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掩盖不了人性中的寂寞与孤独感。资本主义上升发展阶段的殖民者们,在远涉重洋出外淘金与拓荒时,一种强烈的思乡愁绪不时重重地撞击着他们的心灵。酒楼、舞厅、妓院等奢靡的服务业因此兴旺起来了。借酒浇愁愁更愁。于是,一些刚刚受过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熏陶的年轻洋人,便在上海他们做生意的洋行仓库里,排演起了自己家乡的戏剧。这样既表达了他们在金钱之外的对人生的形而上的追求,也满足了他们的部分思乡欲望。
真是个好办法——咱们成立个剧团吧。大家都是业余来参加的,就叫“业余剧团”。洋人兄弟姐妹过瘾,上海人也来看热闹:这些洋人男女,“纵跃飞舞,袒胸露肩,雪肤花貌,珠光宝气”,前有乐队伴奏,后有画在布上的景致,倒真是蛮好看的。不过,它与我们中国宽袍、水袖、龙套的传统戏实在太不同了,尤其是他们的演员不是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倒是像平常人一样在面对面大声说话。这叫什么戏呢?问洋人,洋人答非所问:“Amateur(业余)。中国人倒聪明,灵机一动,将它翻译成了“话剧”——不就是在舞台上说话的戏剧吗?
老在仓库里演戏可不是办法。于是便在当时圆明园路诺门路口(今圆明园路香港路口)的一块工地上造了座木结构的剧场。这剧场叫什么名字呢?噢,咱英国的皇家歌剧院叫“Lyceum theatre”,咱们的剧院也叫这个名字吧,况且“Lyceum”可是咱英人祖先祭神的地方,又是大学者亚里士多德两千多年前在那里的田园和树林里散步、讲学的地方哩。这个名字是神圣的。君不见,印度大文豪泰戈尔在过了近两千年后仍在顺着他的脚步追寻人性的自由舒展呢——你看,他在孟加拉的桑地尼克旦办的那所学校,没有课堂、不用书本,孩子们沐浴着大自然的阳光,在森林里的草地上赤足上课,像树木一样自由地成长。泰戈尔也自办剧团、自编剧本、自演角色,将自己对生活和理想的追求搬上舞台,让人性像大自然里的鲜花一样,在舞台上演绎开放……
1867年3月1日,“Lyceum theatre”剧院终于举行了首场演出。从此,这种西洋戏剧——话剧,便在文明古国中的十里洋场上海扎下了根。一位叫王韬的中国学者也去看了这西洋戏。坐在烛光摇曳(当时戏院尚无电)的剧场里,他感慨良多:“真非如吴市看西施也”。怀着赞赏的心态,他将这“Lyceum theatre”译成了“兰心”。这样译,既谐音,又谐了他心中之意——香气动兰心嘛!“兰心大戏院”的名字由此而起。
“兰心大戏院”跟着上海的脚步沧桑变迁。木结构的剧场遭遇了祝融,而后又重建;接着,剧院老板又以其商业智慧和市场法则,将原地皮以高价卖出,然后将剧院西迁至法租界的蒲石路迈尔西爱路(今长乐路茂名路)。因为这里已形成了洋人、富商聚集的高档住宅区。随着时光流逝,1931年初落成的新剧院已鸟枪换炮,成了一座带有强烈装饰艺术气息的富丽堂皇的现代化西洋影剧院了。
几个洋人青年当年播下的戏剧种子,连同他们自由主义的思想与艺术追求,一起在这里开花结籽。你瞧,兰心大戏院里不光演出西洋话剧、中国话剧,还将中国的古典剧目如《琵琶记》等戏剧故事翻译出来,配以西方音乐,用西方的戏剧样式来演出;甚至中国的古典诗歌,也被改译成音乐剧搬上舞台。这可真是将中国文化向西方人介绍的创举。中西方文化在这里交汇,人性在这里自由地演绎……
解放后,兰心大戏院一度曾改名“上海艺术剧场”。然而,名字的变更无法改变它的艺术追求。它依然是上海的话剧圣地,戏剧艺术的发祥地。
(写于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