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湿润了,一层透明的泪笼罩了他的眼眶,他把头转向一边,我听到了一声发自肺腑的、轻声的叹息……过了许久,他说:“学校对我这样,是不公平的,我从未觊觎权力,我的野心只是能够写出一本像样的书。”他对着江边,又沉默了许久。
“裴阳,你妻子好吗?”我问道,三年来,我脑子里时常涌现那次见到她的情景。我曾经嫉妒她的幸运和幸福,她对他甜蜜的、诱人的微笑,一直像一把刀锯在轻轻锯痛着我的心。
“她天天和我吵,不给我片刻的安宁。”裴阳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三年了,为了复旦的事,她也吃了不少苦,我们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女儿一看见我们吵,就吓得躲到厕所里发抖……我不怪她,我没有给她带来她应当得到的幸福,不过,就婚姻而言,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维持会了!”
我们来到离外滩不远的德大西餐馆,靠着垂挂着天鹅绒帷幔的落地玻璃窗旁坐下后,服务员端来了一尊蜡烛,烛光跳跃着,在茶色玻璃台面上映出倒影。我们点了甜酒、浓汤、葡国鸡和法式明虾。他的眼光一直紧追不舍地盯着我,对于我的外貌,他从来没有恭维过,从没有用过“美丽”、“漂亮”这一类字眼,但是从他那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发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我对于他,仍然有着深深的吸引力。
三年以来,我没有对他敞开过心扉,我们几乎已经形同路人,可是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正像我的智商常常是很高的一样。我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重逢干杯。”他昂起头,一口气喝下了那一杯葡萄酒,又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白兰地。对于借酒浇愁的人,我在医院见得是很多的,我连忙伸出一个手指放在他的酒杯上,示意他放慢速度。我的心如被一堆乱草堵塞,如果三年前他要了我,我会和他一起喝得烂醉如泥。可是,现在我只有一颗带着深深创痛的心。
“裴阳,我很荣幸你还会来找我,而且这么热情地邀请我。”我说,“一个月以来我一直是在听你说,你愿意也听我说一点吗?”
他含蓄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目光。
“我记得在初中时,我姐姐教我背诵普希金的一首诗,有些段落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我还可以记起一些片段。”
他诧异地望着我,**的眼睛里露出不安的神色,他总是那么聪明。于是,我断断续续地背诵起来。
……
够了,请你站起来,
我应当坦率地向你表明,奥涅金,
你是不是还记得那一天,
那时,在花园里,在林**边,
命运让我们相遇。
对你的教训
我当时多么顺从地恭听。
那么今天,
该轮到了我。
奥涅金,
那时候我更年轻,
好像那时候我还漂亮得多,
我那时候爱上了你。
可怎么样呢?
我在你心里找到什么呢?
你怎样回答我?
只是一本正经。
那时,一个温顺姑娘的爱情
难道不是吗?
对你并不新鲜?
如今,一想起你那冰冷的两眼,
还有你那套谆谆的教诲,
真让人血液发冷……
我并不怪你:
在那可怕的时辰,
你的所作所为非常高贵,
你在我面前
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
可是如今为什么你对我这般热恋?
为什么你苦苦地将我紧追?
是不是因为,在这上流社会,
如今我不得不去抛头露面,
因为我如今有名而且有钱,
因为我有个作战受伤的丈夫,
我们为此得到宫廷的宠信?
是不是因为,
如今我的不贞,
可能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因此,可能为你在社会中
赢得一种声名狼藉的光荣?
我在哭……
如果你直到今天
还没有忘记你可怜的达吉雅娜,
那你应该知道:
和这些眼泪、书信,
这种令人羞辱的激情相比,
我更喜欢你那种
尖刻的责骂
和你那次
冷酷的谈话,
……
这是《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最后一段达吉雅娜对奥涅金的表白,在我一字一句背诵给他听时,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等我背诵完,霍地站了起来,推开杯盘,大步走了出去……
我望着德大西餐馆窗外上海街头稀疏的灯光,心中觉得很凄凉,我们都曾迷失过路,可是要回过头来再走一次,已经是不可能了。突然,我惊讶地发现他从门口折了回来,怀里抱着两瓶白兰地。他的眼睛里布着明显的暗红色的血丝,眼眶里闪动着泪花,他走到我面前叹了一口气,又在原位坐下。
“你可以轻蔑我,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教训我。”他说,“不过,我绝不会像奥涅金那样跪在你这个自认的达吉雅娜面前,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还信赖你!三年来我时常想起你,从第一次在大桥上见面到现在,我们已经整整相识了十年,有一件事我是确认无疑的——那就是你的心地。我没有什么人可以谈话,在复旦我以态度顽固、死不认错出名(裴阳!你总是出名,不管以什么方式),连找一个人下围棋都找不到。回到家里则是无休止的吵闹,我多次经过瑞华公寓,望着你家窗口明亮的灯光,我想你是不会拒绝我的,你不会拒绝和我作一次散步,或是作一次谈话……”
泪水从我眼睛里涌了出来,为了他的信赖,为了我的过去。
我们又恢复了过去那样的交往和长谈。
裴阳告诉我,被审查的这三年,使他懂得了人世沧桑,“既然连拿破仑那样伟大的人物都能够失败,我的失败算得了什么。”他一直很崇拜拿破仑。塔维尔的《拿破仑传》和约翰·霍兰罗斯的《拿破仑一世传》,他都读得滚瓜烂熟。“不要以为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多愁善感的心,”裴阳喜欢重复拿破仑对他的情人所说的那句话,“我是相当善良的人,但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尽力使这颗心弦平静下来,以至现在它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用了很长时间和我讨论拿破仑,使这个平常只出现在“拿破仑酒”酒瓶上的金印饰像,成了一位活生生的、至今还影响着像裴阳这样命运的人的精神偶像——一如裴阳曾是我的精神偶像一样。
拿破仑的战略天才使得元帅们成了他的意志的最准确的执行者,但同时又不妨碍他们在战场上发挥独创性,善良的目不识丁的勇士勒费佛尔,冷酷的铁石心肠的贵族达玛,威风凛凛的骑兵将军缪拉,制图专家贝尔蒂埃,所有这些人都是出色的有独创精神的战术家,他们养成了一种完全独特的军人的大无畏精神。有一次,当人们对拉纳元帅多次率领骠骑兵团冲锋陷阵的英勇行为表示赞赏的时候,在场的拉纳却带着遗憾的神情喊道:“一个骠骑兵,到了30岁还没有被打死,这不是骠骑兵,而是废物!”他说这话时才34岁,两年以后,他在战场上被炮弹击中阵亡了。裴阳讲到这段时,把他的帽子脱下抛向春天的天空,“拿破仑亲自选拔的最高将领,就是这样一些人!”然后他兴奋地形容有一次格勒诸布尔保皇党人在逃出城前试图把大门锁上,“我只用我的烟盒就敲开了这些门。”拿破仑这样说起这件事,后来他想了想后说,他用不着拿烟盒去敲,“只要他一走近,大门就开了。”
谈起拿破仑一生的功绩,裴阳这样叙述道:
“人们有什么可感谢我的呢?我上台的时候他们是贫困的,离开时他们也是贫困的!”——这句话是滑铁卢战役之后有一次拿破仑脱口而出,当时很多建筑工人包围了宫廷,要求拿破仑留在皇位上。权力与荣誉——这就是拿破仑个人的激情,同时权力甚至超过荣誉,尽管遭受了惨重的失败,他在治理国家,焕发人民才智和运用战争艺术方面,完全是超群绝伦,伟大之极的。他的伟大,不但在于他那些最出色的业绩具有永恒的重要性,而且更在于他在创始以至完成所有这些业绩中投入了雄伟非凡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遍布他后半生征途上的那些巍然屹立的纪念碑,虽然饱受狂风暴雨的摧残,却还是雄奇壮丽。屈于奴役之下的民族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人类毕竟不以最高桂冠授予那些谨小慎微,知难而退,毫无建树于后世的庸碌之辈,而是把它授予胸怀大志,敢作敢为,功勋卓著,甚至在自己和千百万人同遭大祸之际还主宰着千百万人之心的人,拿破仑就是这样一个奇迹的创造者。这个驾驭法国革命,改造了法国生活的人,这个给意大利、瑞士和德意志的新生活奠定了广泛而深厚的基础的人,这个发起了十字军东征以来最伟大的行动,这个最终把千百万人的思念引向南大西洋那块孤独岩石小岛上去的人,必将永远立于人类历史千古不朽者的最前列。
当裴阳谈到他可能会因为政治上的祸患而离开他生活学习了近二十年的复旦大学时,他又和我提起拿破仑,并且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拿破仑与近卫队告别时的最后演说:
士兵们,你们是我的老战友,我始终陪伴你们走着光荣的道路,现在我必须同你们分别了,我可能还会留在你们当中,但是那样残酷的斗争就要继续进行,法国还会自相残杀,我不能够再去撕裂法国的胸脯了。不要为我惋惜,我负有使命,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我同意活下去,这个使命就是向后代述说我和你们共同为法兰西完成的伟大事业,我想拥抱你们所有的人,但是,还是让我吻这个代表你们全体的军旗吧……
拿破仑不能自已,他的声音中断了,他拥抱和吻了旗手和军旗,然后与近卫队告别,迅速走出去,坐上马车。马车在近卫队高呼“皇帝万岁”的口号中疾驶而去,很多近卫兵像孩子一样哭了。
裴阳赞叹道:“拿破仑就是以这样一种现实态度,刚毅地接受了他命运中这个致命的挫折,他忘却了自己陨坠的痛苦,力求消除别人渺小得多的忧伤;他一生中表现得最伟大的也许就是这一次:当他登上船舷,踏上这艘即将把他载去圣赫勒拿岛过流放生活的‘诺森伯兰’号军舰时,舰上全体水兵屏息肃静。这位伟大人物脱下帽子,接受敬礼,然后以坚定的语调说:‘将军,我来了,听您的吩咐。’”
裴阳说他不会像一条丧家犬那样离开复旦,“我踏进复旦时,还不满18岁,是全上海市仅有两名免考保送入复旦的高中毕业生之一,那时我是师大附中的学生会主席,复旦使我从青年走向成年,复旦给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裴阳在淮海路的无数次散步中和我说,“有一次,我在夜色中走出家门,来到复旦登辉堂,我用冰凉的前额去紧贴李登辉校长同样冰凉的大理石雕像石座,我想,只要可能,我绝不离开复旦;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去,我会像拿破仑一样洒脱地向这哺育了我的校园告别。复旦可能恨我,因为那份红头文件玷污了它的荣誉,可是我爱复旦,我真的很爱复旦……”
回上海后的几年,我一直倾心于文学创作中,我想把我过去十年的泪和恨,爱与痛统统诉诸文字,我试图去描绘我们这一代所遭遇的历史性的一页,然而文学的创作是那样艰辛,屡次的失败使我几乎绝望,对自己的才能感到惶惑和猜疑。每次读了我的短篇小说初稿,裴阳总是摇摇头,叹一口气,然后说:“你是有才华的,可你笔下的人物太理想化了,你记得黑格尔怎么说的吗?‘一个有个性的艺术典型,可以有许多相异的性格特征,可以是许多相互矛盾的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比如拿破仑就是这样,他是一个伟大的征服者,又是一个野心勃勃、充满权欲,走向失败的政客。”
又是拿破仑,裴阳!你就是拿破仑!
我拼命地写作,常常写着写着流下泪水;我撕碎一张又一张的稿纸,把那些不满意的文稿付之一炬;我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写,在一个月里体重下降了十磅;我取消了一切社会活动和社会交往,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甘于寂寞地沉浸在如烟的往事中。过去的人和影子,北大荒的一把黑土,一只用旧的小碗,一个眼神都一一在眼前闪现。
三个月后,我终于完成了我从北大荒回上海后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缩影》。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拿去给裴阳看。
那是在江湾海滨的沙滩边,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非常寒冷,大海泛着银灰的波纹,连一个浪头也没有。他在礁石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我将头缩在脖子里,手插在口袋中在沙滩上来回走动,等待着他看完我写的《缩影》。我心里十分紧张。在写作上,我常常为自己的才能而惶惑,我时常想为什么带着火一般的热情写出来的东西会味同嚼蜡?我怀疑自己能否写出一部好小说?
就这样,我在沙滩上徘徊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他终于站了起来。
“怎么样?”我问。
“……”他低着头,久久没有回答。怎么了?我思忖,又失败了?
他抬起头望着我,那深邃的、耐人寻味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他喃喃地说道:“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中篇小说!……你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
“真的?!”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评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看小说从来不流泪,我知道你曾经是这样深深地爱我,我听到了那些在风雨交加中的绝望呼号。不止是这些,这部小说,是一部史诗!一代人的史诗!……”
他的语气变得热情而激烈,好像有一团烈火要从千年积聚的岩浆中迸发,他急促地说:
“你还记得我和你讲过的《圣西门传》吗?当圣西门看到斯塔尔夫人《论文学与社会制度》(1800年)这部新著时,他兴奋不已,他感到斯塔尔夫人的心就是自己的心,觉得她的才华与自己并驾齐驱,他甚至从巴黎跑到日内瓦湖畔她的住处,要求独居的斯塔尔夫人和自己结婚……”
我惊讶地望着他那无法控制的激动,只见他突然将左腿屈膝蹲在沙滩上,脸上带着恳求和期待的神情说:
“如果我离婚,你能响应吗?”
说着,他伸出右手来拉我的手。
“不要碰我!”我大叫起来,缩回自己的手,像是受到一次真正的惊恐。
“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听着,我不会做别人的情妇,也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生活!那四个小时的倾盆大雨,早已把我的头脑浇醒了,你明白吗?”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我一直以为有着桀骜不驯的个性的他,不会再和我提爱情两字,而且我已是别人的妻子(尽管我不幸福,但我从未向他透露只字),他起码应当尊重这个现实(尽管我对婚姻觉得很怅惘,可我对谁也没提起过)。
我夺过稿子,拼命向沙滩的一头奔去,等我回过头来时,只见远处沙滩上,伫立着一具木雕般的灰色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刚才我们说话的地方。
我靠着墙头,闭上了眼睛:“是的,他肯定了我的小说……他异常激动,可我为什么要去责怪他呢?现在他像我从前一样,是个可怜的男人,他渴望爱情——那种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正如以前他不可能给我的一样。可我为什么不能去舔舔他的伤口呢?就像搀扶一个病人似的,我应当去搀扶他。”
我回转身,向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走去。
他完全像一座石雕像,没有任何表情,苍凉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一座火山瞬息变成了凝结成一团的岩浆。
“对不起,裴阳。”我说,然后伸出手去挽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
……
我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半年之后,我才又和他见面。他给我送来一叠文稿,那是他写的题名为《中断的四重奏》的电影剧本。我感到一阵惊喜,没有想到他居然也写起电影剧本。他在我的办公桌上丢下剧本,没说几句话就骤然离去。我觉得他比以前憔悴多了,头发更稀疏了。一下班我就打开电影剧本,贪婪地读了起来。这是一份已经打印好的稿件,日期是1982年10月25日至1983年4月30日。我突然记起1982年10月25日正是他在江湾海滨看我的小说,然后我们争吵后分手的那个日子(我的那部中篇小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能够发表,这件事曾经让我肝肠寸断)。这么说来他早已酝酿了很久,而在那天——正是那天动的笔!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我一口气读完这个电影剧本的心情,我被深深地震撼了。这是一个关于我国著名翻译家和学者傅雷一生的故事,在极强的视觉效果下,有着和莉连·海尔曼的《朱莉亚》一样深邃隽永的风格。裴阳用细腻的手法和火一般奔涌的感情描写了傅雷一生中的击鼓之日,闪电之年,使我在“渐隐”、“渐显”、“淡入”、“淡出”这些电影文学剧本术语的后面,看到了在中国百年的困惑之下,一个不愿沉沦的灵魂的挣扎,和这位成就了非凡的学问和人格的大师在孤独中闪现的哲思的宁静。傅雷的一生,经历了1949年以前和1949年以后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那些年头,惊心动魄的历史画卷使人痛定思痛,忧国忧民的情怀又使人感到天地之间有正气。裴阳的文字酣醇沁人肺腑,又有着蒙太奇那大幅度的跳跃,思维和现实的分割与无比壮丽的奇特的意象,在描绘傅雷先生30年代末在巴黎的小阁楼中拼命翻译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时,常常被笔下的那些活生生的人物打扰得不得安宁,于是走到凡尔赛大街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这时,银幕外响起了傅雷内心中坚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