了,渴望的烈火燃烧起来。

这时,和风悄悄地吹着,数不清的金黄色小花朵儿在田野里摇来摆去,发出低低的絮语。那随风而来的浓郁的芳香如密汁一样流入人的胸怀。阿祺极目远眺,觉得菜花地忽地变成了一片光明的大海,从那海的深处升腾起刚才阿龙说过的一切:山东的枣花、江苏的槐花、东北的大草甸和名贵的椴树花……哦,对了,还有他少年时代的理想之花!

突然,他扑上前去,好像怕失却了什么似地抓紧了阿龙的手:“怎么也是活一辈子!养蜂,我下决心了!”

在把买回的蜂运回家去的路上,阿祺觉得头顶上的天空是那么蓝,那么高,那舒展的白云好像一缕缕轻柔的丝棉。云雀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空中,唱着婉转动听的歌儿。他想起童年时代的梦,可现在,自己真的变成一朵云,一只鸟啦!

他和阿龙已经商定,把这些蜂先在家的附近放几天,等过了菜花期,他们再一起上别处去。

船被巨大欢乐的波浪推涌着,飞快地朝前驰去。渐渐地,河道变窄了。两岸的柞树、楮树、榆杨树和苦楝树,都只伸出它们依然光裸的手臂,似乎要争相得到春水的亲吻和祝福。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它们褐色的表皮下面已经有新鲜的绿色浆液在流淌,只要再有一场春雨,那些布满枝头的米粒大小的嫩尖就会爆成了小孩子的胖拳头。值得赞美的是杨柳,它们已经绿得成丛,一团团一簇簇,好像轻柔的绿色云烟。那轻轻垂挂的枝条不时摩挲着两个年轻人的脸颊。有一次,阿祺突然折下了一根柳枝,带着万分兴奋和自豪的口气,对他的同伴阿龙说:“喂,兄弟,你看看这根柳枝,你仔细看看——这缀满枝条的不是叶子,而是花,懂吗?杨柳的花!如今那些待在城里的人,还有那些诗人呀,写小说的呀,总是爱说,‘春天到了,杨柳发芽了。’这才叫见鬼哩,你瞧,这些杨柳最先荫发的不是叶,而是花,瞧枝上的这些花,毛茸茸、黄澄澄的,多像一条条可爱的小毛虫。喔,还有花粉哩,我保证,跟别的任何一种花的花粉一样香……”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噎住了,好像头上挨了一棒似的猛地耷拉下脑袋。原来,他看到了横在前面的一座石桥。过了这座桥就是自己的村庄,丈母娘正在喜滋滋地等着他买桁条的船回去,说不定还打发了帮忙的小伙子等在门口的水桥上。可是,他已经用买桁条的钱买了蜂,叫他们帮忙搬蜂箱吗?丈母娘会跳脚吗?秀兰会怎样怨自己呢?这真是想也不敢想。

阿龙望着他迅速阴沉下来的脸色,问道:“你后悔了,是吗?”

“不不,”他皱着眉,如害了牙痛般丝丝吸着凉气。“是,是她……不,是她母亲,要讲的。”

“哼,还没有过门,就作不了主了。”阿龙很不以为然。

朋友毫不同情自己的苦恼,阿祺益发乱了方寸,慌忙中连竹篙也不听使唤了。当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发现横斜的船身正朝桥洞冲去,忙大叫一声:“哎呀,不好,歪了,歪了——快撑!”

阿龙不但不理会他这个万分紧急的命令,反而懒洋洋地拉了他一把:“嘿,你坐下嘛,船到桥头自会直。急什么!”

8

在一片开满了灿黄花朵的油菜地里,秀兰和她娘正在给油菜掰老叶。这活儿干起来并不吃力,可母女俩都有点儿心不在焉。

“想不到阿祺这孩子还真有点志气,果真要造房子了。”秀兰娘掐下一片老叶,嘀咕了一句,语气中并不掩饰自己的满意。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斜睨女儿的时候,只见那张埋在花丛里的红红的脸蛋上并没有多少兴奋的表示。

“不过话得讲转来,阿祺从小没爷娘管教,野惯了。等结了婚,你一定要把他管牢。”秀兰娘提高了声音说着,“房子造好就去登记,结了婚好好过日子,不要瞎想,什么看书写字的,都不要搞。从来只有靠劳动吃饭,有啥人写字写出钞票来的?……”

不知是老太婆的这番话已讲过无数遍,还是秀兰在想着别的心事,反正,她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过身去,把脊梁对着娘。

娘以为女儿脸皮薄,忙“嚓嚓”地掰净了身边的老叶,凑上前去,继续道:“男人都不会过日子,等结了婚,你就管家。赚多少钱叫他交给你。烟酒不许他吃;出去用多少钱,回来要报账。一定要做出规矩来。还有……”

可是秀兰没等“还有”下去,已经忍不住了。她直起身子,对娘低着的后脑勺撇撇嘴做了个怪相,心想,哼,我才不管他花多少钱呢,我就是要他吃得好,穿得好,身体好,钱算什么呢?

这样想着,不免担心起来。她想到阿祺一大早出去的,路上一定吃力透了,恐怕肚皮也要饿瘪了,这戆大晓不晓得到店里去买些点心吃呢?唉,等结了婚倒是要立下“规矩”,出门在外不许心疼钱,该吃就吃,该花就花,哪怕喝点酒也没关系,酒能舒筋活血,消除疲劳,只要不过量……

秀兰漫然扯着叶子,身不由己地往沿河的田边走去。

娘还在嘀咕个没完。“秀兰哪,”她压低了嗓门,“还有一条最最重要的,就是外面不许过夜。囡啊,你小姑娘家不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在家千好万好,到了外面心就野了。所以无论如何,每天晚上一定要叫他回家来睡。要是万一弄不好有一天没回来,你就要和他吵,吵得凶过他头,下回就不敢了。记牢,开头一定不要心软,否则一次二次放过,成了习惯,以后就管不牢了。囡啊,不要不好意思,娘的话句句是真理……秀兰,咦,秀兰呢? ”

秀兰娘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只见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前头的田边上了,痴痴地仰头朝河面上张望着,信手把那灿黄的菜花和绿色的嫩叶扯了一地。

“死货色,你做啥啊? !”秀兰娘赶紧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指着一大堆被扯落的花和叶,心疼得直咧嘴,连连说,“你看看,你看看……”

“姆妈,姆妈,你看船来了!”秀兰不理睬娘的大惊小怪,高兴地叫道。

“真的吗?”老太婆在围兜上擦擦手,“那好,我们也不做了,到水桥上去等着,帮他搬桁条。”

“咦,桁条呢?”

“呀,这是什么?”

“这木头箱子里装的是啥?”

“蜜蜂?蜜蜂能造房子?”

“阿祺呀,你莫不是发了神经病啦!”

在村头河浜的水桥上,阿祺耷拉着脑袋,昏昏然地听着丈母娘的叱责,缀满毛茸茸小黄花的杨柳枝,弯弯地低垂着,温柔而冰凉地轻拂他的脸颊。秀兰在水桥边上呆呆地站着,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好一会,阿祺才看见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回家了。

“抬起头来,我讨厌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在阿祺家荒芜了的竹园里,阿龙气呼呼地对他新结识的朋友怒吼。

“对啦,这就对啦!做人,就是要把头昂得高高的,把腰挺得直直的。不要叹气,不要皱眉,哪怕脚上戴着镣铐,也要坚定地朝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如果她爱你,如果她认为你值得她爱,她就应该理解你。不管前面的道路是多么艰难曲折,她都应该跟着你大胆地往前闯……”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过慷慨陈词的小伙子并没有在意。于是,脚步声停住了。秀兰闪到了一棵冬青树后头。

她本是来找阿祺的,可这会儿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躲起来。她竖起耳朵倾听着这个陌生的小伙子的说话声,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真的,对于她来说,这些话,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吹来的一阵风,那样新鲜,那样强劲,同时又是那样熟悉而充满了亲切的魅力,仿佛从很早以来,她的全部身心就渴望着得到它的吹拂了。

“嘿嘿,阿祺,你见过狗熊偷蜂蜜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陌生的小伙子已经话锋一转,说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儿,“有一次,我们在黑龙江的大草甸上宿营。睡到半夜, 忽然听到哗啦啦的一阵响声,你知道,在那么安静的夜里这响声听起来简直惊天动地。我一掀被子钻出帐篷,只见月光下,一个黑糊糊的巨人抱着一只蜂箱,想跑,却跑不动——  我们的蜂箱是用铁链锁在一起的,抱起一个,便把别的一连串都掀翻了——那哗啦啦的响声就是这么发出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这几天新采的椴花蜜的清香,把馋嘴的熊瞎子给引来了。可这下怎么办呢?和我住在一起的几个放蜂人说,熊瞎子的皮特厚,子弹都打不穿,连猎人也不敢轻易去惹它,我们还是赶快把它吓唬跑吧。可就在这时,一群群蜜蜂从翻了的蜂箱里飞出来,一下子就把熊瞎子给包围了。熊瞎子身上的毛长,别处叮不着,蜜蜂就来叮它的头。熊瞎子逃到东,它们叮到东,逃到西,叮到西。熊瞎子被叮得只在原地打转,变成了名符其实的瞎子,可是它还死抱住蜂箱不放呢。我急中生智,找来一根绳子,把这个笨家伙给套住了……”

“活捉了一头熊?”阿祺发出了惊奇的喊叫。

“是蜜蜂的功劳。”阿龙微微一笑,又说起了别的故事。“蜜蜂力战黄蜂,那才叫精彩。黄蜂当然厉害啦,见着蜜蜂,一咬两段。可蜜蜂也不示弱,它们对这个凶恶的侵略者,采取的是集体进攻,几千只工蜂嗡嗡地围上去,仿佛要为自己死去的伙伴报仇似的,全都勇敢顽强,不怕牺牲。虽然战死的蜂像雨点似的沙沙落下,可也没一个退却。到后来,蜜蜂虽然死了不少,可黄蜂也死了。那战场,也真叫人惨不忍睹。然而正因为这样巨大的牺牲,保住了蜂王,也保住了别的更多的蜜蜂。所以我常常想,这些小小的工蜂,看起来整天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没有意义地旋着简单的圈子。可它们真正的生活却是有欢乐、有斗争、有痛苦,也有甜蜜——这才是生活的‘滋味’。其实,人生也莫过于此。出去闯,当然没有守在家里舒服,要吃苦头,要担风险,还会碰到许多想不到的困难。可人生的滋味,也正在这里。酸甜苦辣都尝一尝,总比一辈子喝寡淡的白开水强。

“阿祺,我理解你。生活曾经磨去了你的许多希望和理想,你舍不得再扼杀爱情的种子了。可是,真正的爱情是扼杀不了的。爱情并不是简单的情投意合,也不是仅仅为了组成一个安逸的小巢;爱情真正灿烂的光华在于互相理解,互相鼓励。鼓起勇气来,去跟她说。说你要做个养蜂人,要去闯世界。把一切都告诉她,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想,她会支持你的,会的!”

听到这儿,秀兰情不自禁地拨开油绿茂密的枝叶,用充满新奇的大胆目光,向那个说话的小伙子望了一眼。正好,阿龙随着声响将头一扭,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秀兰脸一红,低着头走出来,轻轻叫了一声:“阿祺!”

阿祺愣愣地抬起头来。机灵的阿龙立刻作了个鬼脸,同时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去吧!”

阿祺这才发现秀兰,只好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过去。阿龙调皮地眨眨眼,友好地向秀兰微微一笑,然后,一伸手折了根树枝,漫不经心地举起来挥舞着,口里哼着一支轻松的歌子走开了。

阿祺心里可不轻松。虽然,这个新结识的伙伴点燃了他少年时代的热情,可是,阿祺毕竟不是十几年前的阿祺了。应该说,刚才阿龙的一番话很对他的心思,也使他振奋和激动,然而,心底深处,总有一种微妙的沉重的情绪在荡漾。是的,看人挑担不吃力,如果他也像阿龙那样,无牵无挂,他也会像他那样说、像他那样做的。可是现在,他心上挂着秀兰,他放不下她。

在向她走过去的那十几步路,此刻对他来说,仿佛是一条漫长的荆棘路。他颇为紧张地考虑着应该怎样向她开口,在遭到拒绝后义该怎么办,是坚持自己的主张呢,还是放弃……

“阿祺,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没等他走到面前,秀兰已经发问了。语气中竟然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唔?”阿祺吃惊地扬了扬眉毛,心中仍在踌躇。

“你这是怎么啦?”秀兰噘起小嘴巴,显然不满意他今天的态度,“你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啊?”她气呼呼地又补了一句。

“你……你同意了?”阿祺眼里闪出了光辉。

她“哼”了一声,然后撒娇地扭着身子,“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这……”阿祺倒是为难了。他搔搔头皮,吃吃地说:“一起去,当然,好是好,可就是……唔,又没结婚,一个帐篷,带女的不方便。”

秀兰一听,嘴巴又噘起来了:“哼,光你们男的出去闯世界,叫我在家给你当抱窝的老母鸡呀,我不干!要去一起去!”

“别急,别急,想想办法。”阿祺连忙一迭声地安慰。事实上,秀兰这意外的支持已使他欢喜得六神无主了,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好办法来对付这个新的难题?

秀兰竟是卟哧一声笑了;“笨蛋!我们不能先办手续吗?”

“先办……手续?”阿祺两眼瞪着她。

“是的,去登记结婚。”秀兰一本正经地。

阿祺竟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晕乎了:“可是,你娘……”

“戆大,你又不是和我娘结婚!”说完这句话,秀兰像喝醉了酒似的,两颊渐红,用娇嗔与期待的目光瞥了一下阿祺,随即又低下了头。阿祺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抱住了她,两片灼热的嘴唇紧贴着她的耳朵,含含混混地说:“那么,我就先斩后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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