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沧海桑田话“虎丘”
宋朝大文学家苏东坡曾说:“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是憾事。”确实,古代帝王,上至骄横独夫秦始皇,下至清代的盛世皇帝康熙、乾隆,都游过虎丘;而古代的文人游虎丘留下诗文的,更不计其数。如唐代的白居易、贾岛、刘禹锡,宋代的苏轼、范仲淹、王禹偁、苏舜钦、范成大,元代的张可久,明代的高启、唐伯虎、文征明,清代的洪均等等。更有历代的大书法家王羲之、颜真卿、刘墉等,也在虎丘留下了墨宝。
那么,虎丘以何种魅力几千年来吸引了如此多的伟人墨客和游者的兴致呢?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们早早就驱车前往。
车出苏州城西阊门,向西是一条很直的马路,车速就快了起来。熟悉苏州情况的朋友告诉我,从阊门到虎丘,还有一条直通的石板路,叫山塘街,大约有七里路,过去有“七里山塘到虎丘”的说法。这条街,在唐朝以前是条土路,下雨以后泥泞不堪,上虎丘极不方便。为此,当时的苏州刺史白居易下令修筑了一条正式街道,并且疏通了沿街的河道——山塘河,沿河种植了许多杨柳、桃李,河中广种荷花,使上虎丘的游人可以水陆两路而行,既方便又增添了景趣。人们为了纪念白居易的功绩,故将这条街改称为“白公堤”。
我正想象着当年或骑马或坐船沿桃李夹岸的白公堤去虎丘浏览的情景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虎丘的头山门边。刚下车,一阵强劲的寒风就迎面扑来。虽然时序已到清明,今年的倒春寒却特别厉害。头山门桥边的杨柳倒是抽出了绿芽,但那桃树却只瑟缩着花蕾,并未放胆开放。
买过门票,踏上二山门桥,朋友站在桥上说:“这座桥叫‘海涌桥’。原来虎丘山也叫‘海涌山’。因为几万年前,这里曾经是东海的一个海湾,虎丘是海湾中的一个小岛。以后,泥沙淤积,这里变成了陆地,虎丘变成了一座小山,但也不过高三十米,方圆二百余亩。由于海涌山的形状像一只头朝南蹲伏的老虎,所以人们又叫它‘虎丘’。”
我们抬头朝前望去,山上林木葱茏,后山矗立着一座高塔,还真像一头老虎呢。你听呜呜的风声,简直也似虎啸一般。
进了二山门,虽然未见盛开的桃李,却有无数盆栽的茶花夹道列阵;而在路旁山石缝里生长着的迎春花,则顶着寒风开出了嫩黄嫩黄的花朵,终于将春意点缀了起来。就在一丛黄澄澄的迎春花旁,我见到了一股从一个硕大的紫砂壶嘴里汩汩流出来的泉水,旁边的山石上用绿字刻着“憨憨泉”三字。我觉得这个名字有趣,就问正在一旁拔草的老园丁此名有何来历?
老园丁果然说出了一个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海涌山上来了个双目失明的孤儿。他靠给山上庙里的和尚背水过日子。因为那时山上没水,背水要到很远的山外边。路远、人小又是瞎子,下山背水实在太辛苦了。但这孩子天天下山去,从不偷懒。因此和尚们都叫他“憨憨”。有一次,憨憨梦见庙里的菩萨告诉他:“山上有泉水,泉水通海底,就在山脚边。”于是,憨憨就天天在山上到处摸呀、找呀,一心想找到泉水。有一天,他终于在山脚旁摸到一丛特别茂盛的青草。他拔去青草,就觉得泥土特别湿润;再用手挖呀挖,就挖出了水。他捧了水喝,觉得甘甜可口;又捧水洗脸,突然眼睛明亮,能看见山上的红花、绿树了。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从此,这地方就打了口井,这井水就供应山上庙里的和尚们饮用了。因为是憨憨发现的,这井便命名为“憨憨泉”。据说憨憨泉通海,泉水永不枯竭也永不满溢,而且沏起茶来也特别的香甜可口。
过了憨憨泉,再往山上走,路右边有一块椭圆形的大石,长二米,宽一点四米,中间有一条笔直的缝隙,像是被人用刀劈过似的。这便是著名的吴王试剑石。这个典故我知道:这是相传春秋战国时吴王阖闾用吴国铸剑高手干将、莫邪铸的湛卢宝剑,与齐国的使者带来的“属镂剑”比试。他用湛卢剑一剑就劈开了这块巨石。巨石虽被劈开,历经两千余年依然躺在这里,而铸剑者和试剑者,却只是历史的一瞬,而今安在哉?
从试剑石再拾级而上,过唐名妓真娘墓,便见一块巨大无比的磐石,由南向北微微倾斜,大约有两亩地大小。这石平台名叫“千人坐”。竖在边上的讲解牌介绍,晋代高僧竺道生曾在此讲经说法,听者一千多人坐其上,均被生公的说教迷住了。更有甚者,巨石对面的莲花池中一块不到一米见方的石头,还在竺道生讲经时俯仰点头呢!因此,此石便被命名为“点头石”。“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典故,就出在这里。据说,生公说法时,成群的乌鸦也会聚集而至,前来听讲。
我们正在石边流连,忽听头顶上呱呱之声一片,抬头一望,真见大群的乌鸦蔽空而来,就在千人坐上盘旋。它们盘旋得久了,间或落到边上的树林里休憩;再看那树林里,一簇簇一丛丛的鸟窝连片成排。看来乌鸦们真是在这里长期安了家的。虽然时间已隔了数千年,高僧竺道生早已不见了踪影,然而乌鸦们竟然如此留恋他的经伦道理,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不过,由此倒也可以让人悟到,一种说教如果迷住了人的性灵,是可以使万众为之颠狂的。这种事情,不光在当代,在中国历史上,实在也是古已有之的。
过了千人石再往北,便有一片石壁迎风耸立。石壁上镌刻着“虎丘剑池”四个红色大字。石壁边上,有一圆洞门,进门便见一池清水。池水南宽北窄,长约三十多米,像柄真正的宝剑。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好像是宝剑发出的阵阵寒光。这就是闻名中外的“剑池”!
剑池的东西两边,悬崖壁立,藤萝攀空,使池水显得深邃幽奇,神秘莫测。右壁上,刻着宋代大书法家米芾所书的绿底大字“风壑云泉”,笔力苍劲雄浑,气势非凡。而在左壁上,则有晋代书法高手王羲之的鹅头体“剑池”两字刻在上面,显得圆熟可爱,栩栩如生。仰望剑池顶上,两边的悬崖间,横架着一座石桥;而桥正中间,并排开凿着两个圆圆的洞。据说,这两个洞口叫“双照镜”,是当年吴王夫差带着爱妃西施在此游玩时,以剑池的清水作镜,让西施站在桥上照镜梳妆用的。传说夫差特别喜欢这块风水宝地,因此将自己的父亲吴王阖闾葬在这里。据历史记载,吴王阖闾是在与越国作战时被越王射死的。史书上说:“阖闾之葬,穿土为山,积壤为丘,发王郡之士十万人,共治千里,水深一丈,铜椁三重,倾水银为池六尺,黄金珍玉为凫雁。”同时又传说夫差将当时吴国的名剑“鱼肠”、“扁诸”三千把殉葬,共花了三年半时间,才将墓穴修好。修好之后,夫差和大臣伯僖为了保密,又将一千多名造墓工匠统统残暴地杀死在那块“千人坐”大磐石上。因此,这块巨石上至今还可以看到斑斑红色的血痕!
由于造墓的工匠统统被灭了口,因此阖闾墓的墓道口究竟在何处,一直是千古之谜。相传墓建成后,越王勾践战败,就被囚禁在虎丘山上的一个石窟内,为吴王喂马服役。以后,勾践卧薪尝胆,打败了夫差,灭了吴国。他曾在虎丘遍寻阖闾墓,企图挖掘出那三千把吴国宝剑,但是终究未能如愿。接着,秦始皇南巡,也动起了宝剑的脑筋,下令在虎丘挖掘寻找。宝剑未找到,却在山上的崖壁间挖出了一个水池——这就是现在的剑池。以后,几千年来,许多帝王都觊觎这三千把宝剑。三国时东吴的孙权雄踞江东,苏州正是他的属地。他也曾来虎丘挖掘过宝剑,仍是一无所获。直到明朝正德六年,江南大旱,剑池的水干涸了。当时的文人唐伯虎、王鏊、文征明等到剑池探秘。他们终于在池底发现了一个洞穴。唐伯虎钻进洞内探险,但因烛灭洞内黑暗,碰壁而返。时间又过了四百多年,到了公元一九五五年,苏州市政府在修葺虎丘古塔时,抽干了剑池的池水。一批考古工作者乘此机会在池底探寻,确实在池的北头最窄处找到了当年唐伯虎进去过的洞口。他们在洞内二十米深处探明了阖闾墓的墓道口,发现墓口上被三块垒成品字形的巨石封闭着。如果移去巨石继续挖掘,也许沉睡了二千五百多年的阖闾墓和那三千把宝剑的秘密就可以揭晓了。但是,上级认为,目前的科学水平还不能够保证出土文物的安全与完整,因此决定暂时不开挖。于是,这个千古之谜便再次沉入了一池清水中去。
从剑池登上虎丘顶,上面是很开阔的平地。在这里,可以一览虎丘的全貌和姑苏的平野。边上的大木牌上,有长长的文字介绍虎丘的历史,其中一段特别说到虎丘之名的另一个来历:那就是吴王夫差为阖闾造墓完成后,率众大臣在海涌山上守墓。守到第三天早上,他们突然看见有一只白虎蹲踞山上,走近又不见了。请风水先生测卦,说是墓内的精气化成了白虎,这是吉兆,只需在山顶上建一座高塔镇一下就行了。于是便建成了一座虎丘塔。而海涌山因此便成了虎丘山。
精气之说吾不信。因为夫差造墓,不但劳民伤财,而且又极残忍地害民,故而当时如果真有白虎出现,当不是精气而是民工们的怨气所聚而成了!想到中国历史上代代帝王不但自己生前穷奢极侈,死后还大造寝陵墓葬,伤财害民,如果天地间真有神灵的话,自应天理不容、该受天谴神罚的!事实上,历代帝王陵墓,任他机关做足,大部分都早已被挖掘殆尽了。就是这阖闾之墓,最终也不会例外。明朝诗人高启曾为阖闾墓写过这样一首诗:
水银为海接黄泉,一穴曾劳万卒穿。
漫说深机防盗贼,难令朽骨化神仙。
空山虎去秋风后,废榭乌啼夜月边。
地下应知无敌国,何须深藏剑三千!
权势似过眼烟云,生命转瞬即逝,历史却悠悠无情!转身再看山顶上高耸的虎丘塔,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思绪。据说虎丘塔就是虎丘山的老虎的尾巴。它高四十七点三米,共七层,呈平面八角形,砖身木结构,仿楼阁式形状。它与杭州的雷峰塔是同一类型,是江南水乡仅存的砖木结构古塔。自雷峰塔倒掉以后,虎丘塔就成为江南独一无二的同类古塔了。不过据测定,虎丘塔目前也开始倾斜。现在塔顶垂直线偏斜塔基中心二点三米,已堪称“虎丘斜塔”了。
从山顶上的虎丘塔旁,随林木夹道的山脊下来,我边走边想:法海和尚法力再大,雷峰塔还是倒塌了;虎丘塔这座千年古塔,也已开始倾斜。可见,不光是宇宙大地,就是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啊!
(写于1989年)
8 姑苏城外寒山寺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游客(不仅仅是文人墨客),吟着这首诗,于春和景明之中,于寒风乍起之时,于微露的晨曦和早降的暮色里,来到苏州城西枫桥镇上的这所小小寺庙,在袅袅香烟中升腾起思古的幽情,在幽幽钟声里追寻往昔的脚步;驻足留恋的瞬间,获得一种自觉不自觉的感悟。自诩叛逆传统的摩登一族,也甩着长发高唱着“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年的夜晚”,生生把个枫桥古寺、拱桥流水搬上了MTV,在现代的荧屏上长吁短叹,把一张追寻旧梦的老船票捏牢不放。历代比张继有名、成就远在张继之上的诗人很有一些,可谁有张继这般出风头呢?只不过究竟是张继使寒山寺出名,还是寒山寺成就了张继,倒是一个颇难寻味的庄周梦蝶的问题了。
当然,一个地方、一处古迹能使人经久不忘,自有其必然的原因。吴地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已发达。小小的枫桥镇紧靠大运河,既是战略重地又是商业要冲,因着交通的便利,盛产丝绸,其繁华决不亚于著名的秦淮河。然而,正如秦淮河的真实风姿早已烟消云散一样,此间也“涛声依旧不见当年的夜晚”了。
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去瞻仰寒山寺。雨后初晴,长久阴霾的天空有了浅浅的瓦蓝。下车后我仰面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蓝天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金塔!高高的塔尖,尖顶上的圆球,无不闪闪发光溢金流彩。看来,这几年真是国富民强,钱多得有点发烧,给寺塔也涂上了一层黄金。只是,从涂金的塔内传出的钟声,还会那么清越、空灵、有着“枫桥夜泊”时的余韵吗?
我匆匆前去,走到一座庙门前,买了票进去,发现里面只是一所不大的庭院,不大的几间房,陈列着一些再现古时枫桥的模型和图片,别的什么也没有。我有点纳闷地转了一圈走出来,有游人指点我说,这里只是陈列馆,而真正的寒山寺在那边,要进去还得再买票;游一次寒山寺至少有五处要买票呢。
我沿着刷得鲜黄的院墙往前走,不一会便到了悬有“古寒山寺”匾额的所在。果然这里雕梁画栋、气势非凡,大雄宝殿内金碧辉煌。释迦如来和两侧的迦叶、阿难在一派寂静肃穆中俯视着跪倒在他们面前的芸芸众生。
忽然一群香客涌进,人手一只黄布袋,清一色的五、六十岁的乡下老太太,清一色木然的表情仿佛无所希冀,而分明心底又存着无限强烈的渴盼——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菩萨的金像前磕头,长时间地跪拜,默默无语地久久祈祷……
我绕大殿走了一圈,只见两侧还供有铁铸的十八罗汉;后壁所嵌的寒山、拾得写意画刻石是出自清代画家罗聘之手,右壁的一幅指画丰干像则是清代郑文焯所作。尤其醒目的是悬在殿后的一只巨大的铜钟,我以为张继夜泊时听到的钟声便是它发出,一问才知此钟非彼钟。此钟是个日本人打造了送来的。
除此以外,我并未再见到特别的古迹。据说大殿后面的藏经楼里,还是很有些珍品的,但也要买票,我未进去。我走到外面,坐在一堵假山石上休息。正是中午时分,微温的阳光照射下来,香樟树叶如涂了蜡似的绿得亮丽。藏经楼两侧,朱漆栏杆的回廊左旋右转,一边通向钟楼,一边接着寒拾亭。我坐着,心里若有所失,也不知失了什么,只觉得满目的颜色太新太艳,所有的亭台楼阁太精致太富丽。一个日本旅游团蜂拥而入,又鱼贯上了钟楼,不久就响起了钟声。“当——”这也要付钱的,撞一记五元!
五元的钟声让我有点不忍卒听。我被友人催着站起来走出寺角,想去看看枫桥,那里无论如何该有些古风古韵的余味吧。
果然,弯弯的石拱桥上,高耸着一座牌楼,两边飞檐翘起,中间黑色的“铁岭关”三个大字雄浑有力,气势夺人,抬头一见之间便有了一种千军万马奔来眼底的感觉。尽管吴语柔软,可这块吴地毕竟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古战场啊!我兴冲冲往桥上走去,却被人拦住。原来上桥又是要买票的。
买过票再过“铁岭关”,见枫桥其实是一座江南最常见的石拱桥;桥对岸住着一些人家,沿街的房子高矮不齐,显得灰濛濛的,果真平和宁静中带一点古旧的色彩,果真流水潺潺里携一份逝者如斯的伤感,倒也不负枫桥古镇给人的联想了——然而我站在桥上低头一望,却见满河流着的,是暗红色的散发着异味的污水!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我并非未见过被现代工业污染的苏州河黄浦江,并非不知道星罗棋布的江南水网正在变黑变窄,可是,人们已经开始在治理和反思。而在这里,这条曾经泊过张继的客船、曾经映过西施的倩影、曾经淘洗过吴王夫差一身征尘的滔滔古运河,可以因为过多的历史积淀而变得浑浊、变得迟缓、变得枯竭乃至消失,却不能如此这般满满荡荡翻腾着污浊的一江红水!
这一刻我感受到的已不仅仅是悲哀。可我仍不甘心。我仍想寻觅张继夜泊的地方。倒也不费事,抬眼望去,便见暗红的水波拍打的河岸上,写着斗大醒目的三个字:“夜泊处”。
望着,我心里一阵激动,想到当初诗人的客船就停泊在此。当时也许秋风渐起,荡漾的碧波里已透出深深的寒意,但那水却更见清冽,更见温柔,因此,便涤净了一个旅人心底的灰尘,令他能静静地听喧闹的市声,听寒鸦的啼鸣。阶上有绿苔痕,桥下有青草色,还有杨柳岸,有乌蓬船,有遥遥相对的寺庙古刹……繁华与恬淡,喧嚣与宁静,蓬勃生机和沾泥禅心,出世的空灵和入世的进取,如此和谐地共存于这一方寸之地、河网交错之中。而那暮鼓晨钟,仿佛来自天外,又似发于内心,悠悠的一击,已使诗神展颜,灵感如潮涌,千古绝唱便在瞬间诞生。
我固然无力回天跨过几个朝代去面对张继,但“夜泊处”毕竟令人留连神往。快步过桥走向对岸,忽然一阵更加浓烈的臭气扑鼻而来。我转脸一望,只见“夜泊处”的沿岸,齐齐贴近着这几个大字的,是三个满满的大粪缸!
毫无疑问,这粪缸是附近农家的财产。看来,现代文明虽用金粉装饰了千年古塔的风霜,却把自然风光中的一份清纯破坏殆尽。
本想在此摄影留念的,这一下子又兴味索然了。看来一切寻访都只能在书中,在想象中,在诗与歌的音韵中。然而寻访的人,却络绎不绝:有虔诚的农民,有衣冠楚楚的华侨,还有一队队日本人……倒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农民烧香,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与千年之前没有两样;华侨烧香,是为了对祖先的膜拜,对生命之根的向往,亦或为了生意事业的兴旺发达;至于那些来自异国的日本人,除了好奇好玩之外,不知还有怎样的欲望?
我捏着鼻子立在“夜泊处”。平心而论,此处水域十分开阔,大河套着小河,既曲折又坦荡,完全能想象当年千帆竞发的景象。只不过充满春意的生命绿色少了一点,但也还不曾绝迹:有一株孤独的杨柳立于河岸,在春风中摇曳着翠枝绿叶;还有一株小小的枫树自枫桥的石缝里探出,以它那样顽强而鲜活的生命绽放在古老的遗迹之上。
“当——”寒山寺那边的钟声又响起了。不是在月落乌啼、渔火点点的夜晚,而是在阳光明媚的白昼。据说撞钟能发财,所以尽管撞钟需要花钱,而对于期望发财的有钱人来说,是不会吝惜的。携着铜臭味的钟声穿过铁岭关,与风中独舞的杨柳对吟,展示着当代文明发展的一大特色。
(写于1996年)
9 静安寺虾子潭记
在繁华热闹的大都会上海市中心,有古寺名曰静安寺。寺前有水池名虾子潭。
穿越了千年的历史,坚硬如铁的“陈朝桧”依然挺立,顶端一蓬浓绿显示着它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两侧扬起的枝干则因承受太久的岁月重负而失却了生机,只剩下一个苍凉而顽强的姿态,默默地守卫着它下面那一池清浅的水——虾子潭。
现在的虾子潭,已成了静安公园的一景。绕潭有垂柳,有翠竹,有冬雪中也郁郁葱葱、相伴而立的青松;盈盈水波从石上流过,沁入春花的芬芳,秋月的静谧;水上有曲桥,水底有卵石,有游鱼,只是不见虾。
没有虾的虾子潭,是有故事的。
时间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
宋朝时候,上海静安寺有个和尚,法名智俨。这位智俨和尚是个怪异的人。那时的静安寺,地处一片河网交错的水乡,出门要行船,河边生满了茂密的菖蒲、芦苇和野草。智俨和尚拔来蒲草,编成一条条绳子,挂在庙里。他每天拔,每天编,每天挂,绳子越挂越多。人们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便去问他。他说:“我将作大缘事。”
什么是他的“大缘事”呢?人们还是不明白。
那一年七月十五,一个月圆的日子。漫长的白昼暑热难熬。寺内的僧人都被邻村人请去赴庙会了,只有智俨和尚一个人还在寺内编绳子。他编啊编,编得满头大汗,也浑然不觉。有个渔人在寺前的河里捕虾,看见这个和尚全神贯注地编了绳子往墙上挂,觉得他真是天下头号大傻瓜,就问:“喂,和尚,你在干什么?”
智俨头也不抬,还是那句话:“我将作大缘事。”
渔人好笑死了:“什么‘大缘事’呀,不如编几双草鞋自己穿,穿不了还能拿出去卖几个钱呢。”
渔人的笑声似乎惊动了智俨和尚。他来到岸边,要渔人称一斗虾。对渔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可是智俨和尚没有现钱。不过他保证马上就会把钱还给渔人,因为刚才附近的胥村里有人来请他去作法事。一般来说,做过法事以后,村人是要给些香火钱的。渔人经不起这笔生意的诱惑,将虾先赊给了他。智俨接过虾,就蹲在河边,一面将虾一只只撂进嘴里,一面用钵头舀水喝,不一会,就把一斗虾吃光了。
吃完虾以后,智俨和尚立即前往胥村去作法事了。但想不到人家只请他坐在地上吃了一顿斋饭,一个钱未给他。他是出家人,当然不能伸手向人讨要。结果回来以后他只好拍拍肚子,告诉渔人他没有钱。
渔人急了,扭着智俨和尚,非跟他要钱不可。于是智俨和尚又拍拍肚子,把虾子和水一口口地吐在了面前的一个土坑里。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吐出来的虾仍旧是活的,伶伶俐俐地在水里游;而坑里的水也越积越多,越聚越深,最后形成了一口幽深的水潭。这水潭人们以后就叫它虾子潭。
后来人们将智俨和尚吐在虾子潭里的虾捞出来一看,发现它们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芒刺。所以这种虾又叫无芒虾。
无芒虾以后顺着小河,一直游到了几里路外的法华镇附近。从此,这一带又多了一个虾的新品种。只是以后城乡变迁,静安寺一带的水路被填塞,无芒虾才绝了种。
再说那渔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向智俨和尚讨钱了。这消息经那渔人传出去,人们也都惊讶极了。大家终于相信这个智俨和尚是有道行的。于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扶老携幼来向智俨和尚礼拜,希望能得到他的福佑。
可是人们发现智俨和尚已经圆寂了。
圆寂的智俨法师身后,是一万多条蒲草编结的绳子。它们悬挂在墙上,每一个结都守着一个秘密;在圆寂的智俨法师前面,是一汪碧波的虾子潭,每一只活泼游动的虾子,也守着一个秘密。虾子和绳子,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人们谁也猜不透,就竞相拿来钱串在绳子上,表示礼佛的虔诚。一万条绳子都被钱串满了。这笔钱后来的用途是,修缮了静安寺,并且造了一座佛阁。
然而,智俨和尚的愿望就是修佛寺、造佛阁吗?
而今,经历了千年的风雨沧桑,人们已在昔日的虾子潭上建起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和现代都市的繁华。然而,作为高僧的智俨法师,他的心愿开启了吗?
也许,在他当年吞吐之间留下的谜底,凭我们今天的科学与智慧,应该将它揭开了——他并不想造什么佛阁,他想要的是为苍生留下洁净的水,明朗的天空,和富足的生活。
今天虾子潭里的碧水,已经不是当年智俨和尚吐出来的了。因为当年的虾子潭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们毕竟看到,人们已经悟到了智俨和尚的禅机,重建了虾子潭,使它在大都会的喧嚣中,留给人们一方小小的清净。我站在智俨和尚吐虾的地方,沐着松枝竹叶拂来的清风,想象着隔了一条繁华南京路的静安寺内——那里曾经留下过智俨和尚一万条绳子的因缘,不能不使我发思古之幽情。虽然“春在溪头荠菜花”的景象,只能是盘桓在现代都市人心头的一个梦了。不过,如果人人都能献出一份对我们生存环境的爱心,那么,当年智俨和尚打在那一万根绳子上的结,我们终究可以一个一个地解开的。
(写于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