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站在江之阳
如果说江之北为阳,江之南为阴,那么,与坐落在浩浩长江南岸的名城江阴隔水相望的小城靖江,我想是可以被称做“江阳”的了。
若非故土,喜欢一个地方和爱上一个人不同,总是需要一些理由的。我喜欢靖江。“靖”字本身即有“阳”的含义。五月游靖江,结缘于蓬勃而透彻的阳光。那阳光浸透了小城,热而不辣。仅有673平方公里的靖江,不能说大,但在感觉中,似乎比我所居住的上海还要大些。在上海,天空被高楼割裂,日日夜夜被喧嚣追逐的心灵无处逃遁。而家住靖江的人,花5元“打的”,即可让浩浩长江奔来眼底。我徜徉于江边时正是午后,既无“日出江花红胜火”的喜悦,也没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惆怅。但见阳光在横无际涯的江面上轻扬飞舞,饱含了负离子的风似轻柔的音乐,为阳光伴舞。闪闪烁烁的水波一浪一浪,偶见的船只看上去很小,可抬起头来,“江阴长江公路大桥”几个大字却咄咄逼人地闪着金光。而大字下面,那跨越靖江和江阴的悬索大桥,在半空中划出纤细优雅的线条,如太阳丢下的一把竖琴,任人弹奏。放眼望去,那种阔大而迷茫之感,跟在逼仄的黄浦江上数过往船只,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走近大桥,看到那置于地面的一节悬索的模型,这才发现,所谓的纤细只是浩瀚背景留给我们眼睛的一种错觉。那钢缆悬索实在粗大坚实得可以,否则,又如何能承受横跨3000多米江面的“神州第一桥”呢?
桥下有人捕虾。一位老者上岸,亮出竹编的虾篓;我凑过去一看,见半篓小虾白而透明,像水花般跳着。老者得意地说,这虾拿回去连壳剁成碎泥包馄饨,鲜美异常。说得我等自视甚高的文人垂涎不已。
享受虾肉馄饨的老者不知是否认识另外一位老者——也是在江之阳,在6月骄阳下,不过时间是数年前,大桥刚刚开始建设的时候——一位领导前来慰问工人,正午,偌大的工地被阳光晒得火烫,一位老工人坐在坟堆旁的阴凉处用午餐。他的午餐是一壶水和几个凉馒头。他咬一口馒头,喝一口开水。领导看得心酸,走过去问:“老同志,你觉得苦吗?”
老工人望着来人,感到不知所云:“你没见我正吃着喝着,还在享受着江上吹来的清风吗?”
老工人没理他,又喝一口水,咬一口馒头。领导落泪了,把这件事告诉记者。记者写成文章发表出来,说多么可敬的工人,他为了大桥建设,把能坐在坟堆边吃冷馒头当做莫大的幸福!
如今,这位老工人早已退休,闲时,他是否会来江上捕虾,抬头望一望自己亲手修建的大桥?甚至,我愿意想象成,这捕虾的老者就是那位造桥的老工人。
想着,我的心头温热起来,好像吸进了阳光,也吸进了实实在在的对生活的感觉。
记得,1000多年前,有位名叫张若虚的扬州人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岁月和时代就像长江的流水一样前进。眼前的辉煌都会变成历史。但愿我们的写史人不要忘了在江畔阴处或阳处那些啃着冷馒头而真正创造了历史的人。
(写于2001年)
11 龙游石窟遐想
探秘和追寻是人类的本性,更是文明进步的动力。无论自然界、人类社会,或者人自己,其谜底永远无法全部揭晓,就像宇宙无法穷尽一样。
记得2004年初夏,我刚完成了一部以学校生活为背景、以青少年对宇宙的向往与追寻为内容的长篇小说,并且定名为《今日出门昨夜归》。
稿子是手写的,我正在输入电脑,一位画家朋友过来聊天。他兴奋地给我讲述一个奇特的石窟群。讲着讲着,我突然大叫:“打住,你怎么知道我这部小说的内容的?我还没给任何人看过啊!”这回轮到他奇怪了:“我哪看过你的小说啊!我刚从浙江龙游回来,我讲的是在那里看到的石窟。”我说刚才你讲的石窟的情况,我在小说里已经写了啊。他说你也去过龙游?我说没有,这个地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他一把抱走了我的手稿,拿回去看了一夜,第二天打电话给我说:“奇哉怪了,你小说中讲的地名‘石背村’,他们那里叫‘石岩背村’;你写到石窟以北斗七星形状排列,那里的七个石窟也是如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写小说,总要有具体的人物和地理背景的。至于为什么虚拟了这么一个环境,这究竟是白天的思考还是夜晚梦境中的偶得,我已无从追寻了。也许人类的思想本来就无羁无绊,能与宇宙沟通,也许思维就是能创造奇迹的。否则,法国的大哲学家卢梭怎么会在自己临终时将他的深邃思想说成是“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呢?
然而这样的巧合还是让我感到好奇。于是我就让那位朋友带路,也去了一次龙游。这才知道,这批石窟群,坐落在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境内的凤凰山上。凤凰山是一片葱茏的丘陵地。它下临衢江,海拔69米,山上共有奇异的石窟数十座,现开发出来的五座石窟,大小不等;小的面积约700平米,大的有千数平米,高20至30多米不等;令人不解的是,这样巨大的工程,当地历史上无任何文字记载,也无传说可循。每座石窟的洞口,像是隐藏在山间丛林中的一只只眼睛,半开半合,含着善意也含着神秘。几千年来村民们拨开周围的植被即见碧波荡漾,就快乐地在里面洗衣取水,捕鱼捞虾,别无他想。
到了1992年,探秘者出现了——几个村民花17天时间抽干了其中一个石窟里的水(接着又抽空了另外几个)。于是眼睛睁开了:石窟里面的洞天雄奇开阔,那漂亮的鱼尾状石柱,那整齐精美的壁上刻纹,那略呈圆弧状的穹顶,那靠近穹顶的马、鸟、鱼图案……天哪,这宛若宫殿般宏大的地下建筑,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究竟是谁开凿?作何用途?难道是我们的先人在近乎刀耕火种的年代就掌握了最现代化的科技、使用了极为精确的建筑技术,在凤凰山的肚腹里创造了这样的奇迹?那几个抽水的人也遇到了奇事——本来是想抽水捕鱼探宝的,结果窟底的活物只有四只鳖(其中一只最大的鳖浑身披着一尺多长的红毛);原来窟里的那些鱼呢?虾呢?它们又到何处去了?
奇迹和空白引来络绎不绝的专家学者。专家的工作是对一切问号给出答案,而且要自圆其说。于是就有了五种解释:一曰采石说。但采石为何要将石窟开凿得如此整齐气派?且那开出的上百万方石头运到哪里去了,派了什么用场?二曰藏兵说。说是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在这里卧薪尝胆偷偷练兵准备复仇雪耻的。但军事知识告诉我们,石窟只有一个小小的出口,兵藏在洞内一旦被发现,岂不是自寻死路?更何况如此浩大的工程怎能不被敌方发觉?三曰陵寝说。但在已开发的石窟内,却未发现任何墓葬痕迹。四曰仓库说。然而洞内阴暗潮湿,根本不适合屯粮或储藏其他物资。
最后一个为“外星说”。认为开凿如此巨大的工程,现代科技也很难完成。那窟内穹顶、墙壁的凿痕,线条整齐流畅,绝非一个个石匠的人力所为。它更像是智能的巨型大力机械施工的杰作。有人认为,洞窟的形状是一个倒斗型,与埃及沙漠里的金字塔、墨西哥丛林里玛雅人的金字塔一样,同为外星文明在地球上创造的又一种巨石文化,是一批地下的倒金字塔。
这第五说与我那部小说的内容不谋而合,因此我颇感认同。
我们所处的宇宙不但浩大,而且神秘莫测。当代的宇宙物理学家霍金先生在他的《果壳里的宇宙》一书中,将我们的宇宙比喻为一个核桃样的果壳。他说:“我们被关在果壳中,就像著名的悲剧主角哈姆雷特,但我们依然是无限空间之王。”人类也许是宇宙之神创造的最大奇迹。作为无限空间之王的人类,最大的能量就是他的思想。它是可以在宇宙太空中自由遨游的光子,是天人合一的奇妙载体。
仰望星空,我们要探寻那储存在果壳上的密码,去破解遥遥果壳外那苍凉而神秘的信息。但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们只是别处生活的投影,抑或我们的影子还会存于别的宇宙之上?物质与精神在大爆炸的起点和普朗克常数的极限处是同一的还是对立的?形而上学是万劫不复的谬误,还是人类思想的灿烂光辉?我们能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意识、打造自己的灵魂以明白生命的意义吗?真理的吟唱和终结的挽歌优雅地纠缠,曲径通幽,曲终人不散……一切如梦如幻!
七十亿年后,地球将不复存在。人类的未来在茫茫太空里。踮起你的脚,与那色彩斑斓、肥皂泡样的天外宇宙来一个轻柔而大胆的初吻吧!
“入窟全是探奇者,出窟全变猜谜人。”这是龙游石窟宣传片中的一句话。但我想我们每个人的思想,如果自由地驰骋起来,真理长河的风景就会撩开更多的面纱,显出更多的谜底的。
(写于2013年)
12 问渠哪得清如许
宋代理学家朱熹老先生的《读书有感》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山前有几间茅屋,屋后有一片竹林;门前有一方池塘,池水清澈,环境幽静,在那里修身养性,读书思考,寻觅历史的足迹,冷观世事的变迁,探索人生和宇宙的奥秘,这是我国封建社会不少知识分子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
我也曾向往这种境界,尤其是在境遇不佳、挫折重重的时候。为此,我还30来年如一日地沉到了乡下边写作边寻觅过。然而,在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里,“三十亩地一头牛”是小农经济、资本主义,肯定是要挨批判的;读书思考曾经也是有政治风险的事。而今改革开放了,虽然满眼仍是名利场,到处都有污染源,但我终于借一次散文笔会之机,见到了一处心仪已久的桃源世界。
它就这样突兀展现在我的眼前:一片浩渺清澈的湖水,湖中有点点白帆,湖畔有蘋荷垂柳;傍湖则是连绵的别墅群落——太阳湖花园养生别墅。
走进别墅群落,恰似进入了一座规模巨大的森林公园。只见眼前松柏参天,绿茵铺地;银杏、香樟遮荫,玉兰、紫薇夹道;更有桃李芬芳,橘树吐馨,石榴火红,蔷薇热烈。而那一栋栋错落其间的欧式别墅,在绿荫覆盖下露出点点红屋顶,好似大花园的绿草丛中冒出的红蘑菇。而当你走进每栋别墅,则又会发现它们各有洞天——或庭院深深,池塘春草;或藤萝攀援、假山峥嵘、鲜花满院;或茂林修竹掩映,溪流环绕……曲径通幽处,潺潺水声不绝于耳,绿萍红莲浮生于清溪之上,红鳞游戏于莲叶之间,青青蒲草繁茂于溪水两岸。忽然间,人仿佛已远离尘嚣,置身于化外了……
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生活了这么久,不知近在咫尺间竟还有这么一大块清逸的去处,实在是自觉太孤陋寡闻了。于是我忙翻阅资料,向人打听,了解起这块地方的地域文化和历史渊源来。
原来,这里是中华文明的又一源头——长江文明的一处重要的发祥地。它地处长江下游的近海处,是一片土地肥沃、风景秀美、山水清奇的鱼米之乡。我们华夏民族的先人早在五、六千年前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了辉煌的良渚——松泽文化。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我们可以追溯到殷商王朝时代。那时在我国西北渭水流域有一个游牧部落定居下来,在他们的部族首领古公亶父的带领下建立了周国。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在他年老准备选个儿子继位时,大儿子泰伯和二儿子仲雍以为自己的能力不如小儿子季历,两人便主动出走,让父亲将王位传给了小弟季历。以后季历的儿子季昌,就是周朝的开国元勋周文王。
而泰伯、仲雍出走后,便来到了长江以南、东海之滨的这块土地上隐居了起来。他们在这里带领百姓疏通河道、兴修水利、发展生产,慢慢建立起了一个称为“句吴”的部落。这就是后来吴国的前身。周王曾经数次派人请泰伯、仲雍回去当官,但都被他们婉拒了。因此孔子在他的《论语》中说:“泰伯至德。”
泰伯、仲雍兄弟以宽博的胸怀和善意,让权让贤,并且在这片富庶美丽的土地上开创了一种“隐居文化”。如果我们反过来考察,也可以说,是这片土地很适合隐居文化的发展。因为它近傍太湖,正处江苏、浙江、上海的交汇处。这里水网密布,河道纵横,大小湖泊如天上明珠般点缀其间,而且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仅淀山湖、太阳湖、汾湖三个面积在万亩上下的湖泊组成的水网世界,就足以使许多高人隐士、迁客骚人驻足流连。如果我们跳过吴越争霸,便可以看到范蠡功成后消失在这儿的水天烟云之中;宋代的书法大家赵孟頫在此避乱挥毫,作《汾湖水村图》;甚至,我们还可以看到唐伯虎等江南才子鄙弃功名放浪形骸的足迹。这片土地是如此的诱人,因此也难怪当代著名的民主革命人士、一生耿介正直地追求自由民主的柳亚子先生,会在革命胜利后向毛泽东发出“汾湖便是子陵滩”的感叹。
然而,隐居不等于养生。虽有优渥的客观条件,但身隐心不隐,“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处在幽静的环境中,心却仍驰骋在名利场里,诸多牵挂放不下,则又何谈养生!犹如有些人,为求个人富贵平安,见佛叩头,见庙烧香,用丰富的牺牲祭品将祭台染得血红,以成捆的香烛将庙堂烧得烟黑;然而一转身,他们又热衷于红尘中的尔虞我诈,坑蒙拐骗,甚至贪污腐败,残害忠良……这样的人,菩萨是不会原谅他的!
因此,我们的古人退隐山林,觅得一方净土后要讲究“修身养性”。
然而何谓“修身养性”?
按我国传统的儒家思想,它大概就是孔、孟老夫子说的“仁心仁术”。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大约就是人要有仁爱之心而且将其付之行动。而于佛家来说则讲究“修心”。从内心、从根本上认识宇宙世界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亦即所谓“色空”。当然佛家讲的“色”,并不是我们当今一些人津津乐道的“美色”,而是指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佛道认为,世间一切事物,虽生生不息,但最终都将归于“诸法空相”,就是如浩茫宇宙那样的空无旷渺。人只有明确了这个道理,才能看透世间的一切,才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才能“度一切苦厄”,“无老死、无苦寂灭道”;才能“远离颠倒梦想”而“究竟涅槃”。如果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你就能心平气静,就会感到一粥一饭都有余味,昨日今日,尽是好日。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就只会在生活中事事竞争不休,日日烦恼不尽……
几千年来,无数帝王将相,绝代佳人,我们只能从出土的枯骨上去想象他们当时的威仪和容姿。人们彩虹般的人生,对于博大的宇宙来说,也只是南柯一梦。当暮春的梅子黄时,我们已无法欣赏早春桃花的绚丽。繁华只是雾中花,权力也会在转眼间灰飞烟灭。那么,我们能够把握住的永恒的东西是什么?一个人自出生的那天起,就好像搭上了一列火车,朝着死亡的终点开去。但是,如果在你的车上,有病人在发出干渴的呻吟,你可以把清凉的水送到他的唇边,同时握住他滚烫的手,轻轻地安慰他。你的爱便似涓涓细流,渗进了这个陌生人的心田。你生命的旅程,就会因此留下美丽的因缘。如果我们人人都能把爱和善的种子植入自己的心田,并且播洒人间,让它生根发芽,那么总有一天,它会长出丰茂的森林覆盖大地,让我们的这个星球、这个国家变得更加美好。
爱是人性中最美的风景。爱使人的心胸变得开阔博大;爱使人的心境变得安宁纯净,充满欢喜与愉悦;从而,它也就能使人身心康健而富有生命力。 当我们回过头来再读“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两句诗时,我们才真正意会到,这活水源头,原来就在我们的心中。它就是我们人性中的爱和善的本能。
苏东坡在《前赤壁赋》里有这样的名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面对着广袤的宇宙,无限的时空,人生真是太渺小了。我们只有在这短暂的生命周期中,用爱留下些许的痕迹,才不枉在人世间的这一遭轮回。
(写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