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河感怀 (中)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21:14

4  九华山寻佛

深秋时节,笔会的一批文友相约去游九华山。九华山是佛教圣地。去之前,我是下定了决心不让自己的膝盖打弯的,因为临行前我摔了一跤,膝部有伤。但若真的要跪,当然还是可以的,只是,跪在佛前求什么?

一般来说,在佛前磕头跪拜的,大都不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自己——求健康,求发财,求升学升官,求事业有成等等。

更有贪赃枉法发了横财的,求自己的丑行不败露。如果佛能保佑,甩出一沓票子为菩萨塑个金身大概是没问题的。

然而佛教是教人行善的。如果我们芸芸众生都只为自己的私欲去磕头求这求那,佛如何招架得住!

传说九华山的佛“照远不照近”。也就是说对远方的来客很照应,求什么灵验得很,而对于附近的人则不怎么关照。

看看,问题不是已露端倪了吗?远来的人,磕一次头就回去了,下回再来,猴年马月的事了。而住得近的呢,随时都可以去磕头。将心比心,我若是佛,定会大喝一声:别理我,烦死了!因此,我想,如果真的信佛,真想成佛,捐一笔钱给希望工程什么的,比在佛前磕破脑壳要有意义得多。

26日上午我们离开潜山县的天柱山,前往九华山。几天来,挺立在江北原野上的白杨树,那粗犷中透着苍凉的层层绿意,已成为我们旅途上一道不变的风景。可是车过长江,这些伟岸的北方汉子好像约好了似的,说不见就不见,很讲义气地全无踪影了。道路两侧取而代之的南方的梧桐树,则更加丰盈茂盛,微雨中那种略显湿沉的黄绿,给旅途中的人带来的是清新、愉悦,还有柔情——那是只在人生春天才有的绵绵情意。

更令我赞叹的是梧桐树那绿色中闪现的黄,有时是惊鸿一瞥,有时则同样的连绵不断、声势夺人,且通体透明、黄得灿烂——这是蜜的颜色,太阳的颜色,真正秋天的颜色。

我想,生命的四季都是美丽而充实的,人们无需接受一些空虚的说教。

入住东崖宾馆,推开窗子,只见云雾如精灵,飘飘拂拂挤进来,于是人立即被凉凉的湿意包围,那份缠绵倒像是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这样的境界中上山,走近寺庙,人们都说有一种出世的神秘感。而我对寺庙没感觉。在我看来所有的寺庙都大同小异,规模大的,佛像塑得高大辉煌一些,菩萨的品类也多而齐全一些:过去现在未来,风调雨顺加上金刚罗汉,还有一千只手上生满一千只眼睛的观世音等等;而规模小的呢,就简化些,如此而已。人就这样把偶像塑得比自己几倍乃至几十倍的高大,反过来映衬自己的渺小,再去顶礼膜拜,真是让人费解!因此我宁可在云雾中漫步,宁可沿着山间小径去寻找我的情趣……

但是在九华山上,每个胜景都与佛教有关,不去拜佛是不行的。下午就去看了拜经台,看了地藏王菩萨在拜经时留下的脚印,还把法师送的一尊开光小佛像,当宝贝一样收藏了起来。晚上散步,也仍是跟着大家在寺庙里转。吃了一肚子肉的我在庙堂里流连,心里有微微的不安。这时,内蒙作家冯岺植走在我旁边,悄悄对我说:“竹林,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没错,这话接近真理。我相信,冯兄的肚子里除了肉还有酒。酒后的冯岺植喋喋不休,很真挚也很可爱。我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可他意犹未尽:“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快去——”

我有点听不懂了。他又说,老大哥给你作掩护。

这才茅塞顿开,原来他怕我想磕头又不好意思,所以一再地鼓励我。

好像是为了给我作表率,他以一种身先士卒般的决断一步上前,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在一尊佛像前礼拜,脸上的神情显得肃穆安详,很令人感动。

其实又何须他“掩护”,眼前礼拜敬佛的人络绎不绝,倒是直挺挺地站着的人,才显得有点不协调。

如果佛已经习惯了大家向他行礼,那么,我不行礼是不是失礼了?

其实磕个头也没啥,也就是一种礼节罢了。古人见面作揖,今人见面握手,西方人拥抱,中东人碰鼻子……而佛门的规矩就是磕头。既进佛门,还是尊重佛门的规矩,磕个头吧!

行前所下的决心,在五分钟内土崩瓦解。

跪开了头,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建于唐朝的月身宝殿盛名远扬,从九十九级台阶上去,累得气喘吁吁。这里供奉着唐朝时圆寂的新罗(韩国)王子的偶像,对于这位王子化身的地藏王菩萨,当然是要拜一拜的了。这里还有1995年发现的慈明和尚的肉身。据说慈明和尚原先并不十分有名,只在寺中打杂,圆寂时坐于缸内,三年零六个月后,肉身仍栩栩如生,连胡须都在长。但我们现在看见的慈铭和尚,遍体涂满了金箔,看上去十分辉煌,若非导游指点,想不到这是真人的肉身了。终究感到奇妙,必须也要拜一拜了。

两天下来,我已记不清在九华山磕了多少个头。

从不下跪的作家其实还是有的,比如邓刚。这位以“迷人的海”著名于文坛,并被誉为海明威式的硬汉子,不知是否看到了我磕头——反正他说话时我在一旁——他说不管怎样显赫的名流,在这里下跪的都是弱者,都是内心空虚的表现。

我只好傻笑。他又指指我挂在胸前的开过光的小佛像:“就这,能保佑你吗?”

当然不能。明知不能还要戴着,当作宝贝一样不离不弃。这是不是人类的心理怪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们真正难以面对的,并不是供奉在庙里的佛,而是自己的内心。

本来,这几年我多少接触了一些佛教团体,也读了不少佛教书籍,我已经知道真正的佛教与迷信无缘,佛教是一种智慧的信仰。佛教所说的道理,涉及了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甚至宇宙学等深刻的学问。如果我们能明白这一切,能真正体会佛陀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济世救人的愿行,那么,当我们礼拜佛的时候,就不会将个人的欲望带到佛前来了。

主持台湾佛教慈济功德会,建立了世界第三、亚洲第一骨髓捐赠中心的证严法师,在佛陀前的三个愿望就很令我深思:

一 不祈求事事如意,只求有充分的勇气和毅力。

二 不祈求身体健康,只求智慧明敏,精神充足、爱心永具。

三 不希望减轻负担,只求有更大的力量肩负更大的责任。

这三个愿望显然是为了——包括劳苦大众在内的天下苍生。1997年,我应慈济医学院邀请来到台湾花莲并下榻在慈济精舍时,对慈济这个宗教组织充满好奇。因为我所看到的只是现代化的医学院、医院、护士专科学校,还有到医院里来无偿为病人服务的志愿者,以及随处可见的宣传捐血、捐髓、捐遗体的文字……但是我没看见庙,也没看见点燃的香烛和供奉的佛像。

我问接待我的旻师父:“佛在哪里?”

她笑吟吟地说:“佛在心中。”

见我一脸愕然,猜不透她的玄机,沉吟片刻后她又道:“师父说,佛前的灯不必刻意去点,只要常把心中的灯点亮。”

我明白“师父”指的是证严法师。我又说:“但是,佛教总有一座庙,有一尊佛,有一个念经的地方吧?”

“是有一座庙,”她点头,“可是,那是一个很小的地方。”

旻师父抝不过我,带我去了那个“很小的地方”。当时天下着大雨,我俩合撑一把伞,来到了一幢淡白色的小房子跟前。门未开,我隔窗望进去,看到了一尊通体洁白透明的观音菩萨像,也是小小的,看上去朴素、清雅。

我不甘心,还拍了一张照片。也许雨太大了,照片洗出来白迷迷一片,连“小房子”的背景也看不见,倒像是在云雾中。

从此以后,我对佛教的认识有了很大的变化。慈济证严法师的印象也在我心中定格。最近我还写了一本关于证严法师的书,告诉人们在当今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美丽、优雅的证严法师怎样在人间一颗一颗播下善的种子,将出世的宗教光大为入世的爱心……

听说九华山的住持也捐助过希望工程、建过希望小学,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崇敬之心。如果在这样的佛教圣地,另设一些“爱心箱”,指明是为了救济贫困地区,为了救济灾民,为了帮助病人和失学儿童,等等,并且专款专用,专人管理,那么,也许就能更浅显而明白地向人启示“慈悲喜舍”、“普度众生”的佛教精神。

可惜哪儿也没有这样的“爱心箱”,而每每下跪以后,抬起头来立即进入视线的,都是为了修建庙宇而设的“功德箱”。那些印制精良的宣传图片上所公布的募款银行账号,也是为了建庙宇。这使我无法不萌生一念:难怪菩萨的像越修越大,金身塑得辉煌,原来它们也利用手中的权力——或者说是在人们精神上的权威——为自己谋私利搞腐败!

当然,如果庙里的住持能感应我的心声,他们一定会抗议:“罪过罪过!我佛在世上至大至尊;为佛修造庙宇、塑金身历来是人间最大的功德,怎能容你如此亵渎?”

但我仍要大声疾呼。我盼望高科技的时光机器能载我回到数千年前,让妙相庄严的佛祖释迦牟尼来裁决这场官司。我要说,尊敬的佛祖啊,当你是一个王子的时候,你抛弃了无量的财富,无数的子民,千娇百媚的女人,还有那即将得到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威严和权力的王冠……你走向苦难的人间,苦行苦修创立了佛教,难道你不是为了告诉我们“众生平等”、不是为了“拔众生苦,与众生同乐”,倒是为了给自己树权威、塑金身吗?

我相信佛祖定会大声呵斥:“不,你们这些不肖之徒,亵渎了我的教义!”

遗憾的是,几千年来,佛祖的教义就是这样被“亵渎”着——强大的社会惯性像难以逾越的厚重的墙,阻挡着人们的心灵去接近佛教精神的本义。因为集权者希望自己像菩萨一样至大至尊,让芸芸众生的膝盖不仅向菩萨的莲花座弯曲,也向他的宝座弯曲。

然而,历史毕竟已迈进了21世纪。我们对佛教的理解,确实也应该抛弃一些荒谬的思维,换一个新的角度了。那天,在大悲殿,有位法师操着浓浓的安徽口音,向我们一行作家介绍说:“佛教讲的就是精神文明。”众人不禁莞尔。而我则想,如果我们仔细想想这位法师的话,那么,当所有信佛和不信佛的人向菩萨弯下自己的身躯,当我们的手心向下伸向功德箱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有新的顿悟——爱人、尊重人、帮助人,让自己的心明净透亮起来。这才是人生的真谛。

                                          (写于2000年)

 5  云在青天水在瓶

在九华山攀登那通往月身殿的九十九级台阶时,浓极了的云雾像融化了的冰块一样包围着我们,使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湿了。朦胧中见树见亭,却美若仙境。台阶是汉白玉的,一侧还有龙的浮雕。一步步踩上去,所费的力气,跟石头台阶没什么两样。只是再累也得爬,因为这是礼佛,越累越能表示对佛的虔诚。

一行人呼呼喘息着往上爬,张贤亮却坐着轿子悠哉悠哉上来了。我们忙不迭让路,连走在最前面的王蒙也侧身让开。

张贤亮十分得意地在轿中说:“看吧,这就是坐轿子的好处,连部长也不得不让路。”

真羡慕他的悠闲,但我们不能表现出来,就说,张贤亮对佛不虔诚,去拜佛还要坐轿子!

张贤亮不愠不躁,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虔诚是在心里、在行动上,而不是光嘴上说。”

“嘻,坐轿子就是‘行动’么!”

“这你们就不懂了,渴了喝水,饿了吃饭,累了坐轿子,一切顺其自然,是佛理的最高境界。我年轻时也爬山,爬得够多了,现在过了六十岁,爬不动了,勉强自己就不好了……”

他高高在上地过去了,好像我等奋力攀登倒是有悖佛理,真是气死人!

“现在我就是佛,佛就是我,哈哈!”一串朗朗的笑声穿透那凝重的水雾,有如真理般让人震聋发聩。

来自南京的作家储福金说:“张贤亮的话有道理。许多人只晓得对着偶像拜,那是最低层次。张贤亮显然已经超越这个层次,点出了佛在我心中的道理。”

我望着全身都笼在雾里的储福金,突然想起了禅师马祖道一的一个故事。

马祖道一看见无数佛门信徒聚在庙里跪拜,又是诵经又是杀牛宰羊地供奉,却一肚子尔虞我诈、争名夺利、又贪又占的丑态,他实在气坏了,“呸”地一声,将一口唾沫啐到了佛像身上。他的侍者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擦干净,并说:“师父,您怎么可以向佛像吐唾沫?”马祖道一不理不睬,不停地咳嗽,然后说:“我还要吐呢,可是空虚中布满了佛的法身,你让我往哪儿吐?”侍者一愣,终于想通这泥胚的偶像,并不能代表佛。

既然马祖道一可以啐偶像,张贤亮坐轿子去“视察”偶像又何妨?

我就与储福金交流起来,谈得很投机时忘了攀登之苦。于是我又想到了一则关于禅的故事。唐代的名士李翱向惟俨禅师请教什么是道。惟俨一言不发,只是伸出一只手朝上指指,又朝下指指。李翱不懂这哑谜。禅师只好开口:“云在天,水在瓶。”

难怪聪明的李翱也猜不透玄机。云本来就在天上,水也只能盛在瓶子之类的容器里。这就像人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说和不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明白与不明白,却大相径庭。

“云在青天水在瓶”,给我们的启示是,人应该安于自己的本分,尽自己的本性。而本性既是人的自然属性,也是佛性,人皆有之。

“人之初,性本善。”人的初始本性犹如一颗晶莹洁白的明珠,但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渐渐地,这颗明珠被浸泡得污迹斑斑。特别是那种覆盖了纯净本性的贪欲,更使人不安分。于是历史上就有了那么多血流成河的战争。我们都知道,在伊拉克,战火在大海里留下的污染三百年也不能消除干净。三百年啊!我们小时候读的一则童话中说,“海的女儿”小人鱼,在三百年的时间内努力行善,就能得到一个不灭的人的灵魂。

人啊人!小人鱼现在还愿浮出海面吗?

世纪瘟疫爱滋病,还有SARS,埃博拉等等,也是自然对人类贪欲的惩罚。但人并不思悔改。为着利益的驱使,人把枪口对准珍稀动物;人将屠刀挥向绿色植物;人肆意污染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河流和天空。现在天空中有雾霾、有沙尘暴,地下有污水、毒水。如果有一天,我们抬起头来,只见雾霾遮空、黄沙蔽日,再也看不见“云开日出、云在青天”的景象;而水,地球上最后一滴水也只是我们的泪水了——到那时再讲“云在青天水在瓶”,就会变成痴人说梦了。

回归我们的自然本性,开启人人心中的佛性,让世界和人心变得清洁,这才是人需要礼佛的原因。                                                                                           

                                              (写于2000年)

                         6   漫步北海

接到中国作协要我参加作家参访团去广西深入生活的通知时,颇感犹豫。因为我为补充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刚去过云南。但中国作协的谢真子大姐一再来电热情相邀,并阐述此行的“重大意义”,我终于下了决心。

行程的第一站便是北海。

五月的北海市已进入盛夏。随处可见的古榕树,繁枝密叶似苍穹,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一条街!片片硕叶组成的墙——却透着风、透着亮、透着满目晶莹的绿。人走在其中,似鱼在水底游,不但旅途的疲劳顿失,一路的咽痛也不再有。想不出这是什么奇迹,带队的团长陈建功得意地解释:“因为海边的城市,空气里承载了太多的负氧离子!”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领我们走,一幢房一幢房地指给我们看,像一个矿主急于显示他那深藏着的富矿。我们既惊讶又好奇,听他说北海有最洁白美丽的珍珠,最绵软晶莹的海滩,最纯净的没有污染的水、空气……当然,还有最淳朴、亲切的人。

面对这赏心悦目的一切,我不禁想起了正在现代化道路上飞奔的大上海,以及我们其它正在快速发展的城市乡镇。它们的现代化,都是伴随着像瘟疫一样的环境污染而前进起飞的。空气、水的污染和周围环境的迅速恶化,与AIDS病毒一样困扰着都市文明。我不知这样清新美丽的北海能不能逃过这一劫而神清气爽地进入现代化?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们来到北海边。在夕阳沉没的瞬间,沐浴着腥咸的海风,只见天空辽阔而辉煌,晚云似火红的长龙,将落日的圆珠含在口中,无比壮丽地横亘于海天之间;霞光如无数纷飞的红玫瑰,洒落在大海激情澎湃的胸膛上。

临海设有大排档,五颜六色的大遮阳伞如花朵般怒放。在这里就坐,我最关心的,还是上面的老问题。还好,端上来的菜肴,都是新鲜、生猛的。我的同行朋友们:来自河南的《莽原》主编张宇,漂亮的满族“格格”赵玫,具有大家风范的毕淑敏……无不在鲜虾活鱼面前露出了最具现实主义的快乐的微笑。

然而,我的一个怪癖使这种气氛有些尴尬——我自幼不吃海鲜。从童年时代到现在,“海的女儿”——安徒生童话里的小人鱼——那个能忍着利刃切割的痛苦而以优雅的舞姿献给王子的哑女小人鱼,一直被我所爱。这爱的痴迷使我拒绝将一切来自海里的活物放进口中去咀嚼。为此,在公众场合,我不得不找各种借口托辞不吃海鲜。这怪癖不能不引来诸位文友的关心。我惶恐让大家扫兴,又窘迫地不愿破戒。最后还是陈团长一锤定音:“你们不必对她太关注,太关注了反而不自在!”

我松了口气,觉得海边的城市真好;认识一批新朋友真好。宽松与距离能使人自由地呼吸。这是一份多么可贵的美丽!我的心里快乐极了。

也许因为人类的确是从大海里出来的,所以人对海永远怀有一种难言的情愫:比如不能割舍的亲近与迷恋,难以抗拒的畏惧与恐怖……这天晚上,在欢乐的北海之滨,音乐喷泉在灯光下如精灵般跳着令人炫目的舞蹈。我悄悄走近大海,仅数十步之遥,海在这里便弃绝了一切明媚和色彩。天空是黑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海浪挟着洁白的泡沫,一排排向岸边扑来,单调的吼声震耳欲聋。这是大海的心跳,地球永远的喧哗。我感到海浪像清凉而柔软的口唇,那么温柔又那么猛烈地一遍一遍舔吮我的脚踝、我的小腿,以致我的膝盖和大腿。我一点点挽起连衣裙,小心不让浪花打湿。然而我越往前走,就越发不管不顾,只觉得那海的深邃与神秘已填满了我心。我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张开双臂,扑进海的怀抱,在没有星月照射的黑缎子一样的大海里,游一个来回。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叫我。我扭头望去,见是北京女作家毕淑敏。淑敏是我最喜爱的女作家之一。她曾对我说过她在西藏阿里当兵时,见到过那种仿佛地球刚刚形成、生命刚创造时的景象。这句话让我震撼,也使我对她的作品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旅途中总见她静若处子,可这一刻也如顽童般赤脚奔向大海。

我对她说我真想游泳,可惜没有泳衣。她说没关系,天这么黑,谁也看不见的,你先去游,我给你拿着衣服。

我想了又想,终于没有这份裸泳的勇气。看来有着两条呆笨的腿作为支撑的人类,终究与来自海底的小人鱼不同。我的犹豫似乎也打消了她畅游的念头。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海的辽阔、海的空旷、海的宁静,以及海的无比激越和悠远、深邃与透彻……

我不由得想,在生活里,能否真的成为安徒生笔下的那条小人鱼呢?

                                             (写于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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