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眼镜的风波 (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0:50:52

“哟,这只小鸟真伶俐。”忽然,从我们的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只见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下,坐着一个老头子。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似乎跟疤痕累累的柳树一样老了,不过他的眼睛还很黑很亮,闪烁出一种和善可亲的光芒。

施玲听见赞美她的小鸟,立刻高兴地跑过去了。这时我看见,老头子的身边还放着一副担子。那担子的一头,挂着一只鸟笼,笼中也有一只小鸟,蜡黄的羽毛,蜡黄的嘴,连小脚爪也是蜡黄的。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老头是一个算命先生。这样的算命先生在乡下是常常可以见到的。他们算命的方法很特别,不像瞎子那样掐着手指摇头晃脑地算,而是用养在笼子里的那只黄腾鸟算——那笼子就挂在扁担头上。这叫衔牌算命。

至于黄腾鸟为什么会算命,我至今也感到奇怪。反正,只要那个算命先生打开鸟笼,呼唤一声,那鸟就扑楞着翅膀飞起来,唧唧叫着在空中绕飞一圈,便停落在一只早就放在一旁的木箱上,从木箱里衔出一张纸牌,然后又飞起来,把纸牌交到算命先生的手里。这时算命先生的手掌里总是有一粒小米,黄腾鸟丢下纸牌,便啄着那颗小米,这是它辛苦劳动后应该得到的奖赏。而那块纸牌上,却是写着一个人的命运。这是非常庄严的事情。

住在城镇里的施玲大概没有见过这些。她望着老头儿,小嘴甜甜地问:“老伯伯,你也喜欢小鸟?你是做什么的?”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唔,小姑娘,我是郎中——懂吗?郎中,就是专门给人看病的。”

我想,大概这老头儿看见我们是小学生,怕我们说他宣传迷信,才故意这么说的。其实,他那只放纸牌的木箱子,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憋住笑,问他:“你怎么给人看病?是让这只黄腾鸟给你开药方吗?”

想不到老头儿大模大样地点点头:“就是嘛,我这只鸟,会开世界上最好的药方。”他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眼睛盯在施玲手中的小黄腾鸟上。

明明是鬼话,可是施玲相信了,她高兴地嚷叫起来:“老伯伯,你会看关节炎吗?”

“关节炎?唔,关节炎……”老头儿似乎在记忆的箱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他一拍脑门:“哦,你们说的关节炎,不就是风湿吗?哈,风湿病我当然会看啦!其实,我还是专门看风湿——关节炎的。”

施玲一听这话,马上动手卷起我的裤脚管:“老伯伯,请您看看他的腿。”

我急了,一个劲地往后缩:“我不看,我不看。”哼,这个老头儿连关节炎这个名字都要想半天,哪里会真的看病。再说他一看病就要钱,说不定还要骗我们的黄腾鸟呢。

我示意施玲快走,可是施玲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笨。她不但一点也不理解我的意思,反而连声催促那老头儿给我看。

老头儿上前摸了摸我的腿,摇摇头:“小小年纪得了这个病,唔,大意不得啊!”

施玲问:“老伯伯,你有药吗?”

“药?唔,有,有,我这药保好,保好。”老头儿拍着胸脯打包票,但是并不动手。

我顾不得别的,只好咬着施玲的耳朵说:“不要睬他。他想跟我们要钱,要好多好多钱呢。”

一句话提醒了施玲。她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只掏出一颗圆圆的水果糖。而这颗糖老头儿是不会要的,这对他的牙齿没有好处。

“老伯伯,我们没有钱。”施玲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好说好说。”老头儿依然笑眯眯的。我们谁也不明白这笑是什么意思。

“我们只有一只小鸟……”施玲接着说。

“多么可爱的一只小鸟,真叫人看着心里喜欢啊!”老头儿不绝口地赞赏。

施玲忽然眼睛一亮:“老伯伯,这只鸟送给你要吗?”

“不,施玲,你疯啦!”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施玲不睬我。它咬了下嘴唇,坚定地说:“老伯伯,我把这只小鸟送给你,是真的,请你治一下他的腿,给他一点药。”

老头儿先是一愣,但紧接着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

“不过这只小鸟这么小,现在什么也不会。我得花很大的力气教它。你们看看,我这只老黄腾……”

他说到这儿,嘬起嘴巴叫了一声。那只停在扁担上的鸟就飞起来了,从小木箱里衔出一张纸牌来。老头儿按纸片上的名字,从他身边的一只筐里取出一束草药。老头儿把草药捣碎了,和上泥,敷在我的膝盖上。伺弄完这一切,老头儿还罗罗嗦嗦地嘱咐我一个月内不要着凉、不要着水,还不要吃鱼……

几天以后,草药在膝盖上结成了一层硬盔,揭也揭不掉。施玲用沾着温水的毛巾捂在那上面,硬盔才渐渐溶化掉。这时我发现,红肿奇迹般地消退了。

我的关节炎就是这样治好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一直在心里放不下,那就是“小眼镜”的那副被我打碎了一块镜片的眼镜。没有了眼镜 ,“小眼镜”上课可苦了。他常常在老师背过身子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跑上前去看,看完了又跑回来,那样子真是滑稽极了。不过,我没有嘲笑他。这并不是因为我打碎了他的眼镜,而是最近以来我自己也常常这样跑上去看——黑板上的字有时变得很模糊。当然,我这样看不清楚,本来可以在换位子时向潘老师提出的,但是我没有响。

当我正为眼镜的事发愁时,施玲安慰我说,她有一个玩具箱,箱子里有许多宝贝,都是小时侯玩过的东西。在这些东西中间,有一块眼镜片,她决定回去把它找出来:“你赔给‘小眼镜’好了。”

施玲真的把眼镜片拿来了,不过她没交给我,由我去“赔”,而是自己直接拿给了“小眼镜”。可是“小眼镜 ”只是拿去看了一下就又还给了施玲。

“这种破镜片有啥用!”“小眼镜”傲慢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施玲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他。

“小眼镜”软了,嗫嗫嚅嚅地解释:“我是说……这度数不对。”

施玲根本不把“小眼镜”的解释放在心上,她鼻子里“哼”了一声问:“这镜片你到底要不要?”

“小眼镜”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已经叫我爸爸重新去配一副了。”

施玲举起镜片晃了几晃,生气地说:“不要拉倒——反正,我们已经赔过了。”

当施玲说“我们”时,我对她看了一眼,虽然我觉得“我们”两字不妥,但我心中还是感激她的。另外,我也不相信“小眼镜”的话——随便他说什么,我都很讨厌。不过既然他说过不要赔了,那么也就没有再计较的必要了。我从施玲手里拿过那块镜片,好玩地在眼睛前照了一下。

这一照,奇迹发生了。好像世界突然放出了光彩,地上的每一粒尘屑,树上的每一片树叶,在我的眼里忽然都变得那样清晰。再看黑板,原先模糊的字迹,也变得清楚极了。

我把这个发现悄悄地告诉施玲。她笑眯眯地说:“那么,这镜片就送给你吧!”

上课了。阳光穿透明亮的玻璃窗,照得我很温暖,很愉快。潘老师走上讲坛,她的目光是慈祥而柔和的,她的嘴角挂着平静的微笑。我用镜片悄悄照了一下,她在黑板上的板书清晰、整齐、漂亮,讲课声似潺潺的流水注人我的心田。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愉快。

然而就在这时,不幸的事发生了。当我在无意中晃动了一下镜片时,恰巧对准了窗外照进来的一道阳光——而这道阳光,却在镜片上调皮地聚成了一个小光点,恶作剧地跳到黑板上去了。我急急地想把镜片收起来,可是手一移动,那该死的小光点又像河沟里一条逃窜的小泥鳅,那么狡猾地一闪,居然闪到了潘老师的脸上。潘老师停止了她的讲课,目光严肃地四下里搜索:“谁在做小动作?谁?”

我一下子捂住了镜片,心里怦怦直跳。

“报告老师,”“小眼镜 ”举起手来,“是赵春华在做小动作,我看见的。”

“赵春华,请站起来。”潘老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站了起来。但是我的头垂得很低很低。我的脸和脖子都在发烧。这是我读书以来第一次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站起来批评。

“为什么不专心听讲?”潘老师的声音不高,可是在微微发抖;她那满头银丝一样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无法回答老师的问题。我的心里难过极了。

“把玩的东西交出来。”潘老师又说。

我不交,无论如何不能交——这是我心中唯一的念头。我用力咬住嘴唇,冷汗一阵一阵地从手心里冒出来,把镜片都捂湿了。

“交出来!”潘老师又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这时我看见,施玲的手肘一动,似乎要举手报告的样子。我急了,连忙用另一只手掌压住了她的手——我想不到会有勇气压她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手下面挣扎。我相信我一定把她的手压痛了。但是我不松手。我死也不松。我不要她为我辩护。谁的辩护都不需要!

“坐下吧!”大概因为我是班长,潘老师不便过分为难我。她叹了口气说:“希望你记住,当你坐在这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你的父母亲正在田里辛勤地劳动,要对得起他们……”

潘老师没有提她自己,但是我想,我会对得起一切爱我的人,包括妈妈,包括潘老师,甚至也包括……我的同桌施玲——所以我不能交出镜片。我宁愿蒙受冤屈。

潘老师继续上课,吩咐我在放学时到她的办公室里去一趟。

我不能不去,当然我打定主意决不出卖施玲。可是当我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叽叽呱呱的,很响、很快,是施玲,而且好像就是在诉说镜片的事。

我犹豫了一下,忽然听见潘老师问:“既然你知道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楚,那么,在开学后重新排位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一再强调过,视力差的同学可以坐到前面去吗?”

“这……”一向叽叽呱呱的施玲突然低下了头。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地回答:“你不是说要叫他帮助我学习吗?我想一直和他坐在一起……”

我的脸红了。如果潘老师这样问我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呢?也许我的回答跟施玲一模一样,因为在我的心底里也有一个秘密——我也舍不得离开施玲。但是,这个秘密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潘老师,哪怕是我亲爱的妈妈。

我慢慢地走进去,怯怯地叫了一声:“潘老师!”

潘老师抬起头来,伸手一把把我拉到了她的怀里,动情地说:“赵春华,我的好孩子,老师错怪你了!”说着,用她那多年因拿粉笔而显得多皱的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发和面孔。一股暖流从潘老师的手上传向我的全身。我不禁想起了妈妈布满硬茧的粗糙的手。“如果允许我在世界上再认一个母亲的话,我一定要好好地叫她三声‘妈妈’!”我在心中默默地说。

“从明天起,你坐到前排去吧,和王大华对调。”潘老师柔声说。

“不,不。”我不知为什么急了起来,而且从口袋里掏出了施玲给我的那块镜片,递到潘老师面前,“您看,我可以看得见,我有眼镜……片!”

施玲也有些急了,连忙说:“妈妈,我也看不见,我和他一起调到前面去。”

潘老师对女儿看了一眼,用颤巍巍的手接过我手中的镜片,轻轻地叹了口气:“唉,生活呀……等下个月开了工资,我给你去配副眼镜吧。”

我不懂潘老师关于生活的感叹是什么意思,但潘老师自己的生活也不富裕,要供自己的女儿读书,还要接济家乡遭灾的亲戚,她有时向工会借款,这点我是知道的。因此,我连忙摇头,说:“不要、不要,潘老师……”

可是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本来想说:“潘老师,在你那慈祥宽厚的爱的海洋里,你给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可是,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只有施玲很高兴,她从妈妈手里抢过那块镜片,说:“妈妈,给他配了眼镜,这块镜片我还要藏起来;等他不小心打碎了,我这块还好用呢。”说着,她冲我弯起嘴角一笑,抚弄着手中的镜片。

一道阳光从窗外的树隙中射进来,在屋内搅起翻腾的光柱。光柱照到施玲手中的镜片上,立刻凝成了亮晶晶的光点,投射在屋内的天花板上、潘老师的脸上和办公桌上,同时,这闪亮的光点也刻在了我记忆的屏幕上,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然而,在完小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潘老师和施玲。只是后来听说,五七年潘老师犯了错误,被划成了右派,带着施玲回老家农村去了。

现在,镇上的小学已经迁走,旧址上盖起了新的工厂,但是那两棵银杏树却以它顽强的生命力依然挺立在那里。每当我在人生道路上奔忙的闲暇中,重新见到这两棵银杏树的时候,我就不由得又想起了她们——潘老师那布满皱纹的慈祥的脸,柔和的目光,那银丝一样雪白的头发;还有施玲那黑漆漆的大眼睛、豇豆一样的小辫子,以及她那天真、活泼、热情、真诚的性格……往事因此而像一块沉重的创伤,疼痛在我的心中悸动,使我久久不能安宁。

银杏树的圆叶长了又落、落了又长,像母亲一样慈爱、善良的潘老师,您还在人世吗?还有你,曾经温暖过我的一颗纯朴无暇的童心的施玲,你在哪里? 

                                       (《作家》198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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