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往草庵里奔来。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取下书包,往角落里一塞,抓了几把干草盖上,然后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小石头,装着在玩抓子儿。
我感到有人闯进来了,但我头也不抬,继续在玩我的游戏。
“小宝,原来你在这儿呀。我都找你半天啦!”这是我的好朋友铁军的声音。我一听,丢了石头子儿,腾地站起来扑了过去。好像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遇到了亲人一样,我紧紧地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玩呀?你家里都闹翻天啦!”铁军松开我,气喘嘘嘘地说。
“怎么了?”我问。
“汪明他们,带着一帮人,在你家里翻得乱七八糟。他们把橱柜都砸开了,把锅碗瓢刷扔在院子里,硬逼你爷爷交出……交出什么赃物。”
“呸!”我一听,血都涌到脸上来了。我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撩开干草,现出书包,对铁军说:“看,赃物在这儿呐!”
“这是棉籽?嗳呀,真有你的!”铁军眨眨眼睛,笑了。忽然,他的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而神秘地说:“昨天下午,我看见邮递员来了。他把信箱里的信都取走了。我们的信,也一定寄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坐上了火车,很快就要送到毛主席的手里了。”
“真的?!真的?!”我听罢,高兴得拿拳头直捣铁军。我要铁军再说一遍。铁军又说了一遍。我们咧开嘴大笑起来。我不由分说地把铁军按在地上,说:“你在这儿待一会,我回家看看去。”
我跑啊跑,从河边高高的堤坝跑下去,穿过空旷荒凉、长着野草的山坡,钻进一片清冷的小竹林。从竹林子里出来,就是我家的后门了。
铁军说的一点不假,打老远我就听见了嚷嚷的人声。这是他们围攻我爷爷的声音。我站在后窗下,扒着窗沿,向里望去。我看见我们为明年重新培育棉花而准备的营养钵都被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我种的一盆心爱的水仙花,也从窗台上倒下去了,洁白的花朵沾满了污泥。汪明指着我爷爷的鼻子大骂:“你这个老东西,告咱的御状。你想复辟?!你想翻案?!老子今天刨地三尺,也要把赃物搜出来!”
什么“告鱼状?”“告鱼状”又是什么新发明的罪名?我觉得很奇怪。我忽然想起了我给毛主席的那封信,说不定现在,毛主席正在读我的信了。毛主席已经知道,这伙坏蛋是多么的坏。毛主席马上就要惩罚他们了。于是我睁大眼睛,不出声地瞪着他们。我瞪了许久。我想冲上去,大声对汪明说:“你快完蛋了,你要的东西,是得不到的!”但是我想到了我的职责——保护爷爷的棉籽。我低下头,使劲用牙齿咬着下唇,默默地转身走掉了。我不哭。我记着他们的罪行。他们征服不了我的心,也征服不了爷爷的心,还有铁军,铁军的爷爷……
我回到草庵,铁军还在等我。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了玩的心思。我们默默地等待天黑。我坐着,把身子蜷缩在陈年的发脆的干草里,望着外面一条清冷的河流和两岸枯黄的野草。这时太阳正在西沉,白色的兔儿草在岸上俯仰摇晃,夕阳在雾海般的天上隐现,那淡黄色的小球,仿佛疲乏的人奋力睁开的眼睛,漠然扫过河流和田野……我记起,在爷爷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这儿曾是兴修水利的战场。在寒冬腊月里,小河边红旗招展,好像过年一样热闹。那时我还小,跟奶奶来给大人们送水。我硬要提一只大壶,险些摔了一跤……
天终于黑了。铁军回村侦察了一番,说他们人都走了。我这才背着书包回家,把一包棉籽,完整无缺地交给了爷爷。爷爷十分感激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很累,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了。我听见爷爷和奶奶在小声地说话。爷爷说:“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我连上趟街的功夫都没有,啥也没给孩子买。”奶奶叹了口气说:“买不买礼物是小事,叫孩子这么挨冻受饿的我心疼。你呀,就是死心眼,把那包棉籽扔了不就得了!”
“这你可别问!”爷爷忽然严厉地说。
奶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俺不问你的事——给你,这是你的肚兜,我新絮上棉花了。这棉花是用姜汁浸过的。”
奶奶说完,有些赌气地走出去了。我听见爷爷窸窸窣窣地脱衣服,大概在束他的肚兜……
过了一会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睡着了。半夜里,我被一阵嚷嚷声惊醒,睁开眼,看见汪明凶神般地立在床头,把我爷爷从热被窝里拖起;几个人同时在屋里乱翻。爷爷在闹病,胃痛得直不起腰,一只手捂着胸口。他们不许爷爷吃药,就把爷爷带走了。
奶奶老泪纵横,颤颤抖抖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苏打片,交给我说:“小宝,快把这药送去,求求他们,让你爷爷吃了。”
我接过药,飞也似的跑出去,一直跑到大队部,里面正亮着灯光。我从门缝里看见,爷爷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脸色蜡黄蜡黄,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掉下来。几个人围着爷爷又打又骂,逼他交出“偷”来的棉花种子。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揪我的心。我不顾一切地举起拳头,猛力地敲着大门。
汪明开了门,气呼呼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这才想起了药。为了让爷爷能吃到我的药,我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轻轻地说:“汪……汪书记,我是来给爷爷送药的,请……让我进去,给爷爷吃药。”
“药哩?给我!”汪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就把我的药夺过去了,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我的额头撞起了一个大包。我痛极了,捂着头哭着回家去。奶奶看见了,含着眼泪说:“孩子,冻坏了吧,快上炕来暖和暖和。”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被人抬回来了,混身湿淋淋,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我和奶奶,手忙脚乱地给他换衣服,到最后,发现那个贴身的肚兜勒得很紧,怎么也解不下来。我只好拿剪子来绞。绞下肚兜,拿在手里,觉得硬梆梆、沉甸甸的,再一摸,发现里面装的根本不是棉花,而是棉籽。
奶奶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接过肚兜,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这一叫吵醒了爷爷。爷爷呻吟着说:“药,药……”
“小宝给你送去的药,吃没吃?”奶奶问。
爷爷摇摇头。
奶奶顾不上伤心,又摸摸索索地翻抽屉找药去了。
我凑近爷爷的耳边,悄声问:“爷爷,你怎么把棉籽放在这儿?”
“放在这儿……保险……”爷爷说。
“好险哪,爷爷,要是他们一把揪住你的胸口,棉籽不就落出来了?”
“揪我?把我的棉籽从心窝里夺去?我……我就跟他们拼了!”
这低低的、压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爷爷的牙缝里迸出来。
听着,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腮帮流下来。我又想起了我的信。我给爷爷揉着胸口说:“爷爷,爷爷,他们的好日子不长了,他们就要完蛋了!”
爷爷欣慰地点点头:“唔,好孩子,你说得对。”
这时,奶奶拿着药走过来了。爷爷吃了药,和缓一些,熄了灯,我们都躺了下来……
公鸡在叫头遍,天快亮了。但天亮前的一阵,四周特别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仍旧闭着眼睛。
我很疲倦,很累,但是睡不着。过了很久很久,我忽然看见爷爷的心窝上,有一粒棉籽在发芽。它慢慢绽出了两片胖胖的小圆叶。小圆叶长啊长,两片变成了四片,四片变成了六片……眨眼功夫,小棉苗变成了一棵神气的小树,长得比人还高,开出许多喇叭状的花朵。花朵好看极了,它们的颜色像天上七色的彩虹。一会儿,这彩虹般美丽的花朵纷纷落到了我的枕边,一朵又一朵,越积越多,最后都变成了棉花。棉花越积越高,无边无际。我欢呼着拍起手来——啊,这不正是爷爷送给我的、最漂亮的新年礼物么?
忽然,“噼噼叭叭”的爆竹声响了——这是迎接新春的爆竹。于是,东方发亮了,棉花上升起绯红的云,一缕缕地飞上天去,天空布满了绚丽的彩霞……
(写于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