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盗行贼处处小心机，鼠惶狐疑三步一回头，阿二深谙此道。车子开上河南路桥，望见天后宫门前善男信女香火袅袅，他已完全打消了先前被人硬性恭维的尴尬，简直还滋生出一丝漏网挣脱的愉悦，因为在车子启动的那一瞬间清晰地听到了急促的警笛、抓贼的嚣叫以及他学生束手就擒的哀鸣。他几乎骂出声来：一生一世学不出师的嫩头，失风是必然的。
早上，围着一桌子人喫泡饭时，阿二的预感就不好，不想出门带学生，可经不住旁边的一圈师兄弟使劲撺掇和奉承，要不怎会一出门就踩一脚稀狗屎，一上午只搛出一个皮夹子，里面还全是揩屁股纸，戳霉头呗！刚才如果再晚几分钟就有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人进了巡捕房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别看在外面嘴硬！谨慎起见，他老到地在车上换了一身装束，倘若真有人盯梢，只要拉开半根电线木杆的距离，往人堆里一蹚，再故意迎面走去，谁还认得谁哩！
此刻，阿二已经变成地道的平民老头，驼着背，似乎中了痹痿症，瘸得别有风味：左脚豪迈地往前跨出半步，右脚却在原地认真地划出一个圈，然后才谦卑地跟进另半步；左脚怎样右脚如何，周而复始一丝不苟，引得路人投来怜悯的目光。作孽，真正作孽啦！几个老女人喟叹道。
阿二刚下车时有些转向，路灯憧憧，但脑袋轻轻一摇，以多年练就的直觉，辨清了山阴路的走向，看走向为基本功，时刻作逃跑的准备，此路东西向而偏西北，弄堂南北延伸。街面冷清宅院阔绰，偶尔见一路人也痉缩着脖子匆匆而过，不管闲帐，是个做事的好地方。
尽管此地离他居住的虹镇老街不远，可他从未有非份之想，兔子不喫窝边草哩。
阿二发觉自己是站在一条弄堂口，过街楼的窗台下镌着老宋体的笔划，一竖一则刀、一横一弯钩，残破得无法辩认，应该是什么坊，路的对过是一面大院的高墙，黑漆大门一对残破的古石鼓门礅，退到弄堂里才能望见院墙后面的洋房一角：一棵硕大的梧桐树遮去半栋楼。阿二想起适才车夫讲的某将军官邸，大概就是这里了，大名鼎鼎的人物嗄！满城念佛喫素的人弄不清庙里的金刚罗汉怎样称呼，却讲得出将军姓甚名谁，啥个偏旁部首，那三个字组成，以及许许多多真伪莫辨的趣闻轶事，说到最后总归拖上一句：晓得吧，将军府里有九十九只保险箱，只消随便卖掉一只就可以让山阴路六十八条弄堂的老老少少啥个生活也不用做，喫上几辈子的洋籼米呢。
阿二穿过马路趋上前，明明看见那扇大铁门关闭得严丝合缝，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尽管伪瘸子步履艰难，右脚依旧在地上一步不落地划着圈，可他已经判断出铁门后没有人，因为里面的灯光漫出高墙，铁门包括铁门上掏出的瞭望窗却透不出一丝光亮，一个踩脚踏车的邮差响亮地拍门，也没人出来干预。阿二胆子大了，轻盈地跃入上街沿。猛地，黑铁门后传出一声凶狠的吼声：瘪三做啥？做盗贼呀！瞭望窗砰地打开，嵌满一张鼓肉脸。阿二一惊，讪笑着说，路过，路过，嘿嘿嘿。顺着墙又瘸开去。其实，来这里干啥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干他这一行的人特别好奇，走一路瞅一路“顺”一路，贼趣盎然呢。
阿二且行且恼：一是自己过去也曾被人喝叱过，那是在踩点时露马脚现原形，活该被人骂，现世报！可现在只是毫无恶意（天晓得呢）地想凑近看看稀罕就遭如此羞辱，走过三关六码头何曾咽下这口恶气！盗贼盗贼，盗了才叫贼嘛！二是辱没自己的判断力，奇怪的是铁门里面的人是从哪里看见自己的呢？估计还盯了自己很长时间了呢。凭这两点就刺激他恼恨得不行。他决定在此赁房子住下，倒要探探这将军府里面到底有啥法道，再说早就有打算，搞票大的，金盆洗手，只是没掂准搞哪一家罢了。今天到此是天意，天意不得违，天要我喫这窝边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