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检讨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0:55:44

一点不吹牛,我71年上小学,今年升中学,读到现在,还没怕过老师。

教数学的马老师,一个嘴角上整天挂着笑的胖老头,一上课就在讲台上摆出三大件:课本、挂表、粉笔盒。任我们在下头挤眉弄眼、交头接耳,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有理数和无理数。有一次,我乘他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机会,悄悄地将他那只笨头笨脑的挂表拨快了半小时,他竟也毫不犹豫地“按时”下了课,乐得我踩着桌子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好多同学都把我当成了英雄。

教语文的张老师,眼镜片像啤酒瓶底,鼻子尖碰着黑板写字。有一次在出去劳动途中,我将他的自行车胎放了气,害得他扛着空车走了十几里地,我看着可真好笑。

就这样,在咱们初一年级里,大家把我的真名字——王玉新给忘了,都叫我“皮大王”。皮大王就皮大王,我可不在乎;越皮,越有造反精神嘛!要是把“皮”字去掉,变成大王,那才更好呢。你不信?跟我顶要好的“方头”就喊我“大王”。

可这几天,听说新来了一个班主任,要接管我们这个“乱班”。坐在我边上的女生绳秀英,听到这个消息,望着我说:“嘻嘻,皮大王,新老师要来啦!”说罢,幸灾乐祸地把头一摆,两根小丝瓜似的细辫子在脑后直晃。

这个眼睛大、胆子小,见个毛毛虫也要哇哇叫的小丫头,竟敢在我面前这样得意,你说我“大王”能容忍吗?我连眼皮也没抬,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表示了我的轻蔑——对她,也对新来的老师。

话虽这么说,可当我看到绳秀英那帮女生忙忙碌碌地拖地板、擦桌子,准备迎接新老师的时候,心里倒是忍不住嘀咕起来:这新来的老师究竟是啥样子?戴不戴眼镜?凶不凶?

天一黑,我就去找我的好朋友方头。方头的爸爸妈妈上夜班。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吸香烟,呛得眼泪直流,还硬充好汉地递给我一支:“大王,你吸吸看。”

我推开他递过来的香烟,说:“算了,新老师来了,可要收骨头啰!”

“收骨头?你?”方头望着我,眨巴眨巴眼睛。我明白他那目光的意思:你是大王呀!这目光叫我很舒坦,但我还是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我功课拉下一大截啦,要是来个厉害的老师,那就‘触霉头’啦!”

“我也是。”方头“卟”地吐出半截湿透的香烟屁股,垂下了脑袋。

“咱们来个火力侦察,怎么样?”我凑到他的耳朵跟前,一五一十地讲出了我的计策。

方头听得直乐:“行,行,没问题。”

“那你得配合点儿,看我的颜色行事啊!”我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

新老师来的这一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教室里很亮、很静。预备铃响过后,我使劲地擤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响得吓人。

我伸长脖子,望着教室门口。说也奇怪,人一安静下来,脑子里就要想事儿:新来的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的火力侦察,结果会怎样?是老师把我拉出教室,训斥我,还是她自己气得哭,逃出去?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新老师走进教室踏上了讲台。啊,学校领导特地派这样一个人来治理我们这个“乱班”吗?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来人是个女的,小小的个子,实在太平常了,平常得除了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黑边眼镜外,我简直说不出她的特征。就是那副眼镜,样子也很普通,而且看不出镜片上的圈圈。我想,大概是副平光镜,为了威严,才特地配上的。我扭头朝后面望了望,方头两手比作圈圈,正会意地朝我挤眼睛呢!

“这个老师好对付。”我暗暗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这时,新老师走上讲台,温和地望着我们,脸上挂着那种老师们惯有的、说不出什么原因的微笑。

“同学们,今天第一次和大家见面,我们先互相介绍一下。”赵老师开始说话了,声音是平和的。“我叫赵文敏。走肖赵,语文的文,敏捷的敏。大家记住了吧?好,现在我也来认识一下同学们。我叫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同学,就请你站起来回答。”

她说话的时候,手里拿着我们班上同学的花名册。我知道这花名册上,头一个正是我边上的绳秀英。于是,我用脚尖抵住了早已被我弄坏了榫头的椅子腿,眼睛盯着老师。

“绳秀英。”新老师不慌不忙地叫道。

“到!”绳秀英站起来,答完后刚要坐下,我用脚使劲一钩,她的椅子少了一条腿,连人带椅“咣当”一声倒了!绳秀英的臂肘碰在后面的桌子腿上,擦掉了一点皮,痛得直哭。

这时候,我当然坐得毕端毕正,眼皮都不眨一下,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是,我的腿在抽回来的时候,用力过猛,不知在什么地方擦了一下,裤腿撕开了老长的一道口子,真糟糕!我怕被老师发现,只好将双腿紧紧并拢。这时,教室里就像开了锅一样热闹起来。我的好朋友们都在起哄:有的怪叫,有的大笑,有的敲桌子。只有方头老老实实地不动弹。他手里捏着把石灰粉,在等我的命令。我不着急,拿眼角偷偷地瞟着老师,等她过来追查和审问我。乘这机会,方头会把石灰粉撒到天花板上去。这样,那些假积极的女同学全会吓跑。新老师的这堂课,也就算完了。

但是,赵老师竟没有朝我望一眼。只见她眉头向上耸了耸,上牙和下嘴唇轻轻咬了一下,就严肃而平静地说:“谁是班长?请马上把绳秀英同学带到医务室去;其余同学注意,现在继续上课。”

“继续上课”这四个字,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出来的,声音不大,却似刀切斧砍,容不得半点犹疑。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试着弄出点声音,马上招来许多奇怪和不满的目光。我只好一声不响地看着班长搀着绳秀英走出教室。方头还要孬,竟把石灰粉从桌子底下塞还给了我。

赵老师点完名,就开始上课,好像压根儿没想到要追查刚才发生的事情。这使我失望。而且,她越是不问,我越是心里头打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哇?”

平时打打闹闹,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今天这一节课,可真难捱。我一直不敢正面看老师的眼睛,因为她的目光叫我捉摸不透。

中午放了学,我提起书包就往家里跑,一进门,便闻到一股红烧肉的香味。啊,我想起来了,今天是爸爸的休息日,一定在厨房里炒菜。于是,我赶紧溜进房间,把破裤子换下来,揉成一团,塞在枕头底下,然后咽着吐沫,朝厨房里走去。

不料刚到门口,爸爸劈头就请我吃了两个“毛栗子”,接着不由分说地把我骂了一顿,宣布由于上午我在学校里的行为,不许我吃午饭,把我赶了出去。

好哇,一定是赵老师上我家告了状,才使爸爸发这么大的火的。这“四只眼”还真厉害,可你等着瞧!

我一气,肚子也不饿了,调转头就往学校走。不吃饭就不吃饭,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要惩罚一下赵老师。

我刚到学校不久,方头兴冲冲地托着个新篮球跑来了。

“快去打球,新的!”方头老远招呼我。

“新篮球!”我的心里一动。

“是啊,刚从校队借来的,就给我们玩一天。”方头得意地解释说。

“你把这球借给我,我要派点用场。”我拉着方头,把忽然想到的一条妙计告诉他。他开始还有点不愿意,经不住我的三劝两说,就把球给我了。

傍晚,我拉了方头,来到赵老师的办公室窗外侦察。我知道她的家在外地,是在学校住宿的。我们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就见她走出办公室,到食堂吃饭去了。我马上从楼道里溜到了办公室门口,把篮球放到了门框上。只要她吃饭回来一推门,球就正好落在她的头顶上,碰巧了,还可以把她那副眼镜也打掉。

一切弄好了,我又关掉了走廊里的电灯。忽然,方头小声说:“来了!”

果然,门口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闪到暗处。一会儿,赵老师被一群女生簇拥着走进来。绳秀英叽叽咕咕地说笑着。我屏住呼吸,等着看好戏。

赵老师从走廊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走到楼道的路灯开关前,一伸手,啪!打开了灯。我情知不好,夺路想逃,却迎头被赵老师一把拖住了。不知是赵老师的力气大,还是我被她的威风震慑住了,刹那间,我停止了思想,一点机灵劲也没有了,身不由主地被她拉到了办公室门口。赵老师放开我,伸手摘下门框上的篮球,把它夹在腋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用手搔着乱蓬蓬的头发,眼睛盯着地板。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怕赵老师了。我是在为我的计策失败而难过。我怔怔地站着,等着老师训斥我。可赵老师却没有发怒,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伸手把一个饭盒递到我跟前。

这时,我已被看热闹的同学围得水泄不通了。连绳秀英也在高声地议论着我。我怎敢去接那个饭盒?

“拿去吧。你如果不好意思的话,大家不要看他。到隔壁屋里去,吃完饭再来见我。”赵老师说着,把饭盒盖掀开一半,雪白的米饭上扣着青菜和排骨,香味钻进我的鼻孔,引得我的肚子咕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赵老师怎么啦,捣蛋还给奖励?”又是绳秀英在抱不平。

可是,我的嘴巴已经在分泌唾液了,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饭盒,就到隔壁吃了起来。吃完饭,一抹嘴,我想起了那只篮球。唉,篮球是借来的。真倒霉,说什么也要把它讨回来啊!

我端着空饭盒,硬着头皮走到赵老师的办公室里。赵老师拉张凳子,要我坐下。我老老实实地坐着,比在课堂上还规矩。这时同学们已经走光了,办公室里还有两个老师,都向我投来微笑和惊奇的目光。

“王玉新,你今天的行为对不对?”赵老师慢声细语地问。

“不对。”我好像没听清自己回答的声音。

“好,你既然知道错了,明天上课时,先在班上讲一讲吧。讲讲错在哪里。”赵老师接着说。

啊,原来是要我作检讨呀!我可从来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出过丑呢!不干!不干!我心里想着,却不敢吱声。因为那只新篮球还在赵老师手里。

赵老师紧盯着我的脸,微微一笑说:“错了,就该检讨。你如果不愿意在班上讲,可改为写个书面的,好不好?”

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答应下来。

从办公室从来,我再也神气不起来了。方头盯住我要篮球,我动了很多脑筋,实在没办法变出个篮球来 ,最后只好向他说了一大车的好话,答应明天一定去要回来。

我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去。刚到门口,忽然听见屋里有人声。我警觉地站住一听,原来是赵老师。赵老师又来告状了!

一股无名火从我的心里直往上冒。我别转身,气恼地想,反正横了心,干脆检讨我也不写了,看你拿我怎么办吧?

我想走掉,去侦察一下被赵老师没收去的篮球藏在什么地方。但是好奇心驱使我又想听听她对爸爸到底讲些什么。于是,我转身溜到窗下,悄悄地隐藏起来。

窗子是开着的,窗前的冬青树正好遮住我的身影。屋里的话,一句一句传进我的耳朵。

“这也怪我平时管教不严。在厂里开车,早出晚归,没个固定时间,因此让孩子野惯了,想起来真揪心啊!”这是爸爸沉重的声音。

“老王啊,这孩子顽皮,有缺点,可是我发现他很聪明。只要把聪明劲用到正道上,好好学习,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的。让我们共同来关心和帮助他,不给饭吃可不能解决问题啊!本来我上午就想来看您的,临时有个会,没有来成。今后……”

我听到这儿,发现自己错怪了赵老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原来,她是第一次上我家里来。那么上午是谁向爸爸告的状呢?

过了一阵,我听见爸爸重重叹了一口气:“真难为你呀,赵老师。不瞒你说,这孩子从小没了妈,我是又当爹又当妈把他带大的,衣服破了没人补,就由他随便贴块橡皮膏。”爸爸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从冬青树丛里钻出来,低着头,回到家里。爸爸看见我,口气还是那么严厉,但是目光却温和多了。他把我早上撕破的那条裤子递给我:“拿去,这是赵老师刚给你补的。”

我接过裤子什么也没说,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捧着裤子,瞧着那细密的针脚,我忽然想起了妈妈……当然我没有哭,只不过是喉咙哽咽了一下,就冲出家门,去找方头。

我决定写检讨。

我把这个决定正式向方头宣布。方头告诉我:“嘻嘻,刚才赵老师也上我家来过啦,已经把球还给我了。”他还说他又侦察到一个秘密。就是赵老师下午到了绳秀英等几个同学家里,还找了很多同学谈心。她已经从同学们那里了解了我们捣乱的种种绝招。当时在我放篮球的时候,已被几个女同学看到,并报告了她,因此,我那个计划才这样失败的。

这些消息都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我依然坚定地说:“我决定写检讨。”

“那你就写呗。”方头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说。对于我的决定,他是很少不同意的。

我就在方头的小书桌前,打开灯,铺上纸,写了起来。

哪知一开头就碰了钉子。这检讨的检字怎么写呢?问方头,他摸摸脑袋,眨眨眼皮,也说不上来。我坐了很久,毫无办法,最后只好把一张戳了很多点子的纸装进口袋。

第二天,我很早就来到了学校,想去找赵老师,又怕碰到她。我在办公室的门口望了望,就往教室里走去。

“叮叮咚咚”一阵榔头的敲击声从教室里传出来。赵老师蹲在地上,正在修理一张三条腿的椅子。

“赵老师,”我怯怯地叫了一声。

“王玉新,”赵老师转过脸来,亲切地说道,“来,替我扶一把。”

我老老实实地扶住椅子,立刻认出来,这正是昨天被我弄坏而让绳秀英出了洋相的那张椅子。

“叮叮当当”赵老师熟练地敲着钉子,这声音震动着我的心。

“赵老师,让我在班上做检讨吧。”我鼓足勇气说。

“为什么?你不怕丑了?”赵老师问。

“不……老师,检讨的检字,我不会写。”

“为什么?”赵老师停止了敲击,用善意的目光望着我,又问了个为什么。

“我过去没好好读书。”我耷拉着脑袋回答。

“你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赵老师说。

“因为……”我说不出原因来。

“是‘四人帮’的‘读书无用论’害了你。”赵老师“啪”地把一颗钉子敲进椅腿,接着说,“那好,你的检讨不要写了,明天你就在班会上联系实际做个发言吧。”

第二天,我发言了,也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从此,大家都说我怕赵老师了。其实,她并不可怕。我觉得,她还是一个可亲的人哩!

                     儿童短篇集《晶亮亮的露水珠》(山东少儿出版社198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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