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我在淮海路上看到一件白色的麻布小背心,样子十分简单,只是胸口有些镂空的花纹——我一见钟情。但看标价,要36元;那时我每月工资不足百元,36元可以买一件不错的羊毛衫了,交给这区区一件小背心,我觉得不合算,看看就走了。
然而回到家,这件小背心总是在我的心里放不下。以后每次上街路过那家店,总要进去看一看,越看越喜欢。甚至不久我离开市区来到乡下,顶着烈日走到田野里时,想起那件白背心,还犹如一阵清风拂面而来。
我这个人从来不注重时尚,对于流行色流行服装之类一向漠然。别说化妆打扮,有时临出门了还找不到捆头发的绳子,忙乱中便捞起鞋带往头发上一扎。所以我的皮鞋不是缺带就是系着颜色不相配的鞋带。由此可见,一个从头饰到手袋到趾甲上所涂都款款相配色色相宜的现代女性形象,对我来说是多么地可望而不可及。但是这件小白背心……我想,穿上它定能衬出我颈的细腻和肩的光滑;若以它配上我那条长及脚踝的湖蓝色长裙,系上白色的宽腰带,定是娉娉婷婷的一派淑女风度;若配那条浅红色的网球裙,则青春爽利,看起来我将年轻好几岁,说不定会因此而邂逅一个有情人,便有一次爱情的开端……在无尽的想象中,小白背心已变成了一个象征,一种机遇、美、人生之梦的象征。如果我不能一亲它的芳泽,便枉做了一世女人。
问题既已提到这样的高度,区区36 元也算不得什么了。炎夏将尽时,我从郊区回到城里,不歇一口气直奔淮海路,直奔那家商店,踏进门时心咚咚直跳,只怕我这心爱的小白背心已幻影般消失了。
还好,她在!好像一个女王,仍矜持地站在高高的货架上,向我投以高贵的微笑。我以几张纸币换来她时,竟有一种深深的慰藉之感。
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对镜试衣,这是世界上任何女人——从打工妹到大明星都不能逃脱的程序。
白背心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它上下一笼统,而且质地较硬;穿在身上,脖子还是原来的脖子,肩膀还是原来的肩膀,也没有年轻十岁。当然,也还不俗,只能说这是一件不俗的可以穿的衣服,况且秋风渐起,无论配长裙配短裙的时日,都所剩无几了。
从女王变成深闺怨女,小白背心被我压到了箱底。来年夏天降临时,这“怨女”已经满脸起皱了,非得依靠熨斗这样的“现代化妆术”才能得以出门见人。夏天的衣服,我哪有心思洗一次熨一次?特别是出门在外,洗得水湿淋淋的,一绞更皱得不能穿,便干脆当作睡衣了。
那年夏天,我在北京,和一位台湾小姐同住一屋。每晚我换上这件“睡衣”时,她总是要注意地盯着看,想说又不便开口的样子。我想她一定惊讶我们大陆人连件像样的睡衣也没有,只好穿着这件抹布一样皱巴巴的小背心睡觉,便以飞快的速度钻进被窝,不给她多看一眼的机会。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把这么漂亮的衣服穿了睡?”
我不明白。她又说:“我觉得你每天睡觉穿的衣服,比你白天任何一件衣服都好,你们是怎么搞的?”
开了这个头,便又是女人间不变的话题了:哪里买的?多少钱一件?如此等等。待我报出产地价格,并依官方的汇率换算成美元时,台湾小姐惊得跌足大叫,恨不得马上买了飞机票跟我去上海。
她又指给我看她自己身上的衣服:“其实这件跟你那件也差不多,我在巴黎买的,花了2000法郎。”
我仔细端详她那件,觉得确实有类似之处,也是麻布的,也有镂空花纹,也很简单明了。当然我不会无知到竟信了此相当于彼。但有了这样一个类比,我的小白背心的身价也高昂起来了。睡觉时我想,说不定有1000法郎的货色,被我的身子压着,这样,连翻身也不自在了。
“这件衣服我建议你别穿着睡觉了。”台湾小姐快人快语,“回去洗一洗,熨一熨,出门穿挺好的。”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但回到家,就真的仔细洗了洗,熨平,然后挂进衣橱,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曾将这件小背心穿上身过。原因是,既有那2000法郎的参照,自然舍不得再作睡衣穿,总想穿到一些比较隆重正式的场合去;而真碰到这样的机会,拿出来一试,又觉得领口太大太低,前胸的花纹太露,一笼统的式样太呆板,而所谓麻布的质地也并非上乘。回想起来,跟2000法郎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很多。既然这样没把握,我又何苦冒险。
这样,年复一年,失宠的小白背心悬在衣橱里,等待重见天日的一天。但这一天似乎遥遥无期,永远不会来了。有时我寻取别的衣服,目光偶儿落在这寂寞的一团白上,不由得痴想:如果小白背心是具有生命的灵物,面对这无常变幻的命运,它会说什么?
进而又想,如果我是小白背心,那么,我愿以仆役的身份亲近我的主人呢,还是宁可在至尊的礼遇中备受冷落?
或者,两者我都不愿意。那么,什么是我所愿?
我想,我要说的是:我的主人,我愿开开心心,不存芥蒂地陪伴你;我愿真真实实,没有虚夸地反映你;我不会给你一个奇迹一个梦,但我会还你一个本来的你——你就是你,质朴的你、纯粹的你。而我——我也就是我——一件普普通通、清清爽爽的小白背心。
(写于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