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飘忽的路 (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0:51:34

四  飘忽的路

——童年回忆之三

自从我考进云岗镇的完小以后,每学期的成绩报告单上全都是“优”。班主任潘老师常常当众夸奖我。潘老师的女儿——也是我的同桌施玲,有一次还悄悄地对我说:“赵春华,等进了中学以后,我们还坐在一起好吗?”我点点头,心里想,等上了大学,我们还要坐在一起的。

但是现在,小学还没毕业,我却不能再读书了。

从夏天开始,爸爸就得了黄病,不但不能干活,还要吃饭吃药,单靠妈妈一个人干活,养不活全家。没有别的办法,妈妈只好托亲戚介绍我到一个羊庄上去学杀羊。

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潘老师,也没有勇气去对施玲和同学们说。在一个黑漆漆的早晨,我跟一个又高又瘦的陌生人离开了家。

陌生人带我去的地方叫“大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的。天还是很黑,只有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那些竹林、小桥和弯弯的垂柳,看起来好像是一种灰蒙蒙的气体所凝成的影子。从离家开始,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他像影子一样沉默地闭着嘴,无声无息地往前走。我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好小跑;早春寒冷的晨风吹得我脸颊发痛,可是我的背脊却在冒汗。我觉得我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做梦——确切地说,是在梦中行走。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我要到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去,那花园看起来很近,已经能闻到那里扑鼻的花香了。可是我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也许,我现在并不是要到什么大场去,而正躺在被窝里,当东方的第一道曙光射进窗棂的时候,我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这梦境中醒来。

然而,东方初现的曙光却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从昏沉中睁大眼睛,惊异地发现,四周亮了,景色变了。田野越来越窄,树木越来越少,而房子却越来越挤,人也越来越多了。我连忙辨别方向,发现我们是一直往南走的,因为那隐约亮起来的东方始终在我的左手一边。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要回家去,我就一直往北走。

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到达大场的时候,完全不见了太阳——其实太阳并没有完全沉落,是一些很高的房子遮住了它。

陌生人把我交托给羊庄的老板之后就走了——消失在更多的陌生人中间。这时我觉得,我像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漂泊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来了。

我并不害怕陌生。记得在刚刚进入云岗镇的完小时,那清洁宽敞、没有一只蚊子的教室,那大得一连可以在上面演算五道算术应用题的黑板,还有那操场上盛开的潮头花,教室前面操场上并排而立的银杏树……一切陌生的东西都闪烁着新奇的光彩,一切陌生的东西都向我预示着美好的未来。每次考试过后,我从教室里走出来,望一眼那蓝汪汪的天空,心里便发出一阵喜悦的颤动。

然而在这里,无论那闹哄哄的马路,还是一幢一幢的高楼,以及入夜以后数不尽的灯光,全都引不起我一丝的兴趣。我很累,心里很空,一切欢乐和希望都从心里逃跑了——无疑它们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吃过晚饭,我昏昏沉沉地被人领到一个阁楼上去睡了。我以为我会梦到家、梦到学校,梦到潘老师和施玲,可结果什么也没梦到,好像掉在一个黑洞洞的枯井里过了一夜——而后,无穷的灰暗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在羊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竖着许多木桩,每一个木桩上都拴着一只或者两只羊。这些羊有白的,也有黑花的。我一眼望见这么多羊,不免有点儿高兴,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羊,尤其是浑身洁白的小羊羔。

记得有一次学校的饲养小组里死了一只母羊,母羊留下了四只可怜的“孤儿”。老师决定把这些“孤儿”分到同学们的家中去喂养。我也分到了一只——最漂亮、最可爱的一只小白羊。

我把小羊抱回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奶奶和妹妹全都欢喜地围拢来看,馋嘴的妹妹还把妈妈给她喝的加过糖的米汤端来喂小羊。这一天,我们和小羊玩,逗弄它,抚摩它,让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我的手背。可是到了晚上,奶奶却不许小羊睡在屋子里。她说白色的东西在家里过夜是不吉利的,叫我把小羊牵到外面去。

我不肯。我说:“天气这么冷,小羊睡在露天里,要冻死的。”

奶奶想了想说:“可以给它盖点草。”

我说:“盖点草也冷的——你为什么不盖点草,也睡到外面去呢?”

爸爸听我这么说,“啪”地打了我一巴掌:“小赤佬,不许没规矩!”

奶奶倒并不怎么生气,还是耐心地向我解释:“傻孩子,牲畜和人是不一样的,让它在外面的草垛里过夜,保险不会冻死。可是如果把它放在屋子里,我们全家都要倒霉的。”

我根本不相信奶奶的话,什么吉利不吉利,全是迷信!然而爸爸妈妈却相信奶奶的话,奶奶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听。我见爸爸这么凶,晓得没有希望了,可我还是不甘心。为了小羊,我不顾体面地使出了绝招——躺在地上哭、闹、打滚,让灰土沾了一身一脸。可这也没用,小羊还是被牵出去了。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外面,把小羊紧紧抱住。天黑下来了,妈妈喊我进去睡觉,我只当没听见。月亮越升越高,风吹得很冷,我解开衣服,让小羊钻在我的怀里;小羊的脑袋在我胸口一拱一拱,痒酥酥的,真是舒服极了。妈妈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急切,我还是不答应。我和小羊相依相偎,躺在干草垛上,我决心就这样过一夜。我很冷,风灌进我敞开的衣服里,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哆嗦。但是我因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没有让小羊独个儿受冻——在我的心目中,我早已把它看作是和我一样的小人了。

后来妈妈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俯身向我说了许多温柔劝慰的话。我不听,甩脱了妈妈的手。妈妈在我的这只耳朵边说话,我把头摆到那边去;妈妈到我那只耳朵边说话,我又把头扭到这边来。但是不知怎么,我哭了,眼泪滴在小羊白白的身体上:“你们爱我,我也爱小羊;你们叫我回去睡,也要叫小羊回去睡。”我这样叫嚷过以后,就把小羊抱得更紧。         妈妈叹口气,站起来回屋里去了。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根红布条。她把红布条系在小羊的脖子上,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回去吧,带着你的宝贝!”

我疑疑惑惑地抱着小羊走进屋里,只见爸爸在笑,妈妈在笑,妹妹光着脚丫在床上跳,而奶奶——也咧开缺牙的嘴巴笑眯眯地望着我和小羊。原来,小羊的头上系了一根红布以后,就不算“白色的东西”,也不会不吉利了——红布条把晦气冲掉了。这个聪明的主意是我亲爱的妈妈想出来的。

现在,这么多羊在我面前,我真忍不住想要摸摸它们,亲亲它们。可是,所有的羊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那些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一个地方,显得那么冷漠。有的羊还伸出两只前腿拼命地在地上刨着,把面前的泥地刨出了一个圆圆的坑。显然它们是饿了,想刨点吃的。但是整个场地上没有一株草,那刨出来的坑里是和外面一样的土。它们白白地努力着,不停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时而发出一两声悲哀的咩叫。

到什么地方去弄点草来给它们吃吃呢?我痴痴地想着。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吆喝:“喂,新来的小鬼头,快把东头那只老山羊给我牵来!”

这是我的师傅在喊。吃早饭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他了:浓黑的胡子从耳边长到下巴,然后顺着脖子延伸下去,突然像草一样聚到胸脯。衣服和手都是油腻腻的,他说话的口音很怪,可是我能听懂。

听见师傅的喊声,我突然记起,这儿是屠宰场,而我的工作,并不是喂羊,而是要把这些羊,牵去让师傅杀掉。

我想起了我那只拴红布条的羊,后来喂大了,就把它卖掉了。这钱作为勤工俭学的收入,老师给我们买了图书、象棋、球拍等等。师傅要我牵的羊,会不会就是我卖掉的那只呢?想了想,觉得不会。因为我们那只羊是白的,而这只老山羊,背上有一块一块的黑花。不过这个院子里还有别的许多白色的羊,这就很难说了。当然,严格推论起来还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羊是在一年前就卖掉了。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能驱逐我心头的痛苦与不安,一想到我要把这只老山羊牵去杀掉,我就觉得满院子都闪烁着红布条的颜色。

我哆哆嗦嗦地不敢上前。师傅的催促又响起来:“快点快点,小小年纪不要偷懒,当心回去吃老米饭!”

我一听说回去吃老米饭,眼前马上浮现出妈妈黄瘦的脸,临走时妈妈流着泪反复关照我,到了外面手脚要勤快,吃点苦熬过这一年,把手艺学好,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唉,如果我现在不去牵羊,被师傅打发回去,再给家里增添一张吃饭的嘴,妈妈将会多么伤心啊!

没有办法,我只好咬咬牙,下狠心走近那只老山羊。可怜的老山羊起先还以为我会给它吃的,竟把嘴伸过来,啃我的裤脚管。不过,当我解开绳子拖它走的时候,它突然明白了我的意图。它不再啃我的裤脚管,而是瞪起两只眼睛,恐惧地望着我,一动也不肯动。我用力拉绳子,它也不动。绳子在它的脖子上勒得很深,眼珠一个劲地往外突,往外突,突得好像要掉出来了,可它还是不肯挪动半步。它的两条前腿,死死向前撑着身子。

我的心在发抖,手在发抖。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拖了,脚下一滑,倒在了地上,而那只羊也跪下来了。它跪着,弯曲着两只前腿,依然死死撑着整个身子,纹丝不动。我想它一定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它一定不愿意去死。唉,活着是多么好啊,春天多汁的嫩草,秋天明丽的阳光……我想起我的可爱的系红布条的小山羊,曾经是多么活泼,多么快乐啊!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喷发着酒味的喘息声——师傅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抓住绳子再拖。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老山羊的腿撑不住了,它侧身躺倒在地,任我的绳子拖着它在地上滑行,一团团白色的泡沫,从它蠕动的嘴里吐出来。

“你这个小饭桶,真没用!”师傅说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我的眼前一闪,绳子断了。师傅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了羊背上的皮毛,把老山羊轻巧地拎了起来。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山羊的嘴巴一扁又一扁,而后,“咩咩”叫了两声,好像在绝望地哭一样。老山羊被师傅拎到房间里面去了。师傅叫我也进去。我不敢进去,低着头,赖在墙根下。“咩咩”的叫声一阵阵地从屋里传出,那么凄厉悲怆。我用手指堵住耳朵眼,可是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老山羊那一扁一扁的嘴巴,那突出的眼球。我觉得杀死老山羊的人并不是师傅,而是我自己。我觉得有一双眼睛,一双纯真的眼睛充满迷茫地望着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我那系红布条的小山羊在问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师傅探出脑袋,向我招手:“来,来,帮我泡羊头。”

我磨磨蹭蹭地挨进屋里,湿漉漉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味向我扑来。我一扭头,只见案板上,弥漫的水蒸气中赫然放着一个羊头,一双呆板的死眼依然鼓鼓地向外瞪着。我打了一个哆嗦,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猪是让人喂饱的,所以死后就闭眼了;而羊是自己啃饱的,所以死了也不会瞑目。

师傅吩咐我从大缸里舀一桶水,把羊头放进去泡。我战战兢兢地照办了。当我抱起羊头时,只想吐。唉,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中,大概人是最残忍的了。

水不热,毛拔不掉;我又兑了许多滚水,这一下,太烫了,把皮都烫烂了,尖尖的羊骨头刺破了我的手,红殷殷的血直往外渗。

师傅走过来,看了看我的手,“嗤”地从衣襟上撕下一根布条,扔给我,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我,亲自从桶里捞出羊头,拔起毛来。拔了一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嫌我站在旁边碍事,挥挥手:“去吧去吧!”

我巴不得这一声,拔腿就溜。

我一口气跑到我睡觉的阁楼上,从褥子底下掏出我那小小的书包。我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一本用了一半的练习本和一截短短的铅笔。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课本。在很远的地方,我的同学们正坐在教室里上课,阳光洒在讲台上,照着潘老师花白的鬓发。她望着我空空的座位会怎么想呢?那个几次对我恶作剧的“小眼镜”,看见我空着的座位,会开心得做鬼脸吗?还有施玲……

我用师傅给我的布条缠住了手指。血不再流了,可我的心在发痛。我把头钻在枕头下面,轻轻地抽泣起来。

哭者哭着,突然我的肚子里咕咕地叫了两声。我抹掉眼泪,觉得很饿。大概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了,但是我不敢下去。我怕再见到师傅。整整一个上午,我几乎一件事也没做好。说不定当我端起饭碗的时候,师傅会没好气地训斥我:“小饭桶,真正是个饭桶!”

就在这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我连忙把课本和书包一古脑儿塞到被子底下——这是我的秘密,我唯一美好珍贵的寄托,我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上来的是师傅,他根本没有在意我在干什么。他只是向我招招手:“下来吃饭吧。”

来到简陋的厨房,师傅用一只大海碗给我盛了满满的一碗饭递给我:“喏,吃吧!”

我有点难为情,可是敌不过饭菜的香味,就接过来了。

师傅又打开油腻腻的纸包,从里面抓了一把放到我的饭碗上。我一看,是又肥又香的几块猪头肉,这是师傅自己买来下酒的。我想推让,可是师傅却温和地说:“吃吧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当我把一块黄蜡蜡的猪耳朵塞进嘴里去的时候,师傅仰起脖子,喝了很大的一口酒:“唉,我那阿狗,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

师傅不停地喝酒,却很少吃肉。他不断用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把猪头肉捏到我的碗里,时而又摇摇头,叹口气。我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威逼着我。我不敢不吃,又不敢吃得很快。这一顿饭,我吃得又艰难,又感动。最后,我饱极了。

吃过饭,他把我推到外面:“去,满世界跑跑、玩玩去,活泼泼的才像个小孩子,老憋在小阁楼里,要生病的。”

我实在不好意思,呐呐地说:“师傅,我帮你剥羊皮。”

师傅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吓得那个熊样子,还剥羊皮呢。”

笑声夹着酒气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的脸一阵发热,一阵发冷。

师傅的口气和缓下来:“你这么害怕,就先玩几天,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唉,也是作孽,小小年纪,就出来学这种苦生活。”

这以后的好几天,师傅都不怎么叫我干活,只是有时在他杀羊的时候叫我看着,说是让我练练胆子。常常早早地吃过了晚饭,他便醉醺醺地推我出去玩。我很快走完了这儿的大街小巷。可是我依然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正是春天,在我美丽的家乡,遍地的油菜已经绽开了嫩黄的花瓣,古老的银杏树开始吐出片片鲜绿的圆叶。去年这个时候,潘老师带我们去远足,到一个新建的车站去看火车。那一日我和施玲手拉着手,排在队伍里,一遍又一遍起劲地唱着歌儿:

                   春风吹到春日暖,一片好风光,

                   原野穿上了,绿色的新衣裳;

                   蝴蝶飞舞,小鸟在歌唱,           ,

                   枝头长绿叶 , 百花齐开放。

                   我们走在树林里,沿着小河旁,

                   一边谈笑一边走,心里多欢畅;

                   远方垂柳,向我们招手,

                   大地同我们,一齐来歌唱……

那真是美好的一天,周围的景色和我们所唱的歌词正相配。“轰隆轰隆,”火车从遥远的地方开来,“轰隆轰隆,”又向遥远的地方开去;蓝汪汪的天边横贯着缕缕蚕丝一样轻白的薄云。

施玲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坐这列火车,去看看世界到底有多么大。”

现在我还没有长大,也没有坐上火车,我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部分:尘土飞扬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人,那么多,那么拥挤,却又那么冷漠和互不相关。

春天躲到哪儿去了呢?没有绿草,没有新芽,乌黑的河水发出臭哄哄的气味,衣服上是永远也洗不净的膻气和腥味。

我想家,想学校,想潘老师,想施玲……要是我能在这令人厌气的地方碰上我的一个同学,该多么好啊!我常常一个人坐在臭水河边,面朝北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有好几次,我好像看见施玲穿着一条鲜红的小裙子向我跑来,两根豇豆一样紧梆梆的小辫子在脑后摇晃着,但是只要我一眨眼睛,施玲就不见了,眼前又是发臭的河水,又是闹哄哄的漠不相关的人群……

有一天早晨,师傅给了我五毛钱,要我去帮他打酒。刚刚走到臭水河边,看见那儿停着一只很大的乌蓬船,许多人在船上搬东西。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赵春华,赵春华!”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呵,我的名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有人完整地叫过一声我的学名。多么亲切、熟悉的声音啊,只有在学校里才能听到这样的呼唤。除了我的同学和老师,又会有谁这样喊我呢?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几乎就要开口答应了,可是我一扭头,看见的是我的同学“小眼镜”站在船头上。忽然间我改变了主意,头一低,拔腿就跑,一直跑出老远,直到进了路边的一家杂货店,这才喘着气,小心地回过头去瞄了一眼——似乎船已经离了岸,可“小眼镜”还立在船头上,张开两条短短的胖胳臂,声嘶力竭地喊着:“赵春华,赵春华——”

过了好半天,我才悻悻地把钱和酒瓶递到柜台上去。唉,为什么来的人不是施玲,而是“小眼镜”呢?我不愿意碰见“小眼镜”,不愿意让他看见我油腻腻的衣服,闻到这衣服上发出来的羊膻气。

然而,“小眼镜”却是看见了我——无疑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晓得他回去以后,会在同学们中怎样肆无忌惮地嘲笑我。

一连好多天,我都躲在阁楼上,任师傅怎么怂恿我,我也不出去了。到了晚上,为了给我解闷,师傅就上阁楼里来看我读书写字,给我讲他死去的儿子。

“我那阿狗,可乖了。”他一边喝酒一边说,“有一次他不听话,闯了祸,我火透了,正想打他几下,他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搂着我脖子说:‘爹爹爹爹,等我长大了,挣了好多好多钱,我就买房子那么大的老酒和猪头肉,给你吃。’你看看,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哪里还舍得打他?”

我常常惊异地发现,每当师傅说这些的时候,他那隐藏在乱糟糟的胡子里面的、几乎是难以寻觅的嘴角便轻轻蠕动起来,于是一缕满含柔情的笑意便从那儿荡漾开来,好像荒凉的草丛中突然闪现出一湾清纯的泉水。

师傅从来没有说起他的阿狗是怎么死的,也没有说过为什么他现在只是孤身一人。这是师傅的一个秘密。这秘密是一个深深的伤口,我从来不去触痛它。

我也有秘密。我的秘密曾经是一种那么强烈的渴望,但是现在变得模糊朦胧起来。因为我发现,尽管我这样想念学校,想念同学,但是事实上我却很怕见到他们,甚至包括施玲在内。我怕她为我难过,怕她同情我、可怜我,还怕她听见悲惨的羊叫。

因此我把自己关在小阁楼上,我生怕又在街上突然碰到了某一个同学。然而我却又在盼着;盼望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常常把头探出窗外,睁大眼睛望着每个往返的行人,侧耳分辨着各种声浪。我似乎觉得,就像上次遇见“小眼镜”一样,会有一个奇迹,在某个早晨从天而降。

奇迹真的发生了。只是一切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剥羊皮。师傅从外面进来,对我说:“有两个小人在马路上转来转去,说是找你,我把他们带来了。”

“两个小人?”我似乎并不感到太大的惊讶,两只手依然在热水里捞着。

“哦,一个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师傅似乎兴致很高,“还有一个长得白白胖胖,像面团一样,还戴着副眼睛……”

我一下子跳起来,竟忘了犹豫,忘了躲避,甚至也忘了把湿漉漉的沾满羊血的手擦一下,就冲出去了。

在羊庄的外面,有一间临街的房子,是老板和外人商谈事情的地方。房间里放着一排高凳,施玲就坐在高凳上,摇晃着两条腿,皱起眉头东张西望;而“小眼镜”则站着,鼓鼓的身体上挂满了大包小包,那样子显得很滑稽。

他们也看见我了。施玲尖叫了一声跳下凳子,扑过来就拉我的手。我想赶紧缩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湿漉漉的手上,沾满了羊血、羊毛,还有从划破的伤口里渗出的鲜血,被热水泡烂的皮肉像起皱的破布一样难看。

施玲捧着我的手,急急巴巴地问:“你、你真的在学杀羊?”

我默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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