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路感怀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21:43

端午节那天,我从嘉定返回市区。汽车在沪嘉高速公路上疾驰。雨湿的天空下绿野如烟如织,很轻很柔地吮紧了我的眸光;一些思想和想象,如新鲜洁白的鹅毛,默然又鲜明地飘荡其间。这是最适宜想点什么的佳境。然而就在这时,车上的录音机一声轰向,我真想抗议,突然一阵既熟悉又久违了的旋律传来,我的血管里好像点了一把火,浑身热浪起伏,心被掳掠而去——那久违了的旋律和歌声是:“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我是音盲,活到这把年纪没赴过一场音乐会。我还特别不喜欢京剧,讨厌那一成不变的脸谱、那震耳欲聋的锣鼓、那永远也听不懂的唱词;尤其是,一想到那飘逸的长袖下会藏着一双男人的大手,美丽的绣袍里裹着一个壮硕的身躯,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纵然唱得珠落玉盘,也仿佛闻到一股假惺惺的塑料花气味。

但是当年风靡了神州大地、差不多每个中国人都听够了的现代京剧,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那旋律一响起,我便会放下一切,全身心地去感受,去体味。迄今为止,没有一种艺术形式能这样直逼人的心灵,给我以震撼的激动,掳掠的快感——就像没有一个未来的时日,能替代我们已逝的青春岁月一样。

我小时候,对音乐的理解就是课堂上教唱、广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第一次在教室里听到钢琴伴唱《红灯记》时,眼睛都发亮了:原来有这么好听的音乐!

下了课,谁也不肯离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又是哼又是唱,还有人把课桌当琴键,装模作样地弹。记得有几位出身富裕、家里有钢琴并且会弹巴赫、莫扎特的,也挤在我们中间唱得格外投入。很清楚那时他们已经没什么敢唱没什么敢听的了——革命掳掠了一些人所有又给予了一些人所无。在同一水平线上,那些个午休过得十分快乐。

后来样板戏一个接一个出来,我们排着队去看,清一色是我最讨厌的京剧,但是一成不变的脸谱不见了,男扮女装的恶心没有了。郭建光就是郭建光,堂堂男子汉;李铁梅就是李铁梅,佼佼一少女——一甩辫子亮相时不再让人担心袖子下面会露出一双男人的粗手,那清甜脆嫩的嗓音也不再让人担心有假。一时间京剧如流行歌曲般普及了千家万户,有点才份的在台上演,没才份的也能人前人后吼几嗓子。尽管大家都有点儿遗憾江水英怎么没丈夫,李铁梅为何不交男朋友?但在怀春少男少女的心中,那舞台上呈现的身段唱腔,男的伟岸和女的俊俏,依然能引起很丰富的想象。

我还喜欢《杜鹃山》里柯湘的扮相。在当时一片草绿加灰蓝中,柯湘赴刑场时那一身白衣在我看来真是美若天仙。我甚至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白色更美的颜色。这个观念甚至影响了我此后一生对服装的审美。

问题是每天每月,每月每年,翻来覆去,永远是这八个戏,终于烦了,腻了。再上剧院,就闭目养神;广播响起,也恨不得塞住耳朵,逃往一个无声的世界。而时代列车,终于把我抛到了一个没有一线电光的穷乡僻壤。

没有电自然也就没有了广播,没有了样板戏的声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原始人那样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看星星。在夜半惊醒,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更深的沉寂的撼动。在这样的沉寂中,一切希望、欲求、青春的热血与骚动,全部冻结成冰。

记得有一天黄昏,我已累得东倒西歪,但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到打麦场去,扯几把柴草回“家”好烧水、做饭。那时夕阳挂在黄土坡上,四周一片静谧——这是最常见的静谧,不知怎么我忽然生出一种打破它的欲望,我想吼,我想唱,我想恨恨地骂一句最粗俗最下流的话。可是,寂静压迫着我的胸膛,像铁钳一样夹着我的喉咙,我如哑女般发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草垛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带点儿忧伤的男声:“时已黄昏,玉和儿未归——”

我走过去,看见草垛上躺着一个陌生男人,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但他的样子非常悠闲,嘴里衔着一根麦秆,半闭着眼睛,把“红灯记”里李奶奶盼李玉和的一段唱个不停。

我完全忘记了我要干什么。我静静地听他唱,我的心被一种温柔所感动。夕照的缕缕金光在草垛上闪动,一切如梦如幻。

忽然他转过脸来,望着我,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而我也恰好脱口而出,结果当时我们谁也没听清谁的话。事后才晓得,那天他见我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铁路制服,便开玩笑地招呼:“嘿,李玉和!”我呢,则唤他:“李奶奶!”如果说这是少男少女的初恋,显然有点不伦不类,但确实从此以后,寂寞中有了音乐,苦难里有了慰藉,也许这就是我迷恋起现代京剧的原因吧。

我回眸窗外,只见雨雾蒙蒙的田野显得既广阔又迷离。开车的司机,今天不知触到了哪根神经,也不顾全车的乘客,有几个会如我这般地与他共鸣,竟一路放起了那些个唱段:郭建光之后是阿庆嫂,阿庆嫂之后李铁梅,李铁梅之后又来了小常宝……我所期盼的李奶奶还未出现,车已到终点,乐曲戛然而止。

我迷迷糊糊下了车,沿南阳路走到南京路,又走到上海商城跟前。为大门口那宽广气派的汽车道吸引,我又迷迷糊糊走了进去——这所号称世界建筑皇帝为中国设计的杰作,无疑是当今上海人的骄傲。它巍峨壮观,既古典又现代,既恢弘又精致,仿佛宫殿又仿佛自然景观;墙在这里不仅仅是对空间的阻隔,还是对空间的一种拓展——我徜徉其间,感到一种身心无阻的快乐,思绪飘忽的自由,并因此获得了另一种思想的灵光。我想,尽管现代的录音技术能无数遍复制过去那个年代的声音,但在现代剧场上演出的,已经不会再有那样的节目了。如果说那是一场改革,这改革无疑是失败了——因为现在的京剧,又重新穿上了秀袍,画上了花脸。但不管怎么说,改革的终极意义,已迂回来到我们身边——不管它是谁提倡的,也不管他(她)以后的命运如何,它在我们脚下的大理石地砖上闪光,在我面前流泻而下的人造瀑布上呼啸。时代就是这样地前进了。

而我刚才的一路感怀,便算是轻轻的一曲挽歌吧。

                                       (写于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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