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园在河湾的深处,三面临水,一边接地。瓜园里,美丽的叶子是那么的绿,绿得泛出墨的颜色来,好像是被人上了一层油;同时又是那么茂密,茂密得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它们的果实,像在守着许多了不起的秘密。
天气真热。我们在瓜园里拔了半天草,坐在田埂上歇息,嗓子眼里要冒出烟来。看瓜的老爷爷手里拿着长烟管,从瓜棚里出来,笑眯眯地说:“孩子们累啦,今天奖赏你们一个大西瓜,自己动手摘去。不过,要记住,只准摘一个。”他说着,还伸出他那长长的烟管一竖,代表那巨大的“1”字。
我和我的伙伴们蹬地跳起来,欢呼着,争先恐后地跑到瓜地里,掀开那墨绿色的鸭脚板一样的叶子,寻找最大、最甜、最最解渴的好瓜。
谁也没有我挑到的瓜个儿大。经过大家反复比较商量,最后决定摘我挑到的一个。
我们把摘下的瓜捧到长烟管爷爷跟前。爷爷抱起瓜左看右看,还用耳朵贴上去“听”了好一会,然后迟迟疑疑地摇摇头,把瓜还给了我们。
我捂着嘴巴好笑。哈,一定是我挑的瓜大,爷爷又心疼了。瞧,多么好的瓜啊!圆鼓鼓的,足足有脸盆口大;淡青色的皮上画出一条条深绿色的条纹来,上面还有一层毛茸茸的白霜,叫人看了,觉着鲜嫩、舒畅。我想象着用刀子剖开它时露出鲜红的沙瓤,黑溜溜的瓜子儿,以及顺着刀刃流下的甜蜜的汁水,竟好像口也不渴了。
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切开瓜来,瓜瓤是白的,白得象棉花絮;瓜籽是黄的,黄得象软软的冬瓜籽;咬在嘴里,软绵绵、酸乎乎的——是一只根本没有熟的生瓜!
我心里后悔死了。伙伴们也像我一样,把分得的瓜全都扔了。只有阿呆,还皱着眉头细细品尝着一小块生瓜,那神情,仿佛在做一道难解的算术题。
我们拥到长烟管爷爷身边,问他怎样的瓜才是熟的。爷爷说了许多条,可是没有一条令人满意。比如他说,要看结瓜的那节藤上的须须,须焦了就熟。可是也不一定,爷爷说有时藤受了伤,须须也会焦的,但是瓜没有熟。还可以听声音,敲上去发出哧哧哧的响声,往往是熟了,但有时因为天气炎热,水份供不上,没熟的瓜也会哧哧响的。爷爷说完,用长烟管一指:“阿大,你在想些什么呀?”
阿大就是阿呆。其实,他除了脑壳和眼睛大一点以外,别的地方一点也不大,个子还比我矮半个头呢。所以,这个名字很快被我和我的同学们取消了,而我给他起的“阿呆”这个外号,却被大家叫开了,因为这很符合他的特点。他平常遇事,总是喜欢呆头呆脑地发愣。
阿呆见爷爷问,愣了好一会,才转过脸来,说:“我想,要是我们摘下的西瓜能够只只保熟,该多好啊!”
我想,这真是废话,谁会愿意摘一个大生瓜吃?
可是爷爷却夸奖了他,说:“好孩子,有志气!爷爷老啦,没有文化,这些个问题,就靠你们这么多小脑袋来研究啦!”
阿呆高兴起来,说:“爷爷,明年我们自己种。”
第二年,我们真的在竹林后河湾边的岸坡上开了一块荒地做试验。
把那黑黑饱满的瓜籽撒进泥土,看那白嫩嘟嘟的小苗从泥土里顶出来,像婴孩一样地张开小嘴巴吮吸着雨露,然后伸展开身子,长出碧绿的枝蔓,爬呀爬呀;瓜藤每爬出几节,我们就在节上给它压上一个土块,让它往土里扎下根去,多吸收养料;当那墨绿色的叶子微微泛黄时,我们又忙着开沟排水施肥。终于,油亮闪闪的瓜藤爬满了地面。忽然有一天,翠绿的枝蔓上绽出了一点嫩黄,啊,一点,两点,三点……无数朵喇叭状的精致的小黄花,一齐迎着早晨的太阳怒放了。
从瓜子下种的一天起,阿呆就像着了魔一样,整天拿着小本子,在地里转来转去,记呀写呀……知道他的呆病又发作了,没有谁去理会他。可到了西瓜开花以后,他竟别出心裁地弄来了许多小牌子,挂在藤上,在牌子上记上了每朵花开花的时间。我嘲笑他,这是干什么?你吃饱了没事做了吗?可阿呆却说,我们去年养兔子,老师也是叫用这样的小牌子记录的。可西瓜是兔子吗?真可笑!
然而瓜地里确实迷人。黄花和绿叶交衬,蜂蝶乱舞。雌的小黄花底下生出了一个个翠绿色的带茸毛的小瓜纽。大家说,咱们的西瓜试验田长得真好,肯定丰收在望。当然,这不是阿呆记录的功劳,而是我们大家辛勤劳动的成果。
为了使开了的雌花多结果,我们还一致决定进行人工授粉。可这有多难啊!你知道,西瓜花可不比南瓜花,它是那么细小而娇嫩,那比一只蜜蜂的身体大不了多少的雌蕊是不能碰的,一碰它,上面的小瓜纽就会发黄、发蔫,“阴”掉了。我们伤透了脑筋,但是没有办法。
一天,我们在瓜地里拔草。阿呆拔着拔着,又拿出本子写了起来。好像他不是在种西瓜,而是在上算术课似的。他把一根藤上开几朵花,结几只瓜,几朵雄花,几朵雌花,甚至一根藤爬了多远,都记了下来。我忍不住,问他说:“阿呆,你数一数,一朵花上飞来几只蜜蜂?”
他竟听不出我是在讽刺他,而真的蹲在地上,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最后郑重地告诉我:“我数过了,平均是4只。”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把这个数字也记到了他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上。
令人意外的是,阿呆从蜜蜂采蜜中得到了启发,教我们用干净的小毛笔蘸着从雄花蕊上采集来的花粉,轻轻地抖到雌花蕊里,却不碰雌花的头。这样,我们的人工授粉成功了,西瓜结得很多。阿呆也算有了一份功劳。不过,这一定是他碰上的——我担保。
又到了摘瓜时节。第一次我们摘了四个瓜,有两只生的,两只熟的。第二次摘了十只,切开来,四只生的,六只熟的。去年的问题又摆在我们的面前了。究竟怎样的瓜,才是熟了的呢?
我们根据长烟管爷爷说的那些道理,争论着西瓜的藤须,西瓜的声音,西瓜的份量。只有阿呆蹲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把小牌子上的数字抄到他的宝贝笔记本上。我想起人工授粉的事,就推了他一把,说:“阿呆,你讲呢?”
阿呆一愣,合上本子,说:“我发现,瓜长得时间长就大些,大的就熟,小的不熟……”
我笑了起来:“你没记得去年我摘的那个顶大的瓜?”
他被我问倒了,便去翻那笔记本,翻了又发愣。我想不会再这样巧,让他再碰上人工授粉那样的事,就不再去问他了。我独自搬弄着已经切开的几个瓜,琢磨着。我突然发现,两个同样大小的瓜,是轻的熟些,而重的是生的。我为这个了不起的发现而高兴得大叫起来,可是有人却说:“如果只是一个瓜,怎么分辨它的轻重呢?”
这回是我被问倒了。我丧气地垂下了头。阿呆却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说:“啊,有了,同一只瓜,也可以算出它的比重嘛!”
“比重?什么是比重?”我奇怪地问。
“比重……呃,比重就是,多大的体积,多沉的份量,有一定的比例。”阿呆舔舔嘴唇解释。他说着,就动手算起来。他算了两个多小时,因为他把每一只摘下来的瓜,无论生的和熟的,都算过了。而每算一只,必须称重量,量圆周……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算出来的结果,再有道理也是毫无用处的。你想,这么大的瓜地,谁能在摘瓜前,也就是说,当西瓜还长在藤上的时候,就一个个地去称重量,量好圆周,算出比重,然后再决定摘与不摘呢?世界上大概只有阿呆肯这么做。
我不高兴再伤脑筋了。我切开西瓜,让大家来吃。阿呆好像没听见,攥着铅笔还在那里算。天知道他还会算出些什么来。为了捉弄他,我塞给他一块生瓜,他接过去,一边算一边吃。我问他:“阿呆,瓜甜么?”
“甜。”他回答说,头也不抬。
我笑起来:“阿呆,这回你可算错了。”
“错了?”阿呆茫然地望着我,然后又急急地翻着本子说,“唔,我再去看看。”
我笑得弯下腰去:“阿呆呀,我说的是西瓜呀,西瓜是生的!”
“生的?”他依然魂不守舍地说,“怎么会是生的呢?我们一定要采下熟的西瓜来!”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竹林后面的小河里洗澡。阿呆跑了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快,快上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爬上岸去。他拉着我,以少有的灵敏的动作向瓜园跑去,一边跑,一边兴奋得有些结巴地说:“我……算……算出来了,熟的瓜从开花……到熟,一共是,一共是45天。只要满、满了45天,就一定、一定熟。我们切开的瓜,熟的都符合这个数字。”
“我不信,哪有那么巧?”我说,“再讲,瓜上又没有字,谁知道是45天,46天?”
“有牌子,牌子!”他说,“不是挂了很多牌子吗?不信,你去看。我敢跟你打赌。”
阿呆居然敢打赌了,这真是了不起的举动。我们把长烟管爷爷请来做裁判,结果,却是阿呆赢了——我们把阿呆挂的牌上满了45天的西瓜摘下来,切开一看,只只都是熟的!
长烟管爷爷高兴得磕掉了烟灰,亲自挑了一大块西瓜,送给阿呆,笑眯眯地说:“吃吧,这是爷爷慰劳你的。真了不起呀,我们这儿出状元了。”
我觉得爷爷夸奖得太过份了,于是,不服气地说:“谁能给大田里的那么多西瓜都挂牌子呀!再说,西瓜开花有先有后,要是真一朵一朵地去计算,真是太呆了。”
可爷爷不同意我的观点。他拿起长长的烟管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提的问题有道理,可是西瓜花是一批一批地开的,用不着挂牌子。阿大,你再注意记录,看第二批花结的瓜要几天才熟。”
阿呆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一个出征的将军在接受任务。
爷爷很高兴,把长烟管往空中一举,大声地说:“大家注意,以后谁也不许再叫他阿呆了。”
阿呆手里拿着爷爷给他的那块西瓜,并没有吃,而是皱着眉头在瞧,好像爷爷给他的是一块生瓜似的,又好像在数着这块瓜里的瓜籽。
“阿呆!”瞧我,真该死,忘了爷爷的嘱咐,又这么叫了,“阿大,你是不是在算,一个西瓜有多少粒瓜籽?”我忍不住又要和他开玩笑。
“不,”阿大摇摇头,捧着西瓜,郑重地说,“我想叫西瓜没有籽,真的,一粒籽也没有。书上说的,这叫无籽西瓜!我们明年再搞试验,好么?”
“好啊!”我忍不住叫了起来。要知道,吃又甜又沙的西瓜,又不必一粒一粒地吐籽,这该有多美啊!我不由得抬头望望阿大的大脑袋——这回我算是服他了。他的大脑袋一点儿也不呆,里面装的还尽是科学哩!
阿大被我看得很不好意思。他的脸像大姑娘似的红了起来。
(《儿童文学》198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