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5:43

  六   

从此,山阴路风传将军府对过弄堂摆摊的瘸子铜匠功夫了得,阿二也搭足架子,小生意直接回断,除了隔三岔五孵混堂外,腾出所有时间不掩不饰直瞪瞪地朝将军府打量,只见枯败的梧桐树叶掉满一地,根本瞧不出别的名堂:车进车出,步行上门者寥寥,门阖门启,容不得生人张望;他唯一的发现是,将军府里面出来扭动腰肢拎菜篮子的帮佣娘姨随便挽个鬏髻也比弄堂女人的发型标致。

阿二对着西晒太阳的余光仔细研究大铁门的下缝,缝有一拃宽,如果有人站在门后朝外张望必见其鞋脚,可光光的啥都没有。这就奇怪了,凡路人靠得太近,铁门的瞭望窗就会突地自动打开,粗声喝叱,哪里还有第三只眼呢?那时也没有猫眼门镜、监控探头之类的。阿二想不通。其间,他几次想上楼顶晒台,张张将军府,终还是不敢,怕被薄呢长衫那伙人逮个正着。   

幸亏没上去,晒台上薄呢长衫一伙就是将军府布的暗哨,一见异常就向里面打电话报信呢,只是阿二暂时不知道罢了。

将军到底长得啥样呢,一幅扑克牌老K的面孔?大家都传得神乎其神,可或长脚或矮矬、或浓须或淡髭,没人能说清楚,倘以肩胛上耀眼的豆豆识人,错大了,将军的随扈马弁也神气得不行,浑身明晃晃,假金真铜莫辨。但是,阿二竟然见过将军,还帮他做过事,收过报酬,一摞子沉甸甸的袁大头。后来,阿二不分场合地用两根手节头轻轻点起银元,努尖嘴唇吹一下,铮~铮~,移到耳边听响,说,到底是将军的货色,听听,这声音多地道。一向谨慎的他如此失态,是祸是福,不好说.!

那天傍晚,正准备打烊,来了个老头,要阿二上门开锁,领着他七拐八转地来到甜爱路。阿二不瘸装瘸走得艰难,几次推辞,都被老头用银洋钿逗引着往前走,走一路塞一路,不收不行,收到羞愧脸红。

进一铁门,过一园廊,上楼。阿二好生奇怪,怎来来去去的人见了老头都半是恭敬半畏怯,敬礼的手都在哆嗦,仆佣杂役远远望见立马拐弯,嗬,进了大户人家了!登台阶时老头放缓脚步,阿二也跟着往上悄悄地挪动。到二楼,老头指着一扇西式木门上的球形门锁蛮横地说,打开它。阿二拧了拧门把手说,里面反锁着呢。

反锁着……你就不能打开?

没法打!

他奶奶的!老头光火了,吼道,滚一边去,退后两步,对着紧闭的房门,嗨!撩起一脚,嗨!挥起一拳。习武的拳脚架势,却粗气吭喘,綻露出被女人掏空的虚飘,像鸡毛掸子掸浮灰似的。阿二在旁边识破。

门呼地掀开一条缝,裹着浴巾的肥胖女子四下探探,嗲叫着扑向老头,说,人家在淴浴嘛,吓死我了,我当啥人呢,说着说着扎进老头怀里,把老头拱到走廊尽头,亲热成一团。后来阿二才知道这老头回家是来捉奸的,捉贼赃捉奸双,奸夫未捉,见到湿淋淋的女人就自己把持不住,怪谁呢。阿二拔转眼睛,往房间里瞅,哟!薄呢长衫竟然躲在她屋里,觳觫地猫在落地窗帘后,布帘的褶裥下露出两根溜光的腿杆子,乍一看以为没穿裤子呢。只见他使劲地朝阿二使眼色,衣服抱成个球,贼头贼脑,趁老头背转身香女人嘴巴时,贴住墙边溜下了楼。放在往日,阿二也好男女苟且,但此刻寡趣,只是好奇,这地方到底是哪里呢?

望望窗外的梧桐树,阿二认出这是将军府的后院。

阿二回想起,这耸肩胛走路的老头正是那将军,弄堂里人称他为和平将军。自东洋兵打上海,《申报》三日两头有他的传真照片:一歇歇站在棺材边拍照,一行小字,棺材最懂我的心,抗倭何惧剁虀粉;一歇歇戤在棺材旁拍照,几行小字,棺材代表我重生,救国之道在于讨东洋女人做老婆,生下的全是中国小人,再打仗就是儿子打老子,这就和平了呢;这两日东洋人投降,他坐在棺材上拍照,空行没字,懂的呀,等死哉!玻璃菲林把将军拍得肿出一圈,认不出来了。弄堂人自有另一番逻辑推理,将军赚棺材铜钿:打仗必死人,死人必要棺材,要棺材就必买他家棺材,要不,照相镜头怎会老是朝棺材的商标牌子上拍哩!

阿二向将军告辞?将军摁住女人正忙得手脚不停,一喊一愣,仿佛把他给忘了,说,你还没走哇!转而掼出几枚洋圆,关照你,莫瞎三话四。

阿二存心迷路,楼上楼下地乱闯,把洋楼的各个通道都探了探,又循着喧闹的市声往山阴路前门出去,竟也没人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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