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死货色,这又是到哪里去?”
“我找阿祺去。”
“阿祺?阿祺!哼,二十几岁的姑娘,这么不要脸,以后还能嫁得出去?”
“姆妈你、你不是讲好同意我们俩……结婚的吗?”
“讲好——是啊,讲好他去买桁条的,可他怎么去买了蜜蜂来玩啊?”
“买蜜蜂可不是为了玩。”
“那么,是炒来吃吗?”
“蜜蜂会酿蜜,蜜可甜啦!”
“哼,只怕蜜没吃到嘴,家都给他败光了。”
“哎呀姆妈!是你自己答应的嘛!”
“我答应先把房子造起来。”
“姆妈!”
“你不用鬼迷心窍啦!告诉你,这种人是脱底棺材呒收作——今天买虫玩,明天买鸟玩,说不定以后还会买大烟白粉吃呢。你要跟了他,一辈子受苦,如今趁早拉倒,过几天,姆妈托陆瞎子给你介绍一个老老实实的好人家。”
秀兰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她使劲忍住了眼泪。
秀兰娘正在烧火,火光把那张开始发胖的脸映得红膛膛的。也许是对自己这一番洋洋洒洒的说教感到满意,她朝倚在门框上的女儿斜睨一眼。
这一望,使她突然感到,女儿竟是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看那鹅蛋形的光洁丰润的脸盘,端正的鼻梁和小巧鲜红的嘴唇,简直跟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不过,眼睛像她爸爸,大大的,乌黑而有神;身段也像她爸爸,长条形的,挺拔而柔韧。一件深红色的晴纶套衫,把腰肢和胸脯那些美好的曲线勾勒得清清楚楚,同时又把晒红了的脸蛋衬托得格外娇美。唉,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叫做娘的捉摸不透。当初,省吃俭用给她买了这件时兴衣服,她还说这是城里人穿的,怎么也不肯往身上套;如今倒好,自己从箱底翻出来穿上了,也不在外面套件罩衫,就这么胸脯鼓鼓地走来走去。不过话得说回来,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女儿穿这件衣服确实好看,凭这副模样,连城里的工人、干部也配得上,为啥非要阿祺这个没爹没娘的野小子?!
“姆妈,就算你不答应,我也答应了。”忽然一个严肃而坚决的声音,打断了秀兰娘的遐想。她又定睛一望,终于明确到这句话确是从女儿那张酷似自己的两片红唇里发出来时,不由得怒火从心中升起,竟一下扬起手里的烧火棍,威吓地喝道:“你敢、你敢!你敢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我只当没养你!”
“没养就没养,我偏要和他好!”秀兰也恼了。
“打你这不孝的忤逆货!”眼看手里的烧火棍就要落下,可老太婆一下把它丢了——这铁制的烧火棍太烫,一端还是通红通红的呢,怎能当真打在女儿的细皮嫩肉上?当然,打还是要打的,只见她迅速从门背后抓起一根扁担,咬牙切齿地跺着脚:“我打你死,打你死!”这恶狠狠的声音,听起来比烧红的铁棍还要可怕得多。
“打死我也要跟他好!”秀兰的犟劲,简直跟她死去的爹爹一模一样。本来,她是想好好说服姆妈的。可是,既然母亲这样的态度,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干脆,亮出了大红的结婚登记证书:“姆妈,我们已经登记好啦!”
秀兰这时倒反而坦然了,说话的声音清清亮亮、轻轻松松,口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顽皮的、无所顾忌的味道。秀兰娘虽不识字,却也认得这印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立即气白了脸:“啊,死货色,今天穿得妖精一样,原来是去登记结婚啦!”说着,伸手就要去夺,可是秀兰像一只灵巧的小山羊,转身就一蹦一跳地逃开了。
“登记了也没用——不要脸的死货色,我不承认,我打你死!”秀兰娘拖着扁担追出去。
很好的天气。弯弯的垂柳,嫩嫩的水杉,爬在竹篱上的翠枝绿蔓与淙淙流淌的小河,全都浴在喜融融的阳光里;河面映出对岸的无边的油菜花,水纹变得细细的、艳艳的,好似也喷出了芬芳的香气。秀兰一时竟忘了是在逃脱母亲的追打,仿佛专为着在这明媚的春光里活动一下四肢,使她那身体里青春的泉流奔腾四溢,冒出浪花。不过,从身背后传来的一阵阵叫骂声又提醒了她,使她不敢往村子里跑,怕被人撞见了难为情。忽然,她灵机一动,想起阿祺他们正在村东南的油菜地里放蜂,便沿着河岸出了村,一直往东跑去。跑了一阵,见娘在后面追得呼哧呼哧直喘,她又不忍心了,毕竟是亲娘,万一跌一跤怎么办?于是,她故意放慢了脚步,还不时地回头看看;然而,老太婆却像凶神一样地扑上来了。秀兰无奈,只好又加快脚步跑起来。
就这样,秀兰紧一阵,慢一阵;秀兰娘在后面紧追慢赶,可就是赶不上女儿,气得她破口大骂:“死货色,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你,冬天敲开冰窟窿给你汰尿布,夏天半夜里起来给你拍蚊子。你那没良心的爷老子被那一家灌了迷魂汤,一日到夜只晓得朝那个鬼地方跑。三伏天你一身痱子出了紫水,全靠我用毛巾一点点给你揩……如今你翅膀硬了,自己会飞了;你船底有了水,自己好行了;你的良心被野男人勾去了,你——没良心的货色!”
秀兰娘喃喃地骂着、追着,忽然膝下一软,真的差点跌倒,她赶紧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榆树,喘息了一会,还是不甘心,又骂起来:
“不要脸的死货色,我像你这么大时,全凭爷娘作主,爷娘讲啥就是啥。现在倒好,姑娘家自己找起男人来了,爷娘的话也不要听了。”
数落到最后一句时,她似乎已是感慨万分,不由得抬起头来,愤愤地仰望着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发出一声长叹:“老天爷,这是什么世界啊!”
然而天空碧蓝碧蓝,榆树叶闪闪发光,“死货色”已经穿过河上窄窄的石板桥,娉娉婷婷地朝那一片灿黄的油菜地里走去了,晴纶红套衫鲜艳得像一团火。
秀兰娘急了,连忙往桥上追去。那边,女儿见娘也上了桥,竟站住不动了,扭过头来,还说了句什么——当然,秀兰娘没有听清,而且也不屑去听。她此刻唯一的欲望,就是把心中的气和恨往外倾吐。她正待张口再骂,谁知一句话还没吐出来,只见桥下水哗哗地向前流个不停,好像冲击得桥也在动,人也在动;又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推着她,叫她身不由己地往前动、动……她惊骇了,只觉得心也慌,腿也软,再不敢骂了。女儿站在那边喊:“姆妈,你当心呀!”她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也不敢回答,直到小心翼翼地走到头,一脚踏上那盖满柔软的青草,然而坚实可靠的大地时,才轻轻地吐了口气。于是,又张口骂道:“你要气死我呀,你在望我死呀!你这个黄伯劳,吃娘的鸟……”
黄伯劳是春天的田野里飞来飞去的一种鸟儿,通身披着黄油油的羽毛,嘴很大。据说,这种鸟一旦羽毛丰满,就会把辛苦哺育它们长大的母亲啄死。往往在春光明媚之时,一群幼鸟唧唧叫着围攻一只老鸟,老鸟左躲右闪,无处逃遁,被啄得羽毛纷纷落下,拚命“呷——呷——”哀叫,其惨无比。因此,农民都把黄伯劳称作“吃娘鸟”。秀兰见娘已安全地过了桥,而且又开始叫骂,就又往前去了。
也不知是鸟儿有灵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恰在这时,真的来了一群黄伯劳,好像存心捉弄人似的,从秀兰娘的头上盘旋而过,呷呷地叫得她心烦。想不到鸟儿也来欺负她,她气极了,举起扁担朝天就打:“我打死你这吃娘鸟!”
当然,扁担是打不着鸟儿的。然而由于用力过猛,她自己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仰面一望,只觉得天空亮晃晃的叫她睁不开眼,什么鸟儿的踪影都不见了;再一望,四周一片金黄。恍惚间,她又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和低低的男人的说话声。再定睛一望,分明这是一片油菜地,秀兰、阿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正站在一溜木头箱子旁边说话。阿祺皱着眉头,“死货色”两手比划着什么,穿得红艳艳的上身轻轻地摇晃着,晃得她心中的怒火又突突往上直冒。借着这股火势,她竟一下子伶伶俐俐地爬起来,抓起扁担就追过去。
“不要脸的死货色!”威风凛凛的一声吼,把三个人吓了一跳。眼疾的阿龙望着秀兰娘手中的扁担,忙上前阻拦:“老婶娘,不要打。”可是,秀兰娘怎么会听他的?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刚落,一扁担已经劈下来了。不过,也不知是心疼女儿还是眼花了看不准,反正,扁担根本没落在秀兰身上,而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秀兰身边的一只木箱子上。蜂箱翻了,受惊的蜜蜂哄地一声涌出来,团团围住了这个入侵者,刹那间,就把秀兰娘叮得哇哇直叫,一下子又跌坐在地。
阿龙暗叫一声“不好”,两只眼睛像闪电般地四下里一扫,随即抓起一块盖箱子的塑料布,连头带脑地将秀兰娘一裹,蹲下身去背起就跑。他一边跑一边招呼另外两个:“快,快跑!”
秀兰和阿祺都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急又怕,在一旁都吓呆了,听见阿龙这样吆喝,才一前一后地跑起来。
“这些蜜蜂,连牛都叮得死。”阿龙喘吁吁地跑着说,“蜜蜂就是这样,你不犯它,它不犯你,你要是侵犯了它,它就跟你拼命。”
秀兰和阿祺早已也被螫上了几处,此刻都顾不上答话,只拼命地跟着阿龙跑。跑了一会,渐渐甩开了蜂群,阿龙又问:“老婶娘有心脏病吗?”
“没有。”秀兰答了一声,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好容易到了秀兰家,阿龙掀开塑料布,把秀兰娘轻轻放在床上。只见她身上、脸上,少说也被叮了二、三十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秀兰急得团团转,和阿祺商量,一会说要去大队医疗站请人来看,一会又说要送医院。阿龙摆摆手:“老婶娘没有心脏病,不要紧的——包在我身上啦!”
说着,他就指挥阿祺和秀兰两个拔刺。他自己呢,专给秀兰娘拔那眼窝边、额头上这些他们两个不敢下手的地方的刺。他的手脚最轻,动作也最敏捷,简直像个真正的外科医生,而他的嘴巴也最甜,一口一个“老婶娘”。一会儿说:“老婶娘,你不要急,急出病来不合算的。”一会儿又说:“老婶娘,你放心好啦,这点蜂毒对身体有好处的。”——无疑,他又滔滔不绝地宣传了一通关于蜂毒能健身治病的道理。
拔完了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清凉油,细心地、一点一点地在那些肿块上抹着。于是,那火烧火燎的伤口上立即有了一股凉丝丝的感觉。秀兰娘这才感到好受多了。这时,小伙子又叽叽呱呱地说开了:“我说老婶娘,你就安安心心地躺几天,什么也不要想,保证一切称心如意。你们阿祺,也会有出息的。你不是想要造房子吗?哈,这有什么稀奇。你让阿祺好好养两年蜜蜂,造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你看我,干了几年,现在存款就有几千元了;你再看,我身体有多好!房子?小意思……”
在阿龙开始说这番话时,老太婆紧紧地闭着眼睛,心里想,哼,随你把阿祺夸得多么好,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可是听到后来,那“几千元存款”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了她的脑子,怎么也抹不掉了。她想,这小伙子倒不错,又能干,又会体贴人,今天这条命全靠他救的,再说,还有“几千元存款”,要是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婿就好了……她有心想睁开眼睛问问他有了对象没有,无奈蜂螫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痛起来,只好作罢。
10
年迈而伟大的命运之神,总是对年轻人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同时,用它那双冷漠的大手,在默默无言中把一切细微、琐碎的小事,种种微不足道的忧愁与欢乐,从一个时代织进另一个时代,构成一张张年年岁岁绵延不断的习俗之网。
在这里,一个体体面面的小伙子,要体体面面地娶一个媳妇,无疑应该先造好一幢楼房,再置好一套家具,然后,择一个吉祥日子,请介绍人和女方的全家来吃一顿意味着“团圆”的汤团,便是订婚了。订婚,就算是完成了事实上的婚姻——即使双方都还没到法定的晚婚年龄,姑娘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住到婆家,享受新婚蜜月的一切幸福。尔后,即使在正式的婚礼宴席上,新娘子用一件大袍似的黑呢大衣遮掩了即将做母亲的骄傲,也把那张含羞的脸蛋衬得更加娇艳——对此,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然而,对于没有房子和家具,也不曾请媒人和履行订婚手续的阿祺来说,法定的结婚证书倒成了一张废纸。在秀兰娘遭到蜜蜂攻击的第二天,虽然脸上、身上的肿痛还没有全消,她却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而且,居然用一把沉重的大铁锁,“咔嗒”一声把女儿锁在了楼上。所以,可怜的阿祺在“登记结婚”之后,竟连自己心爱的姑娘的影子也见不着了。
阿祺急得走投无路,只有去寻阿龙。阿龙沉思了一会,然后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说:“不要急,今天晚上月老会给你们来牵线的!”
阿祺眼巴巴地等着阿龙拿出锦囊妙计,却见他翻出几个空塑料瓶,捆捆扎扎地拎在手里,说:“走,到蜂场去。”
蜂场就是那一天阿祺摇船经过的地方。一个瘦瘦的老人——也就是那天阿祺见到过一眼的老农民,正戴着面罩在专心地割蜜。只见他用那双粗糙结实的手灵巧地拎起蜂脾,然后用刮刀在上面轻轻一点,原先聚集在蜂脾上的蜂儿便散开了,然而并不螯他。他拿刮刀把蜂脾上的蜜和蜡一齐刮下,接着便倒进手摇离心机里摇起来,被分离的蜜立即带着浓郁的芬芳流了出来。
阿祺看得呆了,直到阿龙叫了一声“爸爸”,并请求老人把他带来的几个塑料瓶都装满新鲜的蜂蜜时,才着实吃了一惊。他那好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阿龙和老人间来回转动着,惊异像阿龙这样时髦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土气的父亲?老头子身穿一件宝蓝色的中式对襟褂子,足蹬一双小圆口的黑布鞋——像这样的衣服和鞋子,如今村里的老农民都不愿穿了。因此,阿祺担心自己是否听错了:也许阿龙叫的是“伯伯”,而不是“爸爸”。不过,当老人取下面罩,抬起一张和蔼的脸时,他再也不怀疑自己的听觉了——老人有一双和阿龙酷似的笑眯眯的眼睛,虽然它被包裹在密密层层的皱纹之中,也还是炯炯有神。这时,阿祺记起了应有的礼貌,连忙低低地叫了一声“伯伯!”这声音听起来倒像出自一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之口。
老人没有在意阿祺这种天生的在生人面前的窘态,接过塑料瓶就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出于老年人那种爱唠叨的脾气——而且已经从儿子那里了解到事情的一切根由——便用那带笑的、大有深意的目光向阿祺望了一眼,乐呵呵地说:“我这蜂蜜嘛,比腊月二十三的关东糖还甜,灶王爷吃了也会甜得说不出话来,你那丈母娘——”
一语未了,阿祺的脸已经红了。老人越发来劲,一面兴致勃勃地把那离心机里刚刚分离出来的新鲜蜂蜜往塑料瓶里倒,一面得意洋洋地继续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事我全晓得啦!丈母娘昨天被蜂咬了,今天送点蜂蜜去补补身体,应该的,啊哈,应该的!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如今多幸福啊!想当初我们……”
“阿爸,现在也不行了,要钱,要房子,还相信什么时辰八字。”阿龙扮了个鬼脸,巧妙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也不一样,她信你们不信,怕啥!”说着,他把装得满满的两瓶蜂蜜塞到阿祺怀里,“拿着,保管粘住你丈母娘的嘴,叫她光说好。”洁白的塑料瓶,透出纯净的上等蜂蜜的金黄色泽,那么柔滑和醇厚,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温热。唉,这就是那无私的小蜂儿,对人类纯情的贡献吗?阿祺觉得心头暖暖的,可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平白无故地收了人家那么多东西,总得有个表示呀,至少,也该说声“谢谢”。因此,他吃吃地说:“老伯伯,您……放蜂多少年了? "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有这样道谢的吗?不过,老人似乎很高兴,笑眯眯地摇着离心机说:“我不是放蜂的,我是当了一辈子蜜蜂。”
“蜜蜂?”阿祺糊涂了,正想问清怎么回事,老人又眨眨眼睛,点点头道:“唔,去吧,孩子们!看天气多好,早点上路吧。记住我的话,生活就像这田野里的百花,而百花中不是每种花都是甜的,都能酿蜜的,这要靠我们自己去品尝。但生活不会辜负我们的,只怕我们自己辜负了生活。我就是当了一辈子的蜜蜂,虽然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可我酿的蜜,也是酸甜苦辣的都有。现在老了,用不着我再去酿蜜了,不过我看着蜜蜂酿蜜,自己的心里也是甜的。”
阿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愣,真是,这哪像眼前这个弯腰驼背的老农民说出来的话呀!可细细想来,觉得这些话又句句有理,语重心长,别是一番滋味。他正欲开口,却被阿龙一把拖住了:“走走走,别理我阿爸,他一唠叨起来就没完。”
一路上,阿祺还是止不住好奇:“你爸爸,怎么说他是……蜜蜂?他究竟是、是干什么的?”
“你也真够唠叨的。”阿龙皱了皱眉,“干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嘛,他现在离休了。他身上有敌人的枪伤,也有自己人的棒伤,受过的苦不少。比起来,我们年轻人现在吃的一点苦头,碰到的一些挫折,倒也真的算不得什么了。”
说到最后,这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竟轻轻叹了口气,阿祺没有再往下问,他是聪明的,他懂得朋友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里意味着什么。一切都明白了,而一切似乎又都不明白——生活需要新的思考。相比之下,自己显得太不成熟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又是多么简单。哦,是的,生活还需要新的勇敢的精神。
“我们——应该去采蜜。”阿龙以少有的深沉态度拍了拍阿祺的肩膀。阿祺点点头,仰起脸来,凝视天空,觉得蓝天也随着他心里的涟漪在颤动起伏,似一泻万里的潮水……
不知走了多久,阿龙又活泼起来了:“到了丈母娘那里,一切可要看我的眼色啊!”他这样嘱咐阿祺,然后,把他的计划嘀嘀咕咕地说了又说。
秀兰娘的脸还肿着,可是已经能够操持家务,动作挺麻利,火气仍很大。
一到秀兰家门口,阿祺就把刚才路上阿龙给他讲好的一套全给忘了,犹犹豫豫的,想进又不敢进。阿龙见他怯阵,赶紧一步上前,脆生生地叫了一声:“老婶娘!”
秀兰娘把门开了一半:“谁呀?”
阿龙赶忙回答:“我是阿龙呀,昨天是我把你背回来的。”说着,狠狠地扯了阿祺一把。阿祺无奈,只好从阿龙背后露出半个脸,蚊子哼哼似地叫了声“姆妈。”
老太婆先见阿龙,不由得喜出望外,已经眉开眼笑了;可一听阿祺叫她,顿时脸就虎下来了:“你来做什么!”
好像当头挨了一棒,阿祺吓得直往后缩。甚至连秀兰娘自己也微微一怔,心里想,当着阿龙这小伙子的面,太凶了可不好,让人家以为我这作长辈的生来就是个母老虎,哪还愿意上门当女婿?可是转念又一想,若是不下狠心把阿祺赶走,阿龙怎能留得住?再说,男人总是嫉妒的,只要阿龙对秀兰有意,我对阿祺凶点,阿龙反而会高兴。因此,她一咬牙,呼地从门背后抄起把扫帚,高高地举着,真像老虎下山般地冲了出去:“你来做什么?又想来勾引我女儿?呸,白日里做梦!告诉你,女儿是我养的,随你上哪儿去登记,我不点头就是不行!你要是再敢踏进我的家门,小心你的腿!”
阿祺哪里见过这个?他又羞又气,扔下蜂蜜瓶就跑。老太婆还追着要打,阿龙赶上去把她拉住了:“老婶娘,可不能动气啊。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动气了眼睛要瞎的。”一面说,一面朝阿祺又是做手势,又是使眼色,那意思是叫阿祺暂且等一等,让他先稳住了再说。因为,刚才他们商定,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叫阿祺见上秀兰一面,把他们写在纸条上的计划递给她。可是此刻,阿祺抱头逃窜还嫌两条腿太慢,根本顾不到去看阿龙的什么眼色、手势。阿龙没有办法,只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对付这个好比刚刚点着了导火线的炸药筒。
“哟,老婶娘,你看我年记不大,记性倒坏,这儿还有几瓶蜜呐,是你女婿孝敬你的,差点给搞忘啦!”阿龙故意大惊小怪地叫着,一面把门口台阶上的两瓶蜜高高地举起,在秀兰娘眼前晃了晃:“瞧瞧,多好的蜂蜜,特级的。”
秀兰娘见阿祺被赶跑了,阿龙又亲亲热热地跟自己说活,脸色就好看多了。当然,怒火的余焰还没有完全熄灭。因此,“女婿孝敬”这样的话也根本听不进去。不过,蜂蜜她是看清了,金黄金黄的两大瓶,瓶子外面还贴着亮晶晶的金纸呢。
阿龙见她高兴了,趁势搀着她的胳膊,殷勤地把她扶到屋里坐下,转身冲了一杯蜜糖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上前:“老婶娘,您先尝尝味道。这新鲜蜂蜜,营养价值可高呐,又补身体,又能治病,你喝一杯,肿就消得快了。以后,你每日早起喝一杯,什么心脏病、高血压……随便什么毛病都不会生,随便什么气也都可以消了。保证你延年益寿,心宽体胖……”
阿龙的一张巧嘴,简直把两瓶蜂蜜夸成长生不老的仙药了。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是为了讨老太婆的喜欢,从而引起她对阿祺的好感——因为,蜂蜜是阿祺送来孝敬丈母娘的。可这老太婆偏偏不按他的思路往下想,还一心只当是阿龙送来的,还没喝到嘴,已经甜透了心。她望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真是怎么看怎么爱,暗自思忖,阿祺那野小子,这么多年来没叫过自己一声好听的,更不晓得买点什么来孝敬孝敬。瞧人家孩子,多懂礼貌,说话多么好听,初次来玩还带了礼物……正想入非非,忽听阿龙问怎么没见秀兰,又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也不要为难秀兰;就这一个女儿,将来老了还要指望她。”秀兰娘见他说得这么热情,心想:他多半是对女儿有意思了。如今兴“自由”,何不让他们两个也“自由”一下?凭小伙子这份人品才貌,这么一“自由”,非把女儿那犟脾气给降服了不可。想着,便笑眯眯地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扔给阿龙:“秀兰在楼上……闲着没事呢,你跟她说说话去。”
小伙子也真够心急的,好像是巴不得这一声,接过了钥匙,三步并作两步直往上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