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河感怀 (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20:34

1  青春作伴

我曾两度游黄山。第一次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正是青春作伴的好时光。可惜身处的境遇不佳,心境苍凉,因此对沿途的松涛、竹韵和满目葱茏视而不见,匆匆登上光明顶,便算完成了黄山一游。然而从顶上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于是我回去便写下了几句打油诗:

                   站在光明顶上呼唤光明,

                   回应我的是一片虚无。

                   所有的美景都在路上,

                   所有的爱情都在梦中,

                   所有的信仰都在眼前……

这是我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其实,信仰也好,爱情也好,甚至包括景致,都是与人的生命状态密切相关的;不同的生命状态就会使它们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第二次游黄山,是2000年金秋时节,参加安徽省作协举办的“迎驾笔会”。此时自觉生命状态已步入了成熟的中年,心态沉稳了许多,于是便不再紧随队伍猛赶,而是决心慢慢地欣赏沿途的风光了。

从北海宾馆出发,前往始信峰、猴子观海等景点,走了没多久,我看见路边的一棵松树,裸露在地面上的根部曲折有力地伸展开来,像一个爪子。我想拍照,又担心拍出来不好看。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个帅气的大男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长长茂密的黑发在头顶分开,从额际纷披下来,脸的轮廓和眉眼的神韵颇似当红歌星谢霆锋,但又比谢霆锋清瘦和白皙了许多。我说:“咳,小谢!”

他很开朗地笑着纠正我:“阿姨,我姓倪,你想拍照吗?我帮你拍。”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我马上把相机递给他。他接过去,拿在手里,似乎低头看了一下,几秒钟后就还给我:“阿姨,拍好了。”

“拍好了?”我大惑不解,“我人还没过去呢。”

“你想拍人?”困惑的倒是他了。

“那当然了。”我忍俊不住,女人哪怕到七十岁,也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老树根重要。

“我以为你要拍树根呢。”他有点腼腆了。我望着他哈哈大笑,直觉地就喜欢上了他;喜欢他天真里带一点莽撞,不刻意也不做作。我说:“昨天晚上听你唱歌,唱得很有味道,像谢霆锋,就差一团烟雾,一个银色面具,还有一套白衣服和一把大吉它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嘴里谦虚着,却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黑毛衣,“我穿黑的!”

“黑色也是谢霆锋演唱会上经常着装的颜色嘛。”

“小谢”本名倪庆生,爸爸是迎驾集团老总,因他的赞助促成了这次笔会。“小谢”已经是大学生了,利用周末休息日来陪我们这些作家一起登黄山;想必这是父亲之命,于他,这未必有趣,也因此落在人群的后面了吧。

我说:“‘小谢’,我们反正已经落伍,就不必追赶了。”

他马上说:“是的,目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这正合吾意。于是我们聊起来,话题竟是从日剧和韩剧开始。我说我喜欢日剧所特有的那种健康、明朗、阳光透亮的青春气息,以及在任何逆境中都能表现出来的顽强与奋进精神,相比之下,韩剧就有点拖泥带水了。不过那个头发遮了半边脸,明眸皓齿如密林中的清水潭那样闪闪发亮的“小明哥”安在旭,还真是很迷人。

共识是在瞬间达成的,于是争相夸起了江口洋介、木村柘哉、竹野内丰、酒井法子……突然他说他最喜欢的青春偶像还是山口百惠。

百惠也是我所爱。她十九岁隐退的时候我正在鲁迅文学院的前身文学讲习所里当一名乖乖的大龄学生。后来我最好的一位文友称要“娶她”,并说只有娶了她才能让她体会到什么是中国男人的温柔,三浦友和算什么!不知是不是为了忠于我的朋友,我对着无辜的“小谢”嚷起来:“山口百惠是上一代的偶像了,你那么小,迷她做什么?”

“我要是结婚,就娶山口百惠那样的女孩子!”那么坚定,让我怀疑他会跟我的文友决斗。我叹口气把我的文友“卖”了:“好吧,山口百惠归你了。我猜,你是O型血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那么惊讶。

“我跟O型血的人有缘。”我信口胡诌。

“没错,我就是O型血。”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自豪,“我的星座是天平座,典型的天平座人,追求完美,外表平和,内心充满战争……”

真好笑,当一个人的内心被沉痛的战争风云笼罩时,他会说出来吗,就像我当年那样?

我朝前望去,看见石阶铺就的山路在层层峰峦间逶迤而上,不知离那个“猴子观海”还有多远,也不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低下头去,有浓浓的绿,在柔雾里流淌,也有清浅的水,在幽涧中跌落。是深秋,却没有寒意,一片一片的竹林,纤秀而挺拔,疏疏地摇曳出一派清雅的情致。偶见红叶,那鲜艳如花的颜色让人怀疑它竟是秋霞染成!深深呼吸,吸进肺腑的是“芳草才芽,梨花未雨”的早春气息。

青春真好,年轻真好!

忽然抬头,却见路边有许多锁——密密麻麻的黄铜锁,挂满了铁栏杆。不知有多少人赞美过黄山的雄奇秀美,而我只想赞美黄山独具魅力的青春美——没有庙宇在参天的林木中藏着,迫得你去叩头下跪,也不见历代帝王或文人的题词在峥嵘的高崖上立着,逼得你必须去瞻仰。于是,历史的精神重压统统卸去,踩着轻盈的脚步可以全身心拥抱自然的天籁。卖锁人宣称,这些锁是卖给年轻情侣的,买一具可把意中人锁在心中。有点稚拙有点可笑,但比会污染空气并有可能引起火灾的香烛可爱得多。我说:“‘小谢’,买一把锁把你的山口百惠锁起来吧。”

他摇摇头,站到一侧去打喷嚏。两声“阿嚏”之后,他仍站着不动,屏息敛气,似乎在期待一个重要的时刻。

这是怎么了?我感到莫名其妙。

也许,他的“山口百惠”已成为心底的一个痛,所以就以这样古怪的姿态,来回避我的话题吧?

当最后一声“阿嚏”惊天动地地喷薄而出时,他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与我一起上路了:“我打喷嚏,总是打三声。”

“为什么?”我问。

“如果她们打喷嚏,也是打三声。”他认真地解释。

我注意到他使用的人称是个复数,这又包含了一个什么样的悬念呢?

他取出皮夹子打开来,让我看夹在里面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他坐在地上,左侧是一个女孩,短发,大大的眼睛;右侧也是一个女孩,长发披肩。

“girlfriend?”

“是的!”

“哪一个?”我不知自己问得是否有点老土,所以颇感心虚,眼巴巴瞪着他;待他答出“两个都是”时,我又失望了。这两个女孩,都是淳朴极了的样子,浅黑的肤色像浸透了阳光,笑容也如阳光那样灿烂,但是没有一丝山口百惠的风采。

“如果现在让她们打开自己的皮夹子,你保证能看见一模一样的这张照片。”他得意洋洋地说。为了尊重他的选择,我不敢流露自己的失望,但又觉得,同时和两个女孩……总是不太好。唉,也许我是真的老了,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我这个人脾气很倔,看一个人,如果第一眼看上去舒服,就想尽办法也要接近她;如果第一眼不舒服,以后再也不愿相处了。”他兴致勃勃地说。

“这两个女孩都是第一眼就让你舒服的吗?”我小心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在路边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照片喃喃自语:“在中学的六年里,她们是我的全部。我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感情了,连父母也不会理解。”

他突然变得伤感,眼底有一种湿润的温情在溢出。

我不敢再打扰这个大男孩。也许,命运在向他发起进攻,在某个瞬间,某种感悟如灵光一闪,生命就蜕变了,成长了,一下子就告别青涩,步入了甜美成熟的季节。

我也在发凉的石阶上坐下,默默地,看云海中林立的群山,层层叠叠,云中的山应是最美的;如果没有云,山将一览无余,因为裸露而少了诱人的神秘感;而云从天外飘来,以柔软的手指蒙住了山的眼睛,以变幻的姿态迷惑着山那颗坚硬的心;山被隐匿了,被消融了,那么安然静默和心甘情愿;可是突然间,山被优雅舞蹈着的云隆重推出,如墨如画,如歌如诉,甚至像——戴在宇宙王冠上的一颗绿宝石……

“比友谊多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是的。”他马上领会了。

“比爱情少?”我又问。

“是的。”依然很干脆。

“比亲情……”我犹豫着。

“这是亲情所不能代替的。”他突然激动了,“或者,比亲情更深刻。”

我不再吭声,静静地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诉说,飘飘渺渺的云雾就在石阶下面的山腰里游移,这真是妙不可言的感觉。如果对面的山上有人看我们,也是云雾缭绕的山,也是迷迷濛濛的梦,关于爱情,关于友谊,关于遥远的青春的记忆……我来了兴致,继续追问下去。

他说短发的女孩子是“老大”,一副侠义心肠,他喜欢叫她“大侠”。刚进中学时他显得比别的孩子小,“老大”会在别人欺负他的时候挺身而出为他去打架。

长发的女孩子是“老小”,娇气而多愁善感。父亲的再婚使她童年的生活早早就有了忧愁,也脆弱地想过要去死。细心的他总是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以孩子式的机智和幽默将她心头的阴影化解成一团暖暖的阳光。

他是老二。他说他们不求有福同享,但求有难同当。

所以,如果天下雨了,只有一人带伞,那么,这个人绝对很自觉地放弃那把伞,三个人一起淋着雨回去。

一次淋雨的结果是他病了,老大和老小相继来看他。老小带来书和他喜欢的卡通,老大端来的却是鸡汤。鸡汤是老大的母亲烧的。老大有一个平常但温馨的家。他羡慕那个家的氛围,父母和子女可以在一起疯玩,可以入迷地打游戏机。

老小的浪漫天性和对文学的向往,使她不屑于计算跟钱有关的事。不计算的后果是本来不多的钱一下子就没有了。为此,每次外出游玩,他们就把钱集中起来,由老大掌管。看上要买的东西,他去挑选,老大付钱,老三连选择权也没有。但是老三无怨言,平常忧郁的像诗一样的眼神,这时才流出快乐,小鸟依人般地把自己交给老大和老二。

这个让他放心不下的老小,中学毕业后,没有机会读大学,干起了卖饮料的营生;老大也只好去当了一名裁缝。唯有他,像一片云,飘离了故乡的天空。

今年春节他回家,在大别山脚下那个小小县城里,三个人手挽着手在街上走,一面走一面唱,从天黑走到了天亮。

“等我有了能力,我一定要带她们出去。”最后他这样说。声音里竟有了一点哽咽的味道。学业未竟的他,也许还不能预料到,人生有时会像风中的云一样不能自己。但我依然被深深地感动了,为他的自信,为他的年轻,为这份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纯真情感。即使生命如云,我们也要借来春风,借来阳光,借来哪怕转瞬即逝的雨后彩虹,在蓝色的天空里舒展出美轮美奂的爱的舞姿。

“老大说,如果我想她们的时候,就对着天上飘过的云,大喊三声大侠——”他抬起头,甩掉落在额前的长发,黑眼睛里闪着别样的光芒,“我现在就非常非常想她们……”

“那你为什么不喊呢?”我怂恿。

他笑了,很犹豫羞涩的样子。

“没事的,我和你一起喊。”与这样的青春少年在一起,我似乎重新拾回了曾经失落的青春。

我轻松地站起来,向着茫茫云天发出了自己的呼唤。愿望是热切的,梦幻是绚丽的。好像是在回应,远处传来钟声。这白昼的钟声,告诉我们宇宙间没有永恒,但有造化的浩荡和生命的灿烂。让我们喊起来,让爱的理想和渴望,像钟声和飘舞的白云一样——悠扬。

                                              (写于2000年)

                           2   关于青蛙的寓言

金秋时节的黄山是迷人的。

随着缆车的缓缓移动,湖泊一样渺远洁净的云雾间突然露出峥嵘的山,似一幅立体的水墨画,静谧地与我们对峙,不以一缆车大惊小怪的呼声为意。我低下头去,看见了下面一片丰厚沉着的绿,波澜壮阔地起伏着。我戴上近视眼镜,能分辨出山中的松柏和翠竹,发现这里的竹子变细了。

确实,过了长江以后,漫山的竹林不似在江北那样有着咄咄逼人的茁壮,却因纤细而显得清秀,但依然以顽强的坚韧点缀着平原和山川。有竹林生长的山是真实的山,鲜活的山。从吊在半空中的缆车上下来,以双脚亲近这真实而鲜活的山,一步一步向那云遮雾绕中的峰顶攀登,意境是美的——仿佛要伸手去摘那湖上漂浮的墨色莲花,但是身子却很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过一个转角处,看见王蒙正和几位作家站在那儿,讲故事解乏。我也乐得凑过去听,乘机休息一会儿。

王蒙讲道:

在一个池塘里,住着一群青蛙。很久以来,青蛙们生活得逍遥自在。每只青蛙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叫声——有时在早上叫,有时在晚上叫,有时快乐地叫,有时悲哀地叫,有时彼此友好地叫,有时相互挖苦或幽默一下,都是可以的。突然有一天,青蛙中最聪明的一只说,我们这样的生活太乱了,一点秩序也没有。如果有一个领导来规范我们的行为,我们的叫声就整齐好听了,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青蛙王国。

可是,谁当领导呢?池塘里一片鼓噪,每只青蛙的叫声都提到了最高分贝,呱呱呱呱,谁也听不见谁在说什么。事实上也没有必要去听,因为谁也不服谁。

这样的喧闹惊动了住在山那边的、飘渺云雾里的上帝。上帝咳了一声说,你们吵什么呢?上帝的唾沫星子能砸死人,别说青蛙了。众青蛙不敢再吵。最聪明的那只斗胆说,上帝,我们需要一个领导。

你们需要一个领导?哈哈,这还不容易?我给你们派一个就是。世界上就数这件事最好办了。上帝把一根手杖朝池塘里一插,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领导。

天哪 ,上帝果然派领导来了。从此以后,众青蛙——当然也包括最聪明的那一只,全部服服帖帖地向手杖顶礼膜拜,几时叫,几时跳,几时吃饭,几时睡觉,全都一丝不苟,青蛙池内秩序一片井然。

过了不久,最聪明的青蛙发现了问题:“伙计们,这手杖是死的。”

众青蛙如梦初醒。为了证实聪明青蛙的话,它们故意围着手杖乱跳乱叫,以种种不敬的语言和举动羞辱手杖。手杖一无反应。于是它们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羞辱:我们堂堂青蛙王国,怎么可以被一根没有生命的手杖来统治?

呱呱,呱呱!每个青蛙的叫声又提到了最高分贝,整个青蛙王国又闹得天翻地覆了。最聪明的青蛙赶紧给上帝打电话。

“噢,你们就为这个吵吗?”上帝笑了,笑得很深奥。当然,上帝的笑总是很深奥的。

上帝在深奥的笑意中伸手一指,好了,现在你们有一位活生生的领导了——手杖变成了一条蛇。这条蛇每天吃两只青蛙。从此,青蛙池里再也没有谁瞎鼓噪了,即使最聪明的青蛙也发现不了问题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吃掉。青蛙王国的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了——真正的秩序井然,一片井然!

王蒙说到最后一个“一片井然”之时,极富感染力的语调配合着用力向下一挥的手势,实在把我深深吸引住了。一路上我一直视王蒙为“领导”。而我的性格,恰与聪明的青蛙相反,不喜亲近领导的芳泽,有时看见领导还会惊慌失措,常常干脆绕道而行。记得有一次,早餐后在电梯里与王蒙狭路相逢,四目相对,躲是躲不掉了,至少应该打个招呼。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叫他什么?王蒙同志?不行,现在已没人这么叫了;王蒙先生?不好,听起来像港台生意人;王部长?俗,何况他已经不当文化部长了;王老师?也怪怪的。

还没想好,王蒙先开口了:“听说你在安徽插队?”我如释重负,忙说是的。他又问我就在这一带吗?我说不是。电梯到了,我逃之夭夭。

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这么紧张。一个如此演绎“领导”的领导,大约是不至于那么可怕的。

有人问王蒙这个故事的出处,他说是克雷洛夫寓言。我读过一部分克雷洛夫寓言,没发现这么精彩的篇章。要么我自己孤陋寡闻,要么——我宁肯相信这是王蒙的寓言。

不管这寓言的版权属于谁,它在我心中的共鸣真是难以言说。记得我最初走上写作道路时那段艰难的日子,遭到了批判和斗争,当然还伴之以具体的组织措施——比如将我从赖以生存和写作的单位集体宿舍的小阁楼里驱逐出来。刚刚踏上生活道路的幼稚的我,那时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就在这时,同科室的一位老同事、老作家——他20世纪50年代当过安徽省文艺处长,60年代初当过上海一家青年刊物的主编,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宽广的胸怀和善良的心——对我讲了一段与王蒙的寓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话,令我茅塞顿开。

他说:“小王,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很大。有几句话我要告诉你,你仔细听着,能帮你度过这个难关——大凡一个有作为的青年人要获得成功,必须经过三个阶段:第一,别人对你的努力嘲笑和蔑视,说你好高骛远,这山望着那山高。度过这个阶段并不太难,只要自己坚持就行了。但是当你果然取得了一定成绩时,压力就会骤然增加,会有许多可怕的帽子包着嫉妒的唾沫向你飞来:白专道路、名利思想啦,骄傲自满啦等等,可能还伴随着具体的行动。这第二阶段是事业道路上的黑暗时期,许多人会过不了这一关。现在你正处在这个关口,能否过去就看你的决心和毅力了。如果你冲过了这一关,取得了成功,那么,这第三关对你以后的道路也至关重要:你一定要说成绩是在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取得的,千万要谦虚谨慎,不能再提前面受到的压力和打击。”

这位老作家的话的确给了我很大的精神力量,不但让我度过了这“第二阶段”的难关,而且在我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也受益匪浅。我常常回想起这段往事,除了对这位已经作古的老作家满怀感激和崇敬之情外,有时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觉得不是每个处在我当时情况下的年轻人都能悟透这个“人生哲理”的。然而,听过王蒙讲的那个寓言,我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忽然汗颜起来:原来自己也处在寓言中那个青蛙王国里,只不过是逃避了被蛇先吃掉的命运而已!也不知道这些青蛙,要输入一个什么样的基因,才能真正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

                                           (写于2000年)

                          3  游天柱山小记

据说早在公元前八世纪,地处皖西南的天柱山就已经有了自己美丽的名字:皖山。到了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刘彻将其封为“南岳”,还举行了封禅大典。尽管后来真正的南岳——人们似乎是认同了湖南的衡山,但这里留下的旗驾桥、拜岳台,以及400多幅历代石刻,都无言地诉说着曾经拥有过的辉煌,以及它不甘淹没的岁月。名山都是被悠久的历史和文明打造出来的,当然,其中还有宗教。天柱山有历代皇帝赐封过的三祖寺、天柱寺、佛光寺……世界真是美好,可饱眼福的秀色无穷无尽。据说在渡仙桥上观云海,脚下一片无尽的温柔;而遥望天柱佛光,更会令人有奔向天国般的神往。白乐天有诗云:“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天柱山真是处处有胜景。来不及去看大乔小乔梳妆的胭脂井,《孔雀东南飞》里焦、刘的合葬墓,但天柱峰总要登一登、神秘谷也得探一探的。

我是一向爱水怕山的,每次登山,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这次更甚。出发时还跟着大队人马,还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走到一半就不行了,嗓子渴得要冒烟,正好路边有一小店,就进去买矿泉水。这时山西作家李天芳也进来了,她也喊渴,也想喝水。但她不喝凉的,要喝热水。山上已寒气袭人,我们都衣着单薄,坐定下来喝杯热水应该是很享受的。于是我也放弃矿泉水,捧起了天芳买的热开水。水烫,喝不快,就坐在板凳上慢慢吹,慢慢喝。外面的山路上,一团团雾正漫过来,像有灵性的动物一样游动着,变幻着,不一会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森森古木、遥遥群峰都不见了。我们觉得开心,哈,这才叫观景呢,舒舒服服坐着才有情趣,累得臭死还能看什么风景?

正在得意之时我发现石阶是湿的,不是一般的湿润,而是像浸在了水中;再一看,云雾已变成了雨丝,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要向前,就得冒雨。可是我们嘀咕了一番,天柱山之后还有九华山,九华山之后还有黄山,倘因冒雨而得了感冒,影响了后面行程就太划不来了,可就此打道回府,也不甘心。于是就向店主买了那种比纸还单薄脆弱的一次性雨衣;可待一人一件套起上路时,云雾又飘走了,雨也没了,而我们的人也一个不见了。

天柱山不比黄山,每条进山的路上都挤满了游人,像赶集一样。这里说没人就没人了。山色空濛之中只剩我们两个,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于是决定继续向前。

犹豫是将抵神秘谷时产生的。那么突然地,陡峭的石壁挡在了眼前,原先的石阶到此断了。仔细搜寻,右侧有一座铁梯,架在九十度的崖壁上;左侧的石头上有人工凿出来的印痕,似乎可供攀援。两侧都很险,我真担心上去了下不来。更重要的是四周渺无人迹,如果走错了路,或者摔下来,可就不好玩了。

天芳是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具有亲切的大姐风度。我问她:“怎么办?”

她却问:“你说呢?”

我说我不知道。她说你上去我就上去,你不上去我也不上去。

我觉得这话似乎应该是我说的。以前我与文友们出去旅游,总是听别人指挥,跟别人走的。

讨论了半天没结论。其实险还在其次,我想我虽然常会摔跤,但都摔在平地,越是险的地方越留神,也许就没事。要命的是没人,我们两人孤独地面对大山。

小心翼翼地从铁梯爬上去看了看,上面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不见有路的痕迹,下来时,我的腿肚子直发抖。

前进还是后退,似乎已不是问题,因为我们要选择后者了。

就在这时,上面有隐约的人声传来,抬头一望,心里一阵狂喜:天,上面有人,花白的头发,还是老者!

想想我们的头发还是黑黑的,实在不该输给他们。于是就上,谨慎地在乱石中找路,渐渐就豁然开朗起来,前面的石壁上出现了“逍遥宫”几个大字。

有字的地方必是一景,看来我们没错。我背靠“逍遥宫”坐下,放眼望去,只有灰灰的石头,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并不嶙峋,显得圆润而湿滑,上面布满了青苔,衬着灰暗的天空,根本就是一个世外。而云在身边缭绕,飘过来又飘过去,我更有了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好像神话中的仙人就是住在这种地方的。但我还是俗人,多呆一会就觉得寒森恐怖,好像有一种要变成石头定格在这里的危险,就赶紧嚷嚷着要拍照,以此来表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可天芳说云雾浓重,拍出来也是白茫茫一片,效果不会好的。

效果不好也得拍。于是,我的影像就模模糊糊定格在一堆石头上了。

当乱石中的小路把我们引进一个个洞穴时,真正的恐惧才开始。洞内漆黑一片,却是迂回曲折,不知下一步会把自己引向何方,也不知道回头的路能否找到。好在天芳在我后面,不安中有了一份踏实感。也许对天芳来说,我的存在亦是她安全的保证。

我们两人相伴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小心就会碰着脑袋。我们大呼小叫,声音的意义不只在于彼此提醒,更是企图驱逐黑暗和内心的恐惧,在这无“人”之洞宣告人的存在。每当一线光从前方漏下时,便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欣喜自心头逸出。

但洞穴一个接一个,以为到头了,哪知又进了另一个洞穴,而且前面的更幽暗更狭小,甚至只能跪下爬行;一寸一寸往前爬,时间一分一秒地膨胀,在永无出头之时的感觉中,自己仿佛变成了房龙笔下的爬行者,在历史的无知山谷里爬啊爬,一代一代,前赴后继,不屈不挠;想想,人类就是这样在黑暗中爬了几千年,上万年,向往着爬出黑暗,迎接光明……

我又想,死在黑暗洞穴里的人,最后的愿望一定是:让我出去,让大地飞扬的尘土弄脏我的身体,我只要看一眼蔚蓝的天,让光明亲吻我的眼目!

此刻,我们正与这样的人处境相似。我们检点食品,我说天芳,我有两块薄荷糖,一小包猪肉干——不是大袋,而是大袋里的小包装,仅够塞牙缝的那种。天芳说,她还有半块吃剩的巧克力。一时间,我们有了一种抗战到底的架势。我说真后悔刚才在小店里退了那瓶矿泉水,就是不喝背上能有多重?现在如果出不去,没准那瓶水能救我们一命——忽然就想,人是得傻一点,傻傻吃傻傻行,到头来,能让你得救的,可能正是你看似处处吃亏的傻气;又想,但愿困境中的这个感悟不要随着生命中阳光鲜花的出现而消失。

想着爬着,我们终于爬出来了。宝贵的牛肉干、薄荷糖和巧克力分而食之,好像不吃白不吃;不好意思的是,艰难的途程中邂逅的陌生旅人曾递给我们一只橘子,我们也分而食之了。

这时我们站在一小块平台上,雨湿的空气清新极了,松树郁郁葱葱,回望神秘谷,它不再神秘也不再可怖了。但我还是要说,天柱山,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神秘谷。如果你进神秘谷,不要跟导游,也不要呼朋唤友一大群,当然,形单影只也不好,最佳拍档是不多不少两个人,如我和天芳这样,进去时是君子之交,出来时就成生死之交了。

如果一男一女呢,或许更妙,我就不可得知了。

                                             (写于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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