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潺潺 (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44:34

4

秀兰娘算命回来,憋着一肚皮的话,想要讲给丈夫听,哪晓得秀兰爹一倒在床上,就响起了呼噜声。

秀兰娘翻来复去睡不着,就伸脚去踢他:“喂,老头子,睏得像死猪猡,屋里的事一点不当心。”

秀兰爹“嗯”了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秀兰娘急了,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到底什么事呀?”秀兰爹醒了,但是依然带着朦胧的睡意,不满地咕噜,“谁像你呀,日里木懂懂,夜里吓老公。人家做了一天生活,吃力得要死。”

“那是你自己找的,哼,瞎起劲!”秀兰娘马上气呼呼地接着说。因为她明白,所谓“做生活”就是又到老木匠家去“义务劳动”了。

丈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眼皮又粘上了。

秀兰娘赶紧凑上前去,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哎,我今天去找陆瞎子算过命了。陆瞎子说,秀兰和阿祺是鼠狗相克,命相不合。”

秀兰爹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好像突然来了精神似地说:“嘿嘿,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好,老实告诉你吧,这几天我帮师傅筹备建房子的材料,就是为了阿祺娶媳妇的事。不过这事和我们秀兰根本不搭界,攀亲攀在朱家桥,是陆瞎子介绍的。”

说到这里,秀兰爹突然压低了嗓门,悄声附在老婆的耳朵上说道:“朱家桥那户人家嫌师傅的老房子名声不好,不干净,想要叫他搬掉重造,但是又不敢明讲,只是托陆瞎子从中转告说,现在姑娘还小,希望将来结婚时能住新房子——这话,你听过就算了,千万不要到田里去和别人瞎讲。传出去说我们宣传迷信可吃不消。”

秀兰娘一向认为丈夫和老木匠那么热络,是存了个攀亲的念头,现在丈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心里自然轻松多了。至于别人家的女孩嫁不嫁给阿祺,本不和她相干,听在耳朵里,也不过是当作一桩新闻。“罢了罢了,你去造吧,我不管你。”她叹口气,表示了无可奈何的谅解。

可是,她的丈夫却又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唉,真要造新房子,谈何容易!这本是农家的大器,急也急不出的,只能像蚂蚁堆山一样慢慢积累。可怜师傅做了一辈子木匠,如今自己要造房子,水料木料还都没着落。好在那姑娘年龄还小,歇几年再造,还不算晚。”

秀兰娘见丈夫为师傅的事这样深谋远虑,好像前世欠了他们家的债一样,不由得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妒意,想发火又无从发起,便在黑暗中撇了撇嘴说:“哼,只怕费了吃奶力气造好房子,五圣精照样跟了去。”

秀兰爹恼了,一下喝住:“胡说八道!”

  丈夫的态度激怒了秀兰娘,她立刻反唇相讥:“他们家阴阳怪气的事就是多嘛;你自己前头的老婆孩子不就是被那个五圣精投胎的小鬼头克死的?哼,我看你也要小心,说不定……”

“不许讲这些瞎话,再讲打你嘴巴!”丈夫发怒了,真的从被子里伸出了蒲扇似的巴掌。秀兰娘没讲完的后半句话,也真的被丈夫的巴掌挡回去了。

凭着多年夫妻的经验,秀兰娘知道丈夫确实动火了。因此,她蜷缩着,怯怯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不敢再多嘴了。这时,丈夫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一声:“秀兰睡着了没有?”

秀兰穿着花布衫的小身影在雕着翘尾巴鲤鱼的门楼下一闪,就不见了。

蹲在栀子花树下捉虫子的阿祺已经发现了,他跳起来,追了出去:“嘿,秀兰,秀兰!”

秀兰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过身去,带着严肃的神情仰望门楼前面的一棵老榆树,好像她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数一数这棵老榆树上结的榆钱。

可是,她的胳膊已经被阿祺抓住了。于是她扭来扭去,似乎竭力要想挣脱,突然, “啪”的一声,一个布包从她手里掉下来。

“哈,棉鞋,一双新棉鞋!”阿祺的脸上笑开了花,赶紧弯腰拾起来,“这是给我做的吗? ”

“不给你,不给你!”秀兰赶紧抢过棉鞋,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阿祺愣住了。

“你去叫别人做好了!”秀兰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呃,你……你是舍、舍不得啦?”阿祺结结巴巴地问。

这回轮到秀兰发愣了。但是,这个机灵的小姑娘马上咧嘴笑了起来,故意用一只脚在地上跳着,同时伸出食指使劲划着腮帮:“嘻嘻,老面皮!攀亲攀到朱家桥……”

“你瞎讲,瞎讲!冤枉好人!”阿祺一下急白了脸。

“嘻嘻,假装好人。”秀兰幸灾乐祸地说,“等你们家新房子造好,你就跟朱家桥攀亲啦——你说,你们家阿要造新房子?造不造?”

阿祺答不上来,但是他说:“我不跟朱家桥攀亲,和你攀亲,好吗? ”

秀兰脸红了。阿祺追着问:“你肯吗?肯吗?”

秀兰偏不点头,灵巧地一跳,跳得老远,歪着脑袋问:“要是你爹爹硬给你做亲呢?”

“做亲时我逃掉。”

“逃不脱怎么办?”

“逃不脱……嗯,望那个新房子坍掉。”

“哈哈,新房子怎么会坍?新造的房子可牢啦!”

“这,这……”阿祺摸着后脑勺答不上来。忽然,他的脸涨红了,好像下了一个多么大的决心,咬咬牙,大步走到秀兰跟前,“秀兰,你不相信我是吗?我向毛主席保证……”

秀兰微微扬起双眉望着他,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异常惊讶。

“真的,向毛主席保证——一定和你做亲。”阿祺挺着胸脯,一字一句地说。

秀兰想笑——她完全被这誓言征服了,她高兴得简直气也透不过来啦!当然,她没有笑出来。要知道,即使在孩子们中间,那时这样的保证也是多么庄严啊!她只是努力绷住脸,同时取下别在胸前的一枚像章,把它放到阿祺手里:“我也向毛主席保证!”

阿祺连忙也取下自己的像章,亲自给秀兰别上。

两个孩子交换过像章,兴奋得脸上闪着光辉,一切重又变得无比美好。风儿撕扯着合欢树上的红绒花,把它们一朵朵地吹到小河里。

秀兰学着妈妈平时对爹爹讲话的口气,在阿祺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来,试试这双鞋子的大小。”

阿祺真的顺从地脱下胶鞋,把脚伸进了热烘烘的大棉鞋里,虽然现在正是夏天。

“嗯,热,热极啦!”阿祺穿着棉鞋走了几个来回,“现在,去看看我种的摇铃麦吧!”

并不需要阿祺的再三邀请,秀兰已经走进了那个鲤鱼门楼。

这儿可是他们的乐园。

不用说那盛开的栀子花,那屋檐上飞来飞去的各种鸟儿,那斑剥的墙缝里藏着的野蜂,还有那躲在草丛里的蟋蟀、蝈蝈、纺织娘……仅仅是东厢房边上的一小块地方,就满盛着他们数不清的秘密和理想。

阿祺在这儿开了一片“试验田”,继去年蕃茄和马铃薯嫁接成功以后,他现在需要实践冬天时的诺言:把摇铃麦和小麦杂交。

当然,现在真正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但是,经阿祺用传粉的方法杂交过的这一片摇铃麦却还在迎风起舞。

这里,原先长着的各种杂草,像野豌豆啊、面条草啊、麦蜘蛛什么的,已经被阿祺彻底清除掉了。这清一色的摇铃麦,看起来就像春天的麦田那么苍翠整齐。特别是当它们的穗子轻轻摇摆时,就像真的有一串铃铛在互相碰撞而产生了清脆动听的音乐。这音乐仿佛也是绿色的、透明的,它在洁白清香的栀子花间缭绕;花朵也似受了感动,发出了微微的震颤……

有两只燕子,绕着天井飞来飞去,嘴里“叽叽呷叽叽呷一一”地叫着。

阿祺对秀兰耳语:  “我晓得它们在叫些什么。”

秀兰笑了笑。

“真的。”阿祺说,“它们叫的是:‘不借你米,不借你粞,借你一棵柱——’它们要在这儿做窝啦!”

秀兰点点头,两只眼睛,跟着燕子直转。她看到了蓝蓝的飘着白云的天,看到了黑乌的缺了一角的屋顶,看到了地上雪一样洁白的栀予花的落英和那一片摇铃麦……“连燕子也喜欢在这儿做窝,”她喃喃地嘟哝着,“我真不懂,你们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还要造新房子呢?”

阿祺深有同感,点点头说:“是呀,望他们造不成。”

说着,他跑到正房跟前的台阶下面一一那儿正晾着一排潮湿的煤渣砖,是他爹爹和秀兰爹大清早做好为造新房子用的——伸出那只穿棉鞋的脚使劲一踩,一块煤渣砖像豆腐渣一样倒坍了。

不甘落后的秀兰,也急急忙忙跑过来,伸脚踩坏了另一块。

“嘻嘻,嘻嘻!”他们笑得真是开心。

5

薄薄的秋阳在空中流动,金风送来野菊花的清香。

已经十七岁的少年阿祺,坐在树下看书。一只野蜜蜂,围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有几次竟落在他那翻开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书页上。他不由得愉快地微笑起来:难道这是一只有学问的蜂,它要采集知识的花粉去酿蜜吗?

可是蜂儿已经绕着圈子飞开了。他站起来,追随着它,一直跟到了厢房后面。这儿有半堵土墙,是从前一座柴屋倒坍后遗留下来的,经过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淋,早已斑斑剥剥地布满了裂缝,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可是土墙根却经常有着新鲜的、盛开的野花。在初春,有紫色的野萝卜花;在暮春,有粉红色的野豌豆花;夏天,这儿爬满了一串串嫩红和粉白的小喇叭花;现在,蛇枕头花在一片青苍的野草丛中探出鲜艳欲滴的小脑袋,金黄的野菊花迎风点首,一群野蜜蜂围着土墙嗡嗡飞舞。阿祺忽然记起,在儿时,他和秀兰等一群小孩子,常在这里捉野蜜蜂玩。他们乘野蜂偶然停留在土墙的缝隙里的机会,伸出手掌一合,然后慢慢地攥紧拳头,从拳心里伸一根草茎进去,轻轻地拨啊拨,就跟给蜜蜂搔痒差不多。最后,大概是野蜂忍不住痒痒了,就自己爬进了孩子的手掌。于是,他们赶紧把捉到的蜜蜂装进早已准备好的蜜蜂竹管里。其实,所谓蜜蜂竹管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竹筒——选一节光滑的竹子挖去一头的竹节做成的。当孩子们把捉到的蜜蜂塞进去时,就赶紧用棉花塞好,这样它们就逃不掉了。当然,也不致闷死,因为有通风的窗——一条刻在竹管中间的细长的槽。

然而,蜜蜂并不会那么老实地停留在孩子们想要它停留的地方。尤其是当土墙上下来了这么一群小人时,它们便一下子往高处飞去。大家因此便拍着手唱起来:“蜜蜂蜜蜂,飞得高,吃块糕;飞得低,吃只梨。”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唱,那是因为,糕在这儿的乡村里算是普通的粗点心,而梨则是一种稀罕的水果。孩子们想用梨子的美妙滋味来引诱野蜂,使它投入他们小小的手掌。

这样的回忆使他萌发了孩提时的兴致。他竟然兴冲冲地回到屋里翻出一根久已弃置不用的蜜蜂竹管,把它拿了出来。

“蜜蜂蜜蜂,飞得高,吃块糕;飞得低,吃只梨。”他喃喃自语,伸手往墙缝上一合。

“嗡嗡嗡,嗡嗡嗡……”被俘的蜜蜂在竹管里唱着闷塞的歌。

他觉得奇怪,小时候,竹管里蜜蜂的歌儿,是那么的美妙和动听,甚至还带着野菊花的灿烂的金黄色的呀!

他不相信地重新把竹管凑到耳边,又用力摇了几下。

“嗡嗡嗡,嗡嗡嗡……”还是那样闷塞的声音。

忽然,他笑了。他想到自己已经长大,这小小的竹管已盛不下他对生活的理想和希望了。他应该像蜜蜂那样自己采花,自己酿蜜了。

他拨开了竹管上的棉塞。

重新获得自由的野蜂,直冲蔚蓝色的天空,倏忽就不见了。

“阿祺,阿祺!”秀兰又站在鲤鱼门楼下喊他。

“你到哪里去了?寻你半天啦!”她娇嗔道,两条粗黑的辫子,柔滑地搭在少女的溜肩上。

“我捉了一只蜜蜂,又把它放了。”阿祺平静地说。

“发神经!”

“秀兰,我想种梨树!”

“梨树?”

“是的,梨树!”

“你的摇铃麦杂交还没有成功呢……”秀兰抿嘴发出了亲切的善意的嘲讽。

“会成功的,一切都会成功的。生活之蜜,必须要我们自己来酿。”

然而,生活并不全是蜜糖。就像蜜蜂采蜜,当那数以千万计的金黄色小精灵闪电般飞出蜂箱时,携着希望,携着光明,对它们来说,天地无比高远,鲜花无限美好。可是,征途上,又有多少艰难凶险在等着它们啊!天敌自不必说,倘使碰上风、雨、农药,一死就是一大片。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工蜂,在辛苦劳累了—辈子,力尽以后,为了子孙的安宁与幸福,便在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外孤独地抛下自己的尸身。

一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蜜蜂永无休止地酿蜜,但是,它们从来没想到什么时候安闲下来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正如古诗中说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老木匠就像那可怜的工蜂,每日起早落晚,累断筋骨,一块砖、一片瓦地苦苦积攒了许多年,终于攒够了能造一幢房子的材料。

他想到儿子已经不小了,虽说还不到结婚年龄,可早早把房子造起来,把亲事敲定,一到年龄就叫他们去登记,再过一年便可抱孙子。对于他来说,继承祖宗的香烟确实比自己今生的幸福重要得多。

可是,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号召,说是要“批林批孔”,还要抓活靶子,找典型。

村上既无**的三亲六故,又无孔府的子孙门徒,而抓“活靶子”又是政治任务,非完成不可;这样,按老办法摸底排队下来,老木匠就成了最典型的“活靶子”了。

第一,他给私人做木匠活,是搞小生产,走资本主义道路;第二,一心想造房子,个人发家致富;第三,散布迷信,扰乱思想,破坏安定团结……总之,大队认为在这个人身上是农民的封建意识和资本主义两位一体,因此决定在老木匠的家里——这个当年五圣老母住过的地方,召开现场会,当众展览那些准备造房子的材料……

这消息是秀兰爹先晓得的,他听到后马上就去找师傅,和师傅俩人关在黑糊糊的房间里商量了一个黄昏。照老木匠的想法,批斗倒不怕,这几年见得多了,大不了豁出一张老脸皮。可就是这造房用的材料,批斗会以后恐怕是要没收的,这太叫他心痛了,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对于这一点,他忠实的徒弟也深有同感。因此,两人决定连夜用船把造房材料转移到一个可靠的亲戚家去。

老天帮忙,夜里没有月亮,又是涨潮,哗哗的潮水把他们的船冲向要去的方向。就是这样,两个人还是心急嫌慢,匆忙中没有看清楚隐伏在黑暗中的一座桥,本来就超载的船,猛然触到桥墩,一下子就翻了。秀兰爹先落水,老木匠为了救自己的徒弟竟忘了自己不会游水,也跟着扑了下去。

这时,天色阴沉得可怕,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风在咆哮着,涨潮的水“哗哗”地流得很急。黑色的波涛在顷刻间吞没了师徒二人。

6

原先,秀兰娘是一个多么标致精神、干净利落的人啊!她爱洁成癖,哪怕在双抢大忙季节,乌黑的头发也总是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微胖丰腴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精明过人的光芒。

现在,她一下子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头还是梳得很光,可是头发明显地稀疏了不少,两鬓已变成了灰白色;每一件衣服穿在身上都宽大了许多。秀兰望着母亲日见苍老的脸庞和消瘦的身子,经常心里一阵阵发酸。可是,往往当母亲一开口说话,那种酸楚的怜爱之情就像烟云一样消散了,而深深的愤怒则像顽石一样沉沉地压在心头。确实,母亲变了,这种变化不仅仅在于外表——悲哀使得她的心肠变硬了。她那原本就薄薄的嘴唇现在简直成了两片刀子,背脊上好像生出了眼睛一样,只要秀兰稍有动静,马上就瞪起眼睛大声喝斥:“又想死出去找他啦?”

秀兰不作声,委屈的泪花在眼眶里转着,做娘的却把门砰地一关:“告诉你,以后不许再进他家的门。你要是敢偷偷摸摸地再去,被我晓得了,打断你的腿!”

秀兰失神落魄地倒在床上,她的心无疑已飞到了那个正在痛苦中煎熬的心爱的人身旁,然而耳朵里响着的是姆妈没完没了的唠叨:“他们家世代没积德,所以老被五圣精缠着,阴气太重,谁沾着谁倒霉。可怜你那苦命的爹就是因为和老木匠太要好,沾了他家的晦气,白白送掉了一条性命。听说你爹爹前头那个女人,也是因为抱了阿祺来寄奶,娘俩都被这丧门星给克死了。我们这一家受他家多少拖累!也算是倒霉倒足了。如今我不光不许你再去,过几天我还要到长桥庙里去许愿,求老爷(菩萨)保佑,叫你爹爹在阴间也不要再同老木匠来往了。这样我们才算是同他家彻底脱离关系,要不然,我们家祖祖辈辈都不会兴旺的。”

这一番话叫秀兰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回嘴道:“我才不管它五升(圣)六升(圣)呢,姆妈你不看看,长桥庙里的老爷早被破四旧时劈掉当柴烧了,和尚也都监督劳动了,怎么老爷不显灵啊?”

“死货色,你瞎讲点啥啊!”娘气急败坏地说,“俗话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了,好像发现了什么疑点似地微蹙双眉,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接着说下去,“正是——正是因为这乱世,造反造反,把老爷的正气给造掉了,五圣精才更加厉害了呢!”

“那么,五圣精是邪气罗?”秀兰顽皮地反问。

母亲一听,赶紧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小人家不许乱说,再乱说我撕豁了你的嘴!”

秀兰一跺脚:  “我偏说,我偏说!”说着她就去拉门,娘急了,连忙喊住:“你敢去!”

“我偏去!”秀兰的犟劲也上来了。

“好,你去,你去告诉他——想要我的女儿,除非两上两下的楼房造起来!”秀兰娘阴沉着脸,近乎刻毒地吐出这一番话来。

秀兰倒是愣住了。她抬起头来,吃惊地打量着母亲:这就是生她养她、爱她疼她的姆妈吗?怎么会变得这样不讲道理、这样不近人情?唉,可怜阿祺一个孤儿,那样地想读书,也只好退了学回家种地,还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呢。可是,听听姆妈说了些什么话哟:房子!喔,房子……明晓得他家为造房子遭了难,怎能这么恶语伤人、雪上加霜呢!

秀兰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想到爹爹活着时,两家是多么要好,要是爹爹还在,该是多么好……想着想着,她就止不住放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着:“爹爹,爹爹!”这一声声喊叫,把娘心头的酸水搅动起来了,多少天来强打硬撑的精神像雪山融化一样崩溃了。她腿一软,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枯井般的两只眼睛里止不住地涌出了串串泪水。

突然,她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囡啊,我的囡,我的乖囡,如今娘只剩下你啦!除了你,娘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指望?你要是……啊,不,你就听娘一句话,听娘一句话吧!”

秀兰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得更凶了。

淅淅沥沥的梅雨中,田野里所有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河网水渠,全都满涨起来了,宛若绿色大地的动脉,用那生命的汁液,从四面八方灌注着水稻、茭白、棉花、茨菇,还有那嫩嫩的瓜秧和一切刚播下的种子……秀兰真不明白,为什么像她爹爹和阿祺爹爹这样的好人死了,万物还是这样争荣竞艳,一切仍然焕发出青春的蓬勃朝气?

她悄悄溜出家门的时候,一场细雨刚停,夕阳从云缝里露出一线娇红的笑意,枝头的绿叶片片都闪着新鲜的、亮晶晶的光泽。可是还没走到阿祺家,一时间又阴云密布,雨点飘撒下来,而且越来越密,不一会儿,灰朦的天空和灰朦的雨雾,把天地间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统统笼罩住了。

在熟悉的鲤鱼门洞前,秀兰站定了下来。

雨使得暮色过早地降临了。周围的一切都变非常模糊,那黑黝黝的老屋,那门前的老榆树和绕着屋基流去的小河,仿佛都成了一簇簇阴沉的幻影。秀兰不能想像她最亲爱的人就在这个地方生活,她觉得心里一阵发紧。

“阿祺!”她试着叫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径直走了进去——从天井里一滩滩淤积的水洼里踩过——来到正房的屋门前。

“阿祺!”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不过房门是虚掩着的,她伸手推了进去。

屋里比外面还要暗。但是她一眼就看见了他。他正坐在窗下,凑着从外面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看书,乱蓬蓬的头发搭在额前,脸色苍白而憔悴,下巴尖削了许多。秀兰望着他,心都要碎了。她真想像小时候那样,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安慰他,爱抚他,用柔情洗去他心头的伤痛。她要恳求他好好生活下去,世界上一切都会改变,但是她对他的感情不会变……

然而,阿祺却用冷漠的神色看着她,使她发呆似地僵立在门前,半天也动不得。她觉得有一股阴冷的潮气在向她逼来,使她窒息得说不出话来。当她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之后,她惊奇地发现,偌大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如此空空荡荡。从前她所熟悉的那张永远蒙着灰尘的梳妆台,捉迷藏时躲在里面的衣橱和两张漆得乌黑发亮的春凳都不见了。屋里的陈设只剩下一张挂着破蚊帐的木板床和靠窗的一张桌子。那蚊帐上极不谐调的蓝色补丁,以及四周由于年久失修、由于潮湿发霉而变成黑灰色的墙壁,全都蒙着一层凄惨的色调。

秀兰哽咽了一下,一团热辣辣的东西堵在喉头,却吐不出来。她低下头去,突然发现在墙壁的一角,有一个用破砖砌起来的、大约二米见方的池子,池子里黑糊糊的一片,不知是什么。她好奇地走过去,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这一看,真叫她头皮一阵发麻。原来,那黑糊糊的东西正在蠕动,在爬行——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一片硬壳虫!

阿祺他……难道他疯了?    

秀兰强忍着眼泪,慢慢抬起头来。  

“你养这么多虫,虫……”她怯怯地开口,似乎不知道应该怎样发问。    

唉,可怜的姑娘,当她被母亲关在屋里,捱过那难熬的分分秒秒时,怎能想到,这是他们相见后的第一句话。

“这叫地鳖虫。”阿祺冷淡地纠正她。

“是的,地鳖……虫。”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字眼,“可是,你为什么要养它们呢? "

“不养,我做什么?!”阿祺好像吵架一样,突然扔过几句硬梆梆的话来,“难道每天除了出工,就吃饭、睡觉,躺在床上等死吗? "

“你可以看书,或者,或者……”秀兰又怯怯地说不下去了,带着满脸做错了事的神气。她微微垂下眼皮,朝他的桌子瞥了一眼,只见凌乱的书和纸堆了大半张桌子。她很想把这些东西再看个究竟,好知道阿祺在看些什么,在写些什么。可是,阿祺却故意挡住她的视线,同时嘲讽地说:“哼,看书,看书能看出房子来吗?”

秀兰一听,立刻臊红了脸。她知道妈妈的话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满心委屈地想解释几句什么,却听得阿祺继续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穷,我命不好,我造不起房子,以后你不要来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免得让你家沾了我的穷气、晦气。”

说完,他扭过脸,好像已经忘却了她的存在。

秀兰再也忍耐不住,头一低,哭着冲出屋去,呆呆地立在屋檐下。

雨下个不停,枝头的栀子花还没盛开就落在了地上,堆成白生生的一片。院子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东厢房倒塌了,蛤蟆在一堆砖头瓦砾上跳来跳去。荒草到处疯长,已经从天井蔓延到了墙根下。唉,那些摇铃麦,那些终日流淌着叮当乐声的摇铃麦呢?

秀兰把脸埋在手掌里。那空中灰暗密集的雨云,真像一张巨大无情的网,滤去了往日的欢乐,只滞留下一片凝重的哀云,塞满了她的全部身心。风儿叹息着从旁吹过,荒芜的竹林里传来萧萧瑟瑟的声音,同时夹杂着汩汩的水声,仿佛是竹篙溅起了水花。有一只船由远而近地过来了,又由近而远地过去了。秀兰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摇船”,但她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她真希望她的爹爹和阿祺爹爹开着那只船,拨开茫茫的夜雨,从小河中显现出来,也许这样,过去美好的一切又会重新恢复了。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进去吧!”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昏暗中那张亲近熟悉的脸,微微湿润的闪亮的眸子。刹那间,她的心软了。她转过脸去,为的是不让他看见自己顺着脸颊流下的两行热泪。

“秀兰,”他轻轻地说,“其实,我是多么希望你来啊。我每天都在盼你,等你,你不来,我以为你和你妈妈是一样心思了。你来了,我……我要告诉你,我养地鳖虫,就是为了造房子啊。”

“房子?啊,不,不……”秀兰仿佛吓了一跳似的,突然激动地嚷叫起来。阿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继续热切地说:“秀兰,你不相信我吗?别人都说我造不起房子,可是,我偏要造,造给他们看看!”

“不,不!”秀兰摇着头,呻吟般地拒绝着。她并不能说出这拒绝的明确意义。也许是为抗议母亲说过的话,也许是为汲取两位在急流中丧生的老人的痛心教训,亦或是想起了童年时代可笑的誓言……风挟带着雨斜扑到她的身上,栀予花在风中颤栗,那荒竹摇曳的瑟瑟声和哗哗的水声似乎更响了。秀兰感到,在这一片昏暗的大自然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应和着她的心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阿祺却笑了:“我不相信命运。”

这坦然的微笑使秀兰受到感动,她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紧紧地靠拢了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过去房子造不成?就是因为太相信鬼,太怕鬼。”阿祺侃侃而谈,“其实,越信鬼,鬼越缠身。”

他低下头去,温柔地向秀兰望了一眼,又说:“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个信佛的人正在赶路,他看见村里的人把庙里老爷(菩萨)的牌位,架在水沟上当作桥,在上面走来走去。这个人一见,心想这可如何是好?赶紧把牌位拿起来,到河里去洗刷干净,然后恭恭敬敬地捧到庙里供上。可是,老爷却发怒了,说,‘你这个刁民,居然敢如此亵渎我,今天我一定要重重地降罪于你。’这个人一听,不由得大声喊冤,他跪在老爷的脚下,不停地磕头说:‘尊敬的老爷呀,别人都不相信你,任意践踏你,你并不惩罚他们,而我相信你,供奉你,你还要降罪于我,这太不公道了呀!’老爷说:‘不相信的人我管不着,拿他们没有办法;你是我的信徒,我的臣民,我落到这种地步,当然要找你算账了!’”

听到这儿,秀兰忍不住破涕为笑了。这轻松的笑声驱散了笼罩在两人中间那迷茫的忧郁和烦恼。

阿祺不再说话,转身摘下一朵湿漉漉的、洁白晶莹的栀予花,轻轻插在她的鬓角上。于是,淡淡的幽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