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暑假过去了，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一切都是新鲜的、美好的，就像这早晨清新的空气一样。大路两旁的小榆树，像两队要好的小朋友，拉着手排得好远好远。小华背着爸爸买的新书包追呀，追呀，可怎么也追不到头。突然，她站住了。她抬起头，看见小榆树青翠的枝叶上吊着许多晶亮的露水珠。这些露水珠使得昨夜疲倦了的树叶舒展开来，显得又绿又精神，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她又看见，树底下的几朵野菊花，昨天还只有紧裹着身子的骨朵，现在已经对着晨风绽了开它那娇嫩的花瓣；有一只小鸟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唱着好听的歌儿，那歌声又脆又嫩，也是因为喝了早晨的露水珠的缘故吗？
突然间，小华觉得，在早晨，一起都在往上长、往上长啊！那么，她自己呢？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一棵小榆树下，那里有在暑假刚开始时她刻下的印痕。她伸手去比了比，哈，她也长高了！她用树叶巻了个绿色的哨子，嘟嘟地吹着一直来到了学校。
小朋友们也都来啦！有的穿着花衣裳，有的穿着花裙子，还有的穿着带蓝条的汗衫或者像雪一样洁白的新衬衣。小华习惯地在一年级一班的门口站定下来，可是她奇怪地发现，挤在门口的这些孩子要比自己小得多，有几个还带着围嘴，胸前别着新手怕，仿佛是幼儿园大班里的小娃娃。瘪瘪的新书包是那么可笑地挂在他们的脖子上，如同一些装盐炒豆的口袋。突然间，她想起来了，这些都是一年级的新生啊，而她——已经升入二年级了。她们二年级的新教室搬到新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一拍书包，昂起脑袋，神气地走开了，胸前那鲜艳的红领巾和臂上两条带红杠的标志，给新来的小娃娃们留下了眼馋的羡慕和渴望。
小华想起书包里还有爸爸给的学杂费，于是就先朝总务科走去。总务科的胖老头，还像过去一样的碎嘴和热心。他把小华递过去的钱，慢条斯理地拿出3元，送回到她手里：“小姑娘，现在学费的收据正好用光了，你先拿着，过几天再来交吧！当然，你得把钱放好，对了，放在书包底下，别不小心弄丢了，回头又得哭鼻子。”他一边说，一边刷刷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另外一张收据递给她：“喏，快去领新书吧！”
小华接过收据，一溜烟跑掉了。她到教导处领到了一套崭新的课本——一本数学、一本语文和几个练习本子，然后快乐得像一只学飞的小鸟儿，蹦蹦跳跳地向自己的教室里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温暖的光芒照在二年级明亮的新教室里。所有领到新书的同学都嘁嘁喳喳地翻着，看着，用书皮包出各种样子来。小华不但包了书，还用绿色的蜡光纸剪出一棵美丽的新树，贴在淡黄色封皮纸上。
这一来引起了同学们的羡慕。大家纷纷把自己的书拿到小华面前，要求她也给自己剪一棵树，一朵花，或者是一只正在飞的鸟。小华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样愉快热闹的时刻，只有一个小姑娘低着头，站在墙角，用手指抠着墙上的石灰皮，那样子真是非常的可怜。
小华注意到这个情景。她撇下那些围着她的同学，向小姑娘走去。
“小红芳，小红芳！”小华热情地喊叫，“快把你的新书拿来，我也给你剪朵花。”
小红芳抬起头来，可是眼睛里蒙着一层云雾：“我没领到新书，爸爸……出远门去了，要明天才回来……我的书费没有交……”
小华听到这里，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那3元钱，说：“喏，我先借给你，等你爸爸回来后再还我，好吗？”
“好的。”小红芳高兴地接过了钱。一刻钟以后，同样光辉的微笑，在小红芳翘翘的嘴唇上和黑黑的眼睛里闪现出来。她拿着包好的新书，叫小华剪了一只大苹果贴在封皮上——虽然这只是一张半圆的红纸和一张半圆的绿纸拼凑起来的不规则的球状的圆圈，可是这对小红芳来说，是没有关系的，她同样可以想象到苹果的香甜。
第二天清早，小红芳的爸爸回来了。他给了女儿3元钱，像许多勤俭持家的老实农民那样，嘱咐女儿早些把钱还掉，不要弄丢了。
小红芳拿了钱，高高兴兴地上学去。清晨和昨天一样的美好，小河边的野葡萄，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好像一串串的小铃铛。小红芳摘了几颗放进嘴里，立刻酸得吐了出来。她一抬头，又看见桑树上结满了紫红色的桑葚子，发出诱人的清香，这使她忘记了野葡萄的酸味。不过，这课桑树太高，她够不着，只好用石头子儿打下一些来，不一会儿，就吃得嘴唇发黑了。
吃完桑葚，她又记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在棉花田里找到过一个金黄的小瓜，甜得像蜜一样，那是鸟儿叼来的瓜籽，落在里面长出来的。于是，她又不由自主地钻进棉花田，拨开湿湿的叶子和花朵，寻找甜蜜的黄金瓜。
遗憾的是，她没有找到瓜，裤子却让棉枝挂破了。她有点儿懊丧，但是并不感到太大的难过。她依然睁大眼睛，好奇地四下里张望着——美丽的大自然里，充满了好吃的东西啊！ 当然，寻找好吃的东西需要耐心，比如那甜甜的牛奶草，长在河边的野草丛中，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还有那鲜红欲滴的枸杞子，是长在沟沿边的；那甜得像蜂蜜蛋似的金银花，则是爬在篱笆上，或者是缠绕在大树上的。
就这样，她一边寻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大队代销店的门口。哈，代销店！这儿好吃的东西可多啦！只要有钱，并不用花费力气。昨天早晨她就在这儿看好了一包盐津枣，因为没有钱，只好咽着吐沫走开了。现在，当盐津枣又咸又甜又酸的滋味在她心头勾起联想的时候，她想起了书包里爸爸给的3元钱——当然，这3元钱是要还给小华的，不能随便花掉。记得有一次，她把打酱油剩下的5分钱买了一根冰棍吃，回去还重重地挨了爸爸一巴掌。可是……可是现在，盐津枣的滋味太诱人了。3元钱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而一包盐津枣，却只要3分钱呀！她可以先买一包尝尝，等到了晚上，乘爸爸心情好的时候，再向他讨3分钱补上，明天还给小华好了。
小红芳在小店门口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遍，最后取出钞票买了一包盐津枣。在她买盐津枣的时候，她看见旁边的大口瓶里，装着红彤彤的杨桃干，肯定那滋味是很美的，虽然她从来没有吃过。不过，她终于没有买，舔舔嘴唇走开了。杨桃干很贵呢，要一角钱一包。
可是到了晚上放学回家经过代销店的时候，她忍不住了，就卖了一包杨桃干。
现在她已经用掉1角3分钱了。她不敢再向爸爸讨钱，因为爸爸肯给她的钱从来没超过5分。
虽然如此，余下的钱对她来说依然是一笔巨额的数字。过去，每当她得到1分、2分的硬币时，总是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有时还放到嘴里，伸出舌头舔，直到玩得腻了，最后才拿到小店里去买一包盐津枣，或者一根棒糖。现在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尽管是要还给人家的，可是毕竟，这些钱现在是放在她的书包里。倘使全部换成硬币的话，该有多少啊！而且，小店里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包了玻璃纸的桔子瓣软糖、油炸的甜咸麻花、又酸又甜的奶油话梅、白糖花生粘、黑麻酥糖、一吹一鼓泡的泡泡糖……现在，她有了这么多钱，可以一样样都尝遍了。
她真的这样做了。第二天买了话梅和麻花，第三天买了花生粘，第四天小店新到了浇着奶油花的鸡蛋糕，她一下子又买了两块——因为，反正她是怎么也补不齐欠下的钱了。
一个星期后，3元钱就源源不断从小红芳的书包里流到代销店的柜台里去了。
这时总务科的胖老头通知小华交学费。小华就跑去找小红芳。小红芳见小华向她讨钱，怔了怔，硬着头皮说：“我妈妈已经把钱还给你妈妈了。”说完她就跑开了。
小华以为小红芳的话是真的，回家就去问妈妈。妈妈摇摇头，表示并没有这件事。小华又问爸爸，爸爸也说不知道。
小华明白是小红芳骗了她，很生气，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爸爸，并且说：“我要报告老师去。”
“可是你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呢！”爸爸望着女儿说，“中队长要学会做思想工作。你先不要告诉老师。3元钱是小事，只要小红芳改正了错误，咱就不要她还了。”
“可是，我只会收作业簿，还有每天带大家打扫教室，做清洁工作。”小华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做过思想工作。”
正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做针线活的奶奶开口了：“哟，这也用得着做……做什么工作呀！小人家说谎，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看什么？奶奶。”小华问。
“看耳朵。”奶奶回答。
“耳朵？”小华觉得奇怪。
“是的，小人家说谎，耳朵要红的。”奶奶郑重其事地说。
“爸爸，这是真的吗？”小华又转向爸爸问。
爸爸望着小华笑，没有回答。
小华一溜烟跑了出去。在村前的打谷场上，小红芳正和一群小朋友跳橡皮筋。
“小红芳，小红芳！”小华把她喊了出来。
“你叫我做什么？”小红芳望着她问。不知道是跳得热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鼻梁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我看看你的耳朵。”小华说，“我奶奶讲，说谎的孩子，耳朵要红的。让我看看你的耳朵红不红？”
小红芳听了小华的话，突然呆住了。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马上一扭头跑掉了。她跑得那样快，以致小华根本没法看清她的耳朵红不红。
小华觉得很遗憾，就在打谷场上和别的孩子贴方块玩。西下的落日又红又大，把打谷场照得特别明亮；一大座一大座的干草垛，像金子堆成的山——这些山所散发出来的清新的香味，是真正的金山所没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红芳又跑了过来。
小华见小红芳来了，马上又别过头去看她的耳朵。但是小华依然没有看见，因为小红芳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捂在耳朵上。
小红芳咬着嘴唇不说话，突然，她走上去伸手把小华从孩子们中间拖出来，跑到一座最大的干草垛后面。这儿没有别人，连麻雀也扑着翅膀飞跑了。
“小华，”小红芳叫了一声，同时不由自主地又把手摸到了耳朵上，不停地揪着。这时，小华看见，小红芳的耳朵真的发红了，从耳根到耳垂，整个地红了起来。
“小华，我骗你了。我是说谎了。那3元钱，我爸爸是交给我的，可是我买了吃的东西花光了。”
小红芳说着，不但耳朵发红，连面孔也涨得通红。
“这事如果被我爸爸知道，他会狠狠地打我的，你不要……”小红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还打了个寒噤。可是她接着又说：“不，你不要告诉老师，我情愿被爸爸打一顿的……”
小华听了小红芳的这些话，心里对小红芳的怨气消除了大半。她又想起了爸爸说的要对小红芳做思想工作的话来，就晃了晃脑袋，说：“我谁也不告诉，只要你承认了错误，保证以后不再这样做了，就是一个好队员。我仍旧跟你好。”停了停，小华又说，“我爸爸讲了，你承认了错误，3元钱也不要你还了。”
“真的？”小红芳快活得笑起来，她不再揪自己的耳朵了，拉起小华的手就跑：“走，到田野里去，我采桑葚、拔牛奶草给你吃！”
晚霞起来了，在路旁的树上和草上，织出了一些金子样的花朵。晚间的露水珠把这些花朵映衬得晶莹透明。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跑啊跑，最后在一颗小榆树下站定下来。这是一棵陌生的小榆树，那上面没有小华刻的印痕，只有圆圆的小树叶在晚风里唱着哗哗的无忧无虑的歌。但是小华仍习惯地上前比了一下，也拉着小红芳比了一下，她觉得她们都又长高了一些。
（江苏《少年文艺》1982年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