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6:23

阿二刚瘸进弄堂就被薄呢长衫截住,邀他喫饭。阿二呵呵呵地不去,对方硬拖,说,要不要听赚大铜钿的秘密。阿二眼睛一亮说那就喫点粥吧,我请客。他就喊住挑摊卖粥的小贩,盛上两海碗,呼噜呼噜地转着碗喝,搛点酱菜乳腐。刚放下碗筷要说话,庆祝抗战胜利的游行队伍挥舞着彩纸旗来了,都是童子军,甚至幼稚园的小人,闹哄哄地朝东洋人的住宅门窗里掼小石子,也往将军府的铁门上啐唾沫抛垃圾,一旁维持秩序的巡警边偷冷拳,边笑嘻嘻地劝阻,小鬼头,当心!别掼错人家嗄。

两人嫌吵,避到后弄堂宝安路的一家茶馆店,坐定,呷口茶。阿二哂笑道,好大的胆子,将军的女人你也敢偷,就不怕我告发你!

薄呢长衫说,你不会,更不敢。他话锋陡转,你,不是瘸子,而是道上的人,还记得当初你从雷诺车上下来往上街沿一跃么,我一眼看出你瘸得反常;真假瘸子好辩认,真瘸子屁股瓣有大小,两只脚膀有粗细,假瘸子两边一模式样,你有种敢脱下裤子看看!实话实说,你泡混堂就有人盯牢看过了。而且刚来时你是个老头,现在卖相越~变~年~轻~哉!

阿二一惊,老虎灶孵混堂、敲背扦脚图快活,就没在意有无人窥探,大意啰,大意失荆州嗄!今朝遇到小人了。他掩饰地仰天哈哈,突地收住不吱声,怔怔地望对方。

你偃在此地做啥,修锁配钥匙?说给鬼听!不就为将军府而来吗。你别慌。薄呢长衫张开双臂比划着说,可以联手干一笔不错的买卖呢,你也别装老鬼,听我细细道来:第一,我本是将军府的厨子,因为拱他女人的被窠而被捉。将军固然好色,女人多得扳尽手节头加脚趾头也数不过来,可更好喫,喜欢的厨子就我一个,当然留我不留她,罚我当外围警卫就了事了;第二,我现在偷的将军这个女人,上上下下都晓得,包括将军本人,都装憨。啥,为啥?现在的局势,树倒猢狲散。我捏他的骱,捉牢烂污泥底牌,他清爽,是要女人还是要命,今朝将军只是装模作样捉奸,在众人面前摘摘绿帽子罢了。

阿二不露声色地想,管我屁事,老是女人女人的,谅你也没多大出息。

薄呢长衫突然问阿二,这几日报纸可看过?阿二看过也说没看过,说,识字不多看不下来呢。

薄呢长衫啧啧地接着说,第三,干我们这一行不看报纸不听无线电,是做不了大事的。你一定听说过将军家有九十九只保险箱,属于敌产!平头百姓都知道,政府肯定也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死到临头的将军还惦记着这笔财产,这就是我捏牢将军的骱。报上说接收大员近日就要到了,我们(他轻松地把阿二划入“我们”之中)再不动手就晚了。

阿二把鼻孔眼痉圆、嘴唇翻努,摆出一付蠢猪相,他想既然自己的伪装已被这小子识破,而且认定自己是道上的人,那就干脆扮成一个不谙规矩的毛头新手,承认下来,硬犟反而起疑心,更何况对方也不是个可以随便骗骗的鸟雏。他嘻嘻地笑道,大哥,我哪有你那大的本事,也就一介撬锁的小脚色,该做什么尽管吩咐。

店堂外有一卖油墩子的摊位,现炸现卖,食客侯着。薄呢长衫被恭维得有些得意,指着其中的一眼镜,那人捧着本书,鼻尖贴在书页上,如同嗅字,说,看见吗,那小子屁兜里鼓鼓囊囊的,逗他玩玩。

阿二佯做畏缩,瞪直眼说,不敢,杀头不敢。

薄呢长衫也不多话,转身出去。阿二隔着橱窗玻璃看见他趋近两步,用一张报纸作掩护,上面双眼馋馋地望着油镬子,下面两根手节头轻轻地叼出只黑皮夹。阿二不屑,这小子生活做得可以,只是不稳当:做动不做静,做众不做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一个静止不动的目标下手,犯业内之大忌嗄。     

薄呢长衫回到店,在阿二面前夸张地抖开皮夹子,里面瘪瘪空空:一沓不值铜钿的中储券,几张电影票;他向堂倌要纸笔,写道:“没有铜钿逛啥山阴路?”叭,戳出一个大问号,再塞进皮夹。阿二想这小子比我强,能画几笔字呢,复见他出门,竟又把皮夹子依原路塞回那人裤兜,拍着巴掌神气地回到座上。阿二明白这是表演给他看,唬人的呢。

谈话在继续,薄呢长衫说,瞧你把你竦的,缩货!你虚胖子一个,扒货没胆,打劫没劲,可你会开锁,一手好手艺,这就是与你合伙做买卖的原因。哎喂,你瞟啥野眼,听懂了没有!到时候我们兄弟把你领进去,你把保险箱的锁打开就没事了,五五分。

阿二仿佛发寒热,哆嗦地说,有大哥壮胆兄弟我可以一试。这里有两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将军府把守严密,我们进去可要小心呢?再说,放保险箱的地方墙头硬灯光暗,多带些家什去,免得掘不开,心急。

薄呢长衫狠狠剜他一白眼,说,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我们有内线。

滴水不漏,套不出话。阿二明白,贼盗相会比的是撒谎懵人的技能,本想兜着圈子探虚实,怎知对方老鬼,不置一语,掉屁股买单走人,把个阿二傻傻地撇在茶馆店里。

回家的路上,阿二发狠,腿不瘸了假胡须也扯了,装给谁看呢。弄堂人见了嚇一跳,以为自己的眼神不济,日头打西边出呢。阿二郑重宣布,痹痿症好了,以毒攻毒,喫癞蛤蟆的毒浆水喫好的,管人家信不信,反正自己信就行。其实众邻居不傻,早已看出蛛丝马迹,铜匠与薄呢长衫是一票货色,自家口袋捂捂紧,门窗锁锁牢,每天盘点数遍自家屋里失窃了什么。

按道上的套路,话已说到这份上就不得不做,单等选个黄道吉日动手了。期间,阿二溜出很远,谨慎地另找了爿东洋小店,与虹镇老街的学生通过几趟电话,要他届时带上家什尾随其后,既是保护自己、也是见机行事捡漏子。学生不服,电话里就嚷开了,师傅,你咋变怂了呢,听个从老鼠洞里钻出的小子摆布!阿二劝不听便摔电话,转而又觉得学生说的在理。

一连几天,薄呢长衫每次经过他的摊位都说,莫急,待有空翻翻皇历再定日子。阿二嘴上说听大哥的安排,心里却想:你当你是在替菩萨做生日嗄,穷讲究!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呢。

当天夜里,阿二睡得睏死懵懂,突然被薄呢长衫揪起,也不顾他冻得乱打冷颤乱擤鼻涕,揪到晒台上的女儿墙边往将军府俯视:昏暗的路灯下,一门小钢炮瞄准将军府,十轮卡上站满了张牙舞爪的大兵,大门悄然打开,让进卡车又悄然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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