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琴来电告急,说是无论多忙,也要我马上抽空到她家去一次。我问什么事,她先答家里闹地震了,又说不不,比地震更严重,根本就是天要塌了——她那宝贝女儿迷上了韩寒,期末考试三盏红灯高挂,不仅没有丝毫悔意,还扬言要把学校给“炒了”,像韩寒那样当作家。
我顿时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琴一生命运多舛,小小年纪就下乡,好不容易回城,找工作、嫁人、生孩子,一切赶的都是末班车;以为从此有了着落,可以安安逸逸当个在外地时梦寐以求的“上海人”了。岂料接着是自己下岗,丈夫跟她拜拜,唯一的女儿也判给对方了。
琴是坚强的。想当初在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什么苦头没吃过?媒体天天报道下岗工人再就业发家致富的新闻,别人能行,未必她就不行。没有孩子在身边,正好大展身手干一番!
琴做过传销,卖过像带、VCD,还跟人合伙做过生意,可到头来,不是血本无归,就是钱被人骗了,直到有一天她接到女儿的一封信,才突然醒悟。女儿在信中说,爸爸又结婚了,阿姨不喜欢我。爸爸把我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也许是喜欢我的。我刚到的第一天,他们从菜碗里挑出几片肥肉挟给我。我本来就不爱吃肥肉,再看看那沾满口水的筷子,实在觉得恶心,想扔掉又不敢,叔叔的孩子眼巴巴望着我碗里的肉,我就拨给他了一点。奶奶问你不吃肉吗?我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以后逢年过节吃一次肉,再也没人理会我。我不敢伸出筷子去抢,只好默默地吃白饭……
琴接到这封信后哭得像泪人。她把信拿给我看。我发现更触目惊心的句子还在后面:“我现在万念俱灰。我害怕每一天的日出和日落。这样下去,如果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连鲁迅先生的话都用上了。琴当机立断,把女儿接回身边,再也不做好高骛远的梦了;干脆放下架子去做钟点工,每天掐着秒表从这家赶到那家,想不到一个月下来,倒也有了一笔稳定的收入。琴决心要把亏欠女儿的一切统统补上。她硬是也出赞助费让女儿进了一所好学校,吃的穿的就不用说了,自己一团冷饭开水泡泡就是正餐,可女儿的衣服鞋子都是有牌子的。
放下电话我急急赶到琴的家。那是一室一厅的老式工房,琴的小床搭在外面不足8平方米的厅里,里面大房间的门紧闭着,女儿正在“网上”。
琴看见我喜出望外,一改为了不影响女儿做功课而压低嗓门跟我窃窃私语的习惯,大声喊:“菁菁,快出来见阿姨,作家阿姨来了!”
过了好一会,屋里才有了响动。菁菁带着一脸的不情愿开门露出了她那张少女光洁的脸,还叫了我一声。我知道自己能有如此礼遇,纯粹是占了“大金子”作家韩寒的光。因为我也算是作家。于是我告诫自己,不管是否喜欢那个狂傲的男孩,此刻必须表现出对他足够的尊重。我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菁菁,告诉阿姨你为什么喜欢韩寒?”
她向我瞥了一眼。这一瞥让我感到自己有弱智的嫌疑。不过还好,她爽快地回答道:“因为韩寒是自己人,我喜欢他的感觉。”
“你看看——”琴忍不住叹口气,“现在她讲话,十句里面有九句我听不懂。什么自己人,好像我生她养她倒成了外人。”
“因为韩寒是他们的同龄人,写他们自己的事,不像我们有些大人,居高临下搞说教嘛。”我连忙打圆场,看见菁菁的脸上似有微微的笑意,就接着往下说,“不过,时代在进步,当前的科学在迅速发展,仅仅为了生存,我们所需要的科学知识也越来越多,更不要说是写作。对于写作来说,没有一种知识是多余的。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笔会触及到什么领域。如果你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的话,你就无话可说。所以,现在打好基础非常重要,仅有初中文化是绝对不够的。”
这句话是我的肺腑之言,也因此有几分得意,以为“思想工作”初见成效了。不料菁菁说:“爱迪生发明电灯,只有小学毕业,这可是你们让我看的书上写的。”
我突然语塞。唉,可怜的琴,她可是砸锅卖铁也想供女儿上大学的。这是她一生最后的梦想。
“韩寒的书印了30多万册。”菁菁漫不经心的样子,“阿姨你的书印多少?”
好厉害的以攻为守,我支支吾吾,快坐不住了。
琴不买账,大声嚷嚷道:“30几万册有什么稀奇,当年你阿姨写的书,印数比这大多了。从南到北,再偏僻的地方也有,知青争相传阅,都说是我们自己人写的书……”
琴在不经意间拾了女儿的牙慧。女儿却气定神闲,脸上的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容。我尚有自知之明,赶紧截断琴的话,“那可是20 年前的事了,现在能印一万册就算不错了……”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我还没敢说出有的出版社让我买的书堆在床底下,把地板都压出了一个大洞。
离开琴的家我直扑书摊,以自己微薄的收入为韩寒的版税作贡献。
书摊老板拿出摆在架子上的最后的样书,殷勤地拭掉《三重门》和《零下一度》上的灰尘,一面说,这小囡,发财也发够了。
两本书的封面,不约而同地都以蓝色为基调,拿在手里,像有很清新的风吹来。其实我自己也正在写几部关于当代青少年的小说,也正在研究和了解他们的心态。我问自己:现在的孩子,为什么如此崇尚自我;韩寒现象的出现,是偶然还是必然?为什么会率先出现在上海?以上海的经济发达,人均收入的水平,以及成千上万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情和投入而言,似乎该多出几个高考状元才对。偏偏高考状元与上海无缘。而经常见诸报端某处出了个“状元村”的,大多是相对贫困的地区。这是为什么?
也许,这正是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波及到人们思想观念领域的结果。曾几何时,我们只听老师讲的,只看报纸说的,只做规定让我们做的事,包括在最想读书的时候跑到“广阔天地”去“炼一颗红心”,在最爱美的时候往衣服上一层层打补丁,把脸晒得一层层蜕皮。现在,十六岁的菁菁,十七岁的韩寒,只是我们当年下放时的年龄,可是现在他们面前的天地,是真的广阔了些。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选择道路了,不必把自己的命运全部交给别人安排,不必往一条独木桥上挤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这些年轻**的心最先觉察到了这一点,可我们却自己还沉没在旧有的“习惯”中,竟被孩子们的行为吓得目瞪口呆!
也许,孩子们的选择会有偏颇、失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敢于自己作选择了。这才是最了不起的变化——上海的经济大变革,正开始触动这上层建筑变革的大厦了。
后来菁菁对我说,她不想成为韩寒第二,只想成为菁菁第一。她说也许她读的书不及韩寒多,古文底子不及韩寒,但以她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对生命的体验,她写出来的东西,绝对会超过韩寒。
菁菁还说,她不想让妈妈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来成就自己。这样的爱对她来说太沉重了。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价值。同样,妈妈也无权在爱的名义下把她禁锢在自己的思维框架里。
又是一个韩寒!我忽然觉得,我正在写的那几部少年小说有了新的亮点。捧读韩寒那两本蓝色封面的书时,窗外的天空也是蓝的,那是新雨后的蓝,很透彻很明静的蓝。如今城市的天空,已难得有这样的蓝色了;但是这样的蓝色确确实实呈现出美丽的上海的天空。
( 写于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