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创作与思维 (4)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31:53

11  我看长篇小说

近来见《文学报》的“新批评”办得风生水起,批评不为名者讳,对圈内主流作品也敢直搔痛痒,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我对文学理论一向缺乏修养。作为一个专业作者,自入此行以来,虽然也写了十几部长篇,但是一向埋头拉车,从不顾左右而言他。但这回“新批评”里的不少文章,读后却与自己的创作感受屡屡产生共鸣,即所谓“与吾心有戚戚焉”;于是就有点情不自禁,也试着对当前的长篇小说说道一、二。

作为一个也在写长篇的作者,虽不能说识得庐山真面目,却身在此山中;我也尽可能地拜读了一些当前社会上“当红”的长篇和另外一些有机缘进入我视野的作品。现在,我只就此有限的阅读谈谈我的感觉,决无全面地评价和综述当今长篇创作得失的野心。另外,关于当今长篇创作的繁荣昌盛和高水准,在一位中国作家对世界级文学大奖完成了零的突破以后,我们的媒体和宣传部门正在大力弘扬,我也不拟再加入“马太效应”中去了 ;本文只谈一下自己感受到的长篇创作中的一些问题。

                         A  树不起的屋架

阅读中,感觉最突出的是许多长篇小说长则长了,却缺乏一部长篇应有的架构。

我们常常只见作者将收集到的生活素材加上自己的想象,一口气不厌其烦地絮絮道来;也写细节,也有人物和故事,冲突和矛盾,但是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平面的、平行的,有的甚至是杂乱无章的,只是细节堆砌,没有组成统一严密的布局,缺乏鲜明的逻辑层次,写到哪里算那里,以致一部作品到了结尾还无法收拢,给人以散乱的感觉,缺乏连贯的气韵;就像一股从城市排水沟里流出来的水流,在一条条平缓的沟渠里流淌,沿途没有波澜,没有风景,没有气势;又像一堆掼散了的铺盖卷,摊在地上收不拢来。

在我的想象中,长篇小说应该是一条滔滔滚滚的大河,它穿山谷越平原过险滩,沿途有无限风光,经过许许多多的曲折阻挡,才能完成从高山到大海的旅程。沟渠哪怕密如蛛网,总计里程再长,也不能与大江大河同日而语。

也许有人会说,你也太土老帽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写小说还要讲什么结构?当下最时髦的小说是“四没有”——没有思想、没有人物、没有结构、没有标点;最崇尚的是“四写”——写细节、写历史、写感觉、写文化,这才是“最小说”的小说和“很小说”的小说。

这样的“后现代主义”理论确实把我镇住了!连我以前学到的一点可怜的汉语语法修辞知识也被彻底颠覆——我只知道在作为比较级的副词“最”、“很”等后面一定是形容词,不能出现名词的,否则试想有人说出“最人”、“最狗”、“最书”、“最树”之类的话,你一定会以为,这不是汉语,而是鸟语。但是这样的语言出自文学评论界的权威之口,谁又能不服呢?

我常将长篇小说的创作比作盖一座楼房。作者的创作灵感和构思是设计图纸,作者长期积累的生活素材是水泥、砖头、黄沙、钢筋等建筑材料;如果要将大楼建起来,必须先筑起钢筋混凝土的楼架。而这楼架就是作品的情节架构。这也似人必须有脊梁、骨架才能站立一样。如果没有钢混结构,一座高层楼宇是立不起来的。作者的生活素材积累得再多,一部作品没架构,就像建筑工地上的一堆建材;它们堆积在一起,是不能成为楼房的。因此,对上面的那些“创新理论”,我一直百思而不解。

终于有一次,我的眼睛一亮。我看到了别人介绍的国内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的一种创作经验,说他将作家的长篇写作比作“巴塞罗那足球队”的足球踢法。据说这支世界劲旅球队的踢法很特殊:他们不讲传统的队形和战术,所有的队员都是进攻者和防守者,只在不停的传球倒脚中将球踢进球门;而只要进了球,就是胜利了!

我不懂足球,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阵法。但我还是知道这支西班牙足球队是世界名队,它曾得过19次甲级联赛冠军,21次亚军。他们的踢法再特殊也得遵守比赛的规则吧?进攻者越了位是要判罚的。不知怎的,这种说法倒使我回忆起了在小学时看男孩们玩足球时的情景——开始时他们也学成人的踢法:每一边都有守门员,有后卫,有前锋;但是踢着踢着发急了,就再也不讲规则,于是前锋后卫一窝蜂地拥上前,连滚带抱地将球“轰”进了对方的球门。

然而,这种小孩子的赖皮踢法能算得了一场真正的足球比赛吗?

如果一部长篇也像小孩子踢足球那样,只靠热闹的细节堆砌,繁琐的叙述推进,没有树得起来的骨干架构,任用什么前卫的名词理论给它梳妆打扮,它依然是树不起来的一堆建材;哪怕作者的细节写得再好,再生动逼真也无济于事。如果仍将它比作建筑,充其量也只是一片滚地龙;虽然也可以给它做些内部装饰,但它不可能有楼宇的气势和雄姿,因此也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建筑物。

当然长篇小说的结构是可以百花齐放的。正像建筑的设计,可以花样翻新——可以是哥特式,可以是都铎式;可以是“水立方”,也可以是“鸟巢”。但是式样再独特,也需有架构支撑起来。同样地,长篇小说可以是中国小说传统的结构,让故事有头有尾,按情节的发展和矛盾冲突的内在逻辑层层纠葛推进,有主线有支线,有高潮有结局;也可以随人物的思想、情感、意识的跳跃和发展变化的脉络为架构;甚至以时间顺序、人物、事件、空间的切换来推进,展示作者的思想理念和艺术诉求……但这一切仍然离不开人们的生活逻辑和思想的脉络,亦即事件和人物。这是小说的基础,是抛不开的。就像画家画画,你可以写实,也可以写意,甚至可以是抽象派、印象派;但不论哪一派的画家,恐怕都是要有素描写实的基本功夫的。毕加索的抽象画名气很大,但是他早年的作品具有深厚的写实功夫,人物画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一丝不苟的。当然也会有一些标新立异者,虽然根本没有画画的功底,却善炒作;他们用扫帚在纸上划几下,或者在自己的屁股上蘸点墨汁往纸上一坐,就声称创作了一幅无与伦比的抽象派大作,而且也会有评论家和媒体替他捧场,或者还可欺骗一些喜欢傍文化的大款,卖个好价钱;然而这样的艺术能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吗?

B 站不起来的人物

一部长篇,一般地讲,应该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做支撑,但只有故事是不够的,它还不能构成一部丰满鲜活的作品。故事只是骨骼,它还缺少经脉和血肉,不能使小说活起来。

其实,故事和人物是互相依存,分拆不开的,就好像是骨肉相连一样。正是人物的思想、行为、活动组成了故事。小说中的人物,都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与情节的推进,其思想脉络和性格特点逐步展现并趋向完整和成熟的。然而我看到一些作品,人物常常过早地站立在故事的前面,一站出来就给定了他(她)一个明白的画像,定下了他(她)的性格甚至命运;不管后面的故事情节如何走向,这个人物就永远“立场坚定志不移”了!这样的人物是僵死的,无法给读者以真实的立体感和生命感。因此,不管作者给它身上贴多少金、堆多少细节,这个人物始终像一幅剪纸那样是扁平的,无法真正地站立起来。

要让人物在作品中站立起来,就要让他(她)们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随时说符合自己身份的话,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并不是细节、事件、形貌的描绘或者是思想概念等等的叙述往一个人物身上堆砌得越多,这个人物的塑造就越丰满成功。好的文学作品,应用在人物身上的生活素材,都是要进行严格的剪裁和筛选,使用得恰到好处的。

我常见一些作品,一个人物一出场,就围绕着他(她)作冗长泼烦的叙述,不管这些叙述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和作品的题旨有没有意义:他(她)的吃饭穿衣,梳妆打扮;出得门去,一路走来,还要从两边的风景写起;途中遇到一堵墙壁、一座桥梁、一条河流又要细细絮叨一番。这样事无巨细的叙写,如果是个普通作者的作品,读者是根本没耐性读下去的;就算是名家,甚至是获奖名篇,读者读后也会摇头叹气。我就曾经听一位酷爱文学的高中生对我说:“我拜读某某大作家的得奖名著,越看越没耐心,只见他啰哩啰嗦地描写一堵墙壁,这墙壁在上午的阳光下是怎么样的,下午又怎样;晚上又如何,不厌其烦地道来,不知道要说明什么意思;我干脆翻过几页再看,还在说那堵墙壁;真没劲!”细节和素材是为人物服务的。你即使是名家,即使是写细节的高手,也不能毫无节制,否则,再好再生动逼真的细节也会变成人物身上的累赘和肿瘤。

不过,有人会说你不懂,那是在写文化。但文化与小说又是什么关系呢?我寻思良久,想大概是文化的概念大于文学,因此它便是更高级的文学了。难怪乎,在当前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人们已经将什么东西都称作文化了:烟酒茶是文化,赚钱赌博是文化;吃喝玩乐都是文化,甚至连厕所也是文化;如果再将我们的文学也加入进去,我就只能被“文化得”无言了。

对这些大小概念的逻辑理解先不去管它,但是,脱离了思想、故事、人物等小说的基本因素,只堆砌一些生活细节,倒弄一些收集来的资料,再加上作者自己的想象,就轻而易举地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非常高级的“文化小说”,这似乎有点不太靠谱。

其实,小说就是小说。世界文学史上从巴尔扎克等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家的作品到中国的古典小说如《红楼梦》等,它们都是有自己的艺术规律可循的——这就是故事与人物的完美的融合,在故事中让角色说话,让人物站立起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否则任作者名气再大,任论者再权威,再口吐莲花,也无法指鹿为马,让一部琐碎平庸的长篇留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永远中流砥柱而不被淘洗掉。

C  孵不出小鸡的软壳蛋

一部长篇小说除了故事和人物外,还需要精神层面的东西,它就是作品的思想内涵,它是作品的灵魂。

我们的许多长篇,似乎总是在刻意回避社会深层次的矛盾,远离理想、信仰等人类精神领域里的根本性问题,当然更谈不上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与追寻了。他们热衷于写琐碎的生活细节与人的本能欲望;写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争夺和感情纠葛,乐道人性的暴虐与丑恶,崇尚一地鸡毛……一些论者将之称为深刻地揭示生活的本质,回归文学的原始功能,摆脱文学背负的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文学的原始功能”的确切定义。也许他们指的是文学的娱乐功能,认为文学一开始就只是人们在劳动与生活中用来愉悦心情的,本来就没有赋予它更多的责任与义务。以后的“精神(思想)负担”是被人为地强加上去的 。

但是这种理论仍无法说服我。照此说法,难道我们还要回到原始社会劳动者只会哼“吭唷吭唷歌”的时代?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早就在人类的上层建筑亦即思想领域占据了重要地位,成了引领人类灵魂向文明之路前进的一盏灯塔。它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它的引领文明的作用,在中外文学史上早就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倒是近年来我们的文学在商品大潮和拜金主义的左右下,的确使一些作家和评论家迷糊了眼睛和心智。

然而,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总是要给人点什么的,比如给人以生活的信心和生命的希望;给人以爱的温暖和勇气;给人以信仰和人生价值的追求……我国古代的文艺评论家刘勰就曾明确地指出,文章的核心是要有思想和情感的,“水性虚而沦漪结,木质实而花萼振。”摆脱了思想内涵的作品,不可能是好文章,也无法反映生活的本质。

那么,我们目前生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试想,我们的文学真的能完全躲进象牙塔里,对广大民众最关注的社会问题、最不满和纠结的切身利害视而不见吗?能闭起眼睛对国家和民族的兴衰命运不闻不问吗?难道我们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就是“娱乐至死!”不是说我们要代表时代先进文化发展的方向吗?难道我们这个正在崛起的大国的先进性和发展方向就是娱乐至死的犬儒主义?

还有一些作品,倒不是想摆脱思想内涵,但又顾虑重重,于是就玩起了圈圈转,在思想的门外不停地倒脚徘徊,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弄得一部长篇小说好似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和成长笔记,抑或是一位干部下乡时流水账式的工作日志或调查报告。这样的作品,读者之所以耐心地读下去,以为作者摆了那么长的龙门阵,总会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然而,读着读着,却发现小说结束了。好像一场足球比赛,球员们在球门前踢钩倒脚盘球,让观众看得眼花缭乱,球却始终没有踢进球门,收场的哨子就吹响了。遇到这种情况,虽然留给读者的只是失望,但它们如果出自名家,一些评论者依然会从中挖掘出“深刻的思想涵义”来,甚至照样给它挂上一顶“创新、突破”之类的桂冠。似乎只要是皇家的轿子,里面一定坐着美若天仙的格格!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家赶紧争着去抬。

这种在思想的门外欲说还休、大捉迷藏的玩法,在某些作家那里,似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平,已经可谓我们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景观了。然而,逃避现实和思想的作品,任你用什么样的形式包装,总是缺少灵魂、没有真正生命力的。我们如果将它比作一只鸡蛋,则它是一只由缺钙的母鸡生出来的软壳蛋,孵不出有生命的小鸡来的。

D  文字的味道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小说当不例外。一部长篇小说的艺术风采与水准,与它的语言有密切的关系。

仍是刘勰说得明白。他在《文心雕龙》“情采篇”里就开宗明义:“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又说“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也就是说,古来的经典好文,都是和精彩的文字分不开的,就似那珍贵的虎皮、豹皮,如果没有了上面那漂亮的花纹色彩,那也就同普通的狗皮、羊皮无异了。

所谓“文采”,指的就是作品的语言风格与味道。风格是可以多样化的,味道也可浓可淡。可以艳丽热烈,繁花似锦,似醇酒醉人;也可以清新淡雅,朴实流畅,如一渠清流;但这一切不是凭空得来的——“问渠哪得请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它们的源头是作者深厚的生活底蕴和丰富的文学素养。

但有些长篇,作者的自我感觉甚好,只一味用自己那寡淡如水的叙述性文字,滔滔而下,不避拉杂拖沓,也不顾读者的阅读兴趣和耐心,这样的写法几成风尚,有评论家将之称为“白描”。

白描一词应该来自绘画。指的是画画的基本功——素描。亦即用铅笔进行的黑白线条构图。但白描也好,素描也罢,其中心词是一个“描”字,即用线条描绘出一个被画对象的基本轮廓和形象。此词借用到小说创作中,也还是要作者用朴实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和刻画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的;而这同样与作者的学养知识、生活积累和艺术造诣分不开的。一个“白”字怎么能遮挡得了这一切!

诚然,还有论者会找理由硬抬轿子,说是“白开水最好喝!”这句话如果只就饮料而言也许是有一定道理。因为当下人们对市场上的饮料失去了信心,已经不知道哪一种饮料没被加入有害健康的添加剂了,因此只有喝白开水最保险。然而,难道我们的文学也已被污染到了如此程度?

如果把我们的文学比作菜肴,那么对语言的要求就是舌尖上的功夫。人们的口味甜酸苦辣各有所好,但不放油盐、味同嚼蜡的东西恐怕没有人会喜欢。文学文学,就是讲文采的学问。这种似乎文字越淡而无味就越高级完美的“白开水”理论,就似皇帝的新衣一样是站不住脚的。

E  因习与创新

文学创作本来就是一种创新,但它离不开继承。创新与继承的关系是个大题目。这个题目自会有理论家去阐释。这里我要说的是,我们的一些长篇小说在“继承”的幌子下,做着因习的勾当。比如说,一些长篇套用某些在艺术上或者思想上有相当造诣的外国作家作品里的故事或人物,将之放到当今的现实环境中,更换了时代背景和人物名字,有时连细节都可以变着法子沿用过来,于是一部看似很具别样风采的作品就问世了;当然这样的作品由于它所描写的生活脱离当今现实,读者只要细细辨别就会看出它的虚假与造作的,语言也会露出半生不熟的别扭痕迹来。然而,它们也会被一些点石成金的评论家捧为“创新”、有“时代气息”的“优秀”作品。

文学创作吸收他人作品的思想或艺术成果,如果能变成作者自己的感悟和认识,从自己的灵感和创意出发,本是无可厚非的;甚至一些初学写作者,开始时在语言风格和构思等方面模仿一些他喜欢的作品作为习作,也未尝不可。然而,待至能写长篇小说、而且往往已成为功成名就的“大”作家了,还如此有意识地“因习”,则就有点孔乙己是窃不是偷的味道了。其实说到底,这类作品的作者就是缺乏思想和艺术灵感,缺乏真正的生活积累和感悟,而又要硬撑着拿出什么旋律什么题材的作品,于是便找窍门走了捷径。

更有甚者,有的干脆赤膊上阵,管它中国的外国的,只要被我看上,从构思到情节、人物,统统拿来为我所用,一部长篇小说在短时间速成,连“嫌”都不用“避”;就算被人揭发,哪怕告上法庭,也“风雨不动安如山”。因为“我”已成名,已然有媒体追我,有粉丝捧我;我的克隆书已经畅销,其奈我何?

还有一种因习:人家国外风行什么样的形式、手法、主义,我就立刻赶着模仿;好像填词,只要按这曲牌字数拼凑,管它内容如何,就完成了一个新潮品类。这样的产品,或内容空洞无物、低下恶俗,或形式语言晦涩怪异,让读者读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作者好像什么都玩了,但却是浮光掠影,什么都没有真正学到手弄明白。这也许能满足自己的一些虚荣心,但却丢掉了文学的本质和灵魂。

F  我想象中的长篇小说

据说当今的长篇小说创作已进入繁荣期。光2012年统计,有出版社书号、被出版部门登记在册正式出版的就有五千部以上。如果算上网上自己贴出的,或者连网也上不了、写好了由于各种原因无法问世的,那其数量就更加庞大了。然而,实际上每年受到媒体和评论家关注的,却并不多。它们常常只是一些熟面孔,绝大多数是已成名家的或者出版经销者认为能博得读者眼球、有钱可赚的作品,至于能进入这个奖那个奖的评委视野的,则更是少之又少了。

然而文学作品不是一般的物质产品,判断质量优劣只要抽查几件、鉴定一下即可。文学作品不是由模具生产的,它是每个作者个体的精神产品,因而每件产品都有自己的特点和灵魂。当今物质产品的质检还常常被利益绑架,而对精神产品的鉴定,光靠几位钦定的理论家拿少数作品来以偏概全,自然就很难靠谱了。

由此,我忽然想到了德国的汉学家顾彬先生的“垃圾”说。他的评判不可避免地招来了国内文学界的一片声讨声。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也看到过这位专门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专家很无奈的辩护,大致是说我并不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全部情况,我说的是你们推荐给我看的这些作品。这话倒令我有些同情了。因为我想,连国内的评论家都不可能冲破当前的利益格局,对我们如此多的长篇小说有个客观公允准确的评价,更何况一个外国人!不过他倒是敢说实话!

由此,我又想到了同属文化艺术的电影。对一部电影的评判有时也会分歧、争论很大。为此,几家著名的电影杂志或网站会搞一些公众评议和投票,百花奖、金鸡奖等全国性奖项有时也会运用公众投票的方式;甚至还有评选最烂片子喝倒彩的奖项。虽然也有诟病和不同意见,但总比我们的文学评奖公开、透明、客观些吧。

再说我们的小说评奖,上面已经讲到过,能进入评奖机构和评委眼中的作品本来片面性很大,数量也不多,而获奖作品的得奖词又是千篇一律的唱赞歌,不指出作品半点的不足与问题。难道这真是评委们的真实感觉?它们真的全部是思想、艺术上的完美经典?如若不然,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地指出一些?这样也可以帮助作者继续提高,同时又令读者心服口服。我想,什么时候长篇小说也像电影那样,由某些权威杂志或媒体、出版部门出面搞一下全国读者的评价投票,甚至也搞一个年度或几年内的最烂长篇小说的评奖,而不是像现今被利益和商品法则绑架了的各类“畅销书排行榜”,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说了很多,可能不着边际,我只是想说明,要客观地评价当前的长篇小说创作,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你是专业的研究者或评论家。尽管每年都能看到有研究机构或权威人士出来做综述,但我总觉得上面讲到的视野和利益、关系格局的制约仍然太大,而且它们大都仍然流于分门别类的内容简介和评功摆好,很少有肯切的批评建议和期许。

在门类众多的文体中,长篇小说恐怕是最难驾驭的体裁样式,但同时它也是最能承载思想、生活和艺术容量及历史重负的。一部较好的长篇,需要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但仅有思想也是不够的,还需要故事和情节;要让故事情节像骨骼那样支撑起整个的人体;但仅有骨骼只是一具骷髅;长篇小说还需要独特的生活层面,展示独特的人物命运,需要个性化的文学语言,需要激情,需要诗意,需要丰沛的知识信息含量,需要充盈的艺术想象力……只有这样,它才能成为一部真正的长篇,才能诞生出一个尊严、鲜活而又优雅的生命。只具有其中的某一项都是不够的。但以一个作家仅有的才能,也许把每一项都发挥到极致也是一种奢望。然而,真正优秀的长篇小说,无疑会举重若轻地包容“万象”。长篇小说写作是对一个作家的心智、体力、道德情操和知识修养的全面挑战。

我对长篇小说的创作总是有着一种敬畏之情。每每写完一部长篇,心中就很忐忑,不知道出去以后社会会作何反应,不知道出版社能不能接受,不知道读者能不能理解,也不知道作品里有没有谬误。也因此,作品一旦发表或出版后,我期待批评,期待不同的意见和建议。我最担心的是客观的冷场和主观的冷藏。因为哪怕是有意的挑刺和批评,也会有令你借鉴和警惕的地方;不同的七嘴八舌的意见里,一定会有有用的东西可以采纳,可供改进和提高。大凡一件事有争论,就越可能接近它的本质和真实,甚至因此还会出现创新思维。

还有一点想补充,就是我以为评论要说真话实话,不要故作高深,用了许多新名词术语概念,绕了许多圈子弯子,看似言之凿凿,却又让人读完不知所云,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出于同样的道理,我上面发的那些议论,也很可能是瞎子摸象,只摸着了大象的鼻子或大腿。我期待着有胆有识的心明眼亮的批评者。

                                            (写于 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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