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朗诵完毕,在人们一阵阵的掌声和悠扬的钢琴声中,我——整整36岁的我,挽着34岁的麦克,走下铺洒着白色鲜花的红地毯。纽约国际中心的大钟敲响了,人们向我们祝福,麦克不断低下他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吻我,我热泪盈眶,全然不觉正对着我们的这么多的闪光灯……
婚礼之后,柯比先生和夫人及其一家在佛罗里达迎接我们去度新婚蜜月,这是我第三次来佛罗里达。第一次是我结束了在佛州棕榈海滩那百万富翁家的保姆工作后,柯比先生请我到奥兰多去看迪斯尼乐园和未来世界,及肯尼迪宇航中心的表演。第二次是柯比先生特地买飞机票让我去佛州看挑战者号上天,正是那次出了大悲剧。现在我带来了我的新婚丈夫,以及他的父母。柯比夫妇每天盛情地接待安排,游览、宴会,他们的十几对美国朋友也络绎不绝地轮番邀请。美国人的开放热忱,我的担保人一家对我如亲生子女般的关系,使麦克父母这对保守的欧洲夫妇大为感动。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中国儿媳妇不仅吸引纽约的中国人,还能着魔般地吸引了一大片佛罗里达富翁住宅区的美国人。常常是晚上由我下厨做中国饭菜,柯比先生翻着一本厚厚的中英文对照的《中国菜谱》与我“合作”。
“今天吃第几页?”我操着烧锅问。
“205页、108页、17页、23页!”柯比先生边翻菜谱边说。
我在上海根本不会做饭,现在硬着头皮上,再说在中国餐馆整天端盘子也使我“悟”出点烹饪的道道。于是,每天对着菜谱居然也能搞出一桌桌佳宴酒席!吃惯了面包奶酪的老警官夫妇先是看呆了,然后吃呆了:“好吃!好吃!中国菜真妙啊!”
蜜月结束后,我们回到了纽约,麦克父母在动身回西德的前一夜晚,请我们到洛克菲勒中心顶楼的“Rainbow Room”(彩虹屋)去跳舞吃宵夜。幽暗柔和的彩色光线笼罩在圆形舞池中央,几个铜管乐手在吹奏古典的狐步舞曲。麦克父亲把我搂在手臂中,麦克搂着他母亲,我们在《时光流转》的乐曲声中悠然起舞。音乐停下了,我放下手臂。老警官注视着我,他的目光在彩虹般的光线下已经显得那么柔和,我看到有一滴混浊的泪,从他那涌起皱纹的眼角中流淌了出来。
第二天,麦克母亲在肯尼迪机场候机室中硬要把她那两只珍珠耳坠子——她戴了十几年的心爱之物——送给我,我争执不过,索性顺从地转过脸让她戴上。机场的大玻璃镜正对着我,麦克望着那两个白晃晃、沉甸甸的大坠子,叫嚷道:
“哎呀呀!看你看你!瞧你耳朵都拉长了!”
我们拥抱在一起,笑了。
倔强的麦克没有多说什么话,就让他父母顺从地来到纽约,又高高兴兴地飞回欧洲。
我们结婚后不久,有一天贝妮丝抱着一大把鲜花来了。她脸色红润,早已恢复在学校里那种亢奋的精神状态。一进门就情不自禁地大声叫着:
“麦克!朱莉亚!你们知道吗?他们把我丈夫给放出来了!我丈夫出狱了!”
贝妮丝丈夫是谁?我们一直都不知道。现在贝妮丝大概没有什么恐惧和顾虑了。
贝妮丝捧着鲜花激动地说:“我就要见到他了!……我们整整八年没见面了!这是我给他写的第一封信,你们要听听吗?”说着,她站在客厅中央,把她心中以往的秘密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
当贝妮丝刚一说出她丈夫的名字时,我们都大吃了一惊。原来她的丈夫正是那位在国际上小有名气、被台湾当局先后关禁了25年的“美丽岛事件”发起人——石诺雷!他现在要竞选台湾第二大党——民进党主席。这个49岁生涯中有25年在监狱度过的台湾高雄人的战略目标,就像曾经是狱中作家的捷克总统哈维尔那样,成为一名**!
不久后,纽约报刊的一段奇特的报道都吸引住了我们:
异国婚姻 敌对观点 奇妙感情
石诺雷贝妮丝手牵手
忆往事谈将来皆坦然
报道说:台北,一千多人高举着蜡烛欢迎石诺雷的美籍妻子贝妮丝,面对着大群记者和千百支在黑夜中闪烁的烛光,阔别十年,昨日终于在台北机场相逢,贝妮丝的感觉是“非常感动”,石诺雷却说:“掀不起巨大浪花。”这对异国夫妻昨天面对记者坦然地表达了他们对感情和婚姻的态度,这对夫妻彼此都有精彩的看法。
贝妮丝首先表示她是“大女人主义”,同时又离不开男人,石诺雷则称自己一贯是“大男人主义”。
石诺雷说,他当年认识的外国女友中,贝妮丝并不是最漂亮,学历也并非最高。但是,他强调他观察一个人,并不是靠单纯的条件,而是“当成十项全能运动,总分加起来,贝妮丝分数最高。”他形容贝妮丝是一位有风度的女人,在最困难的时刻毅然嫁给他,并且想尽妙计让他躲避逮捕。但石诺雷也指出异国婚姻的困扰,他说贝妮丝拒绝在中秋节陪他去看月亮,而贝妮丝感到兴奋的圣诞节,他却丝毫没有兴趣。石诺雷坦率地说:如果需要一位贤妻,他会把贝妮丝首先“删除掉”。
对于两人的未来,石诺雷笑着说:“可能离婚也说不定。”贝妮丝则讲她欣赏石诺雷的理想和刚强毅力,她认为他才是她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柱。但是,她不愿再当这位英雄感情上的“监狱官”,“我是女人,我有自己的感情需要”。贝妮丝坦白地说,毕竟已分开了十年,她希望外界不该对他们过于期望。“这样,我可以写一下自己的浪漫史,不过现在暂时不愿意再浪漫了。”贝妮丝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他们两手紧握。
感恩节前夕,贝妮丝飞回纽约,去宾汉姆顿学院办事,顺便来到曼哈顿公寓看望我们。原本我烤了火鸡准备高举香槟庆贺老友重又相聚,但那天却和贝妮丝爆发了一场几乎不可收拾的争论。原因是我在报上看了她丈夫那个党的竞选纲领,对这位“未来总统夫人”不满地责问道:“嘿!你和你那位先生想搞台独是不是?……他是中国人不是?”我虽然很佩服她先生在狱中的刚强毅力,但对他现在搞的台独——要把中国和台湾永久地分割开,却有一种自然滋长的民族感情的逆反心理。
“不许你指责我的丈夫!”贝妮丝嗔怒了,我很少看见她震怒的样子,她前胸起伏,双手微微颤抖:“我是中国人的妻子,我了解中国,也了解台湾……”
我们围绕“台独”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但谁也没能把对方说服。观点的对立并不妨碍我们仍是一对要好的朋友。当室内飘来烤火鸡的香味时,我们之间的火药味顿时消散和好如初了。
我把烤得金黄香脆的大火鸡往餐桌上一放,对贝妮丝说:“好了,等下次你到大陆来,我带你到南翔去吃小笼包子!”
台湾!这个相距得多么近,又多么遥远的小岛啊!我们相互约定,将来一定要去台湾看看,去看看美丽岛、看看高雄,也去看看贝妮丝那个为之骄傲的家。
1988年,也就在我们结婚两年之后,我带着麦克回到了日夜思念的祖国。我拼命地拥抱亲吻久别三年的女儿,麦克也久久地拥抱着我女儿。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爱她,她也喜欢他。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我们背起行囊,马不停蹄地按照麦克事先拟定的路线,跑遍了万里长城、故宫、颐和园、景山和北海白塔(因为我喜欢唱“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参观了孔庙、中山陵、西安兵马俑馆,流连于桂林山水、云南石林、西湖风景、苏州园林和哈尔滨太阳岛,我们还登上了黄山、泰山。因为麦克走得太慢,我们总是差点错过班机。他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拿起摄影机拍个不停。
“中国太美了!中国太大了!从德国到瑞士,只要一小时,从德国到法国,也只要两小时;可是从西湖到兵马俑,却要整整三天!”他对中国的山水古迹、风土人情赞叹不已。有一天我们来到浓荫遮掩的四川眉山三苏祠,祠宇回廊、亭台楼阁,竹影摇曳,疏密错落,一片幽静。我告诉他,“三苏”即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都是北宋名噪一时的大文学家,尤以苏轼为一代文豪。“中国历代的文学家并不比歌德、席勒差!”接着我又问麦克,为什么在中国,人人都知道贝多芬、莫扎特,而在西方却少有人知道孔子、老子?麦克连连摆手说:“你又要打‘文化战’了吗?在中国游览期间我可是宣布停了战的!”说罢,他爬到三苏祠庙台上,让我给他拍照,他说要把这张照片挂到他在慕尼黑的那个宅子中。
他非常喜爱我从小生长的城市上海。他喜欢在幽静的淮海路上和我并肩散步,路过音乐学院的红墙时仔细听听有没有肖邦或德彪西的声音;他踮起脚看我小时候朗诵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盖斯康幼儿园,想看看我曾经躲在哪个角落里孤独哭泣;路过外滩上海外贸局的那幢花岗岩大楼,我就指给他看医务室的玻璃窗,从那里我曾经飞出许多文学梦想……
有一次,我们来到了上海老城隍庙,正好遇到一个乡下老人蹲在地边爆米花,边上有几个孩子用手指塞住耳朵,瞪大眼望着黑铁制的圆形爆米桶,只听那老人高声喊叫:“爆——炒——米花——喽!”
随即他用大腿使劲跺了下爆米桶下的黑铁杠,只听“嘭”的一声轰响,白色炒米花如烟火迸出,洒了遍地。爆米花老人的一举一动,连同孩子们的欢叫声,都引起了我小时候的回忆。麦克则激动不已地大声叫着:“在中国度过童年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一个没有抢到足够米花的小男孩,前襟上还挂着几颗嘴里掉下的白色米花,两只小手捂住脸,站在那里呜呜哭了起来。麦克跑过去把他抱起来,这孩子有着红扑扑、非常可爱的圆脸,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里满含着泪花,麦克看了又是怜爱又是可笑,和蔼地问他:“你为什么哭啊?”
那个男孩立即止住了声,泪水还挂在他的面颊上,他瞪起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突然问麦克:“咦,你的眼睛怎么会是蓝的?”
麦克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它一生下来就是蓝的!”
这笑声响彻在天空,响彻在圆明园、黄山、泰山、长江……在我的可爱的祖国的上空,处处都有麦克那豪放动人、无忧无虑的笑声!
伏尔泰说:上帝赐给人类两样东西:希望和梦想。麦克——我的蓝眼睛的欧洲小伙子,你的心地像水晶般的透明善良!
此刻,慕尼黑郊外的森林如《蝴蝶梦》中那样幽深寂静,在那匹叫做“劳伦斯”的奥地利黑色种马的马背上,又多了一个小麦克——我们的小安德鲁,这个欧亚混血的一岁小男孩,也像麦克小时候那样戴着一顶黑丝绒的小骑帽。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三人骑着马,向森林中那一片无涯无际的浓绿中驰去……
1992年1月4日——1月20日
慕尼黑、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