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来临的这一天,秀莪起了个大早,为了这特殊的日子,她特为选了一件比较素雅的淡青色印花布旗袍来穿。吃过早饭,她就早早地来到了祠堂,她不想让海蓝表哥等她,再说她又是那么急切地想要见着他,好些天没见着他了,她的心里还是挺想念他的,虽然他这样怠慢她,但是她终究念及旧情,总希望再见到他时,他能够对她热情起来。
文家祠堂坐落于文家庄的右面,面宽五间,进深三间,其造型古雅,装饰精美,是文氏家族历来祭祀先人的场所。
秀莪一踏进祠堂,便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她想不到这里会衰败成这个样子,石阶下的砖缝中杂草丛生,屋角、房梁、木柱上结着蛛网,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放满祭品的供桌和地上的两排椅子还算是干净点,不过,明显也是粗略略拿鸡毛掸子掸了掸上面的浮尘而已,那些木器的镂空雕花里还满是经年累月的积尘。
供桌上现张挂了几张文氏先祖的立轴画像,他们在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的氛围中显得那样栩栩如生,让人见着不由得会肃然起敬。
秀莪从这群峨冠博带、花钗大袖的祖宗们里面,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舅妈——文张氏,就是在这幅立轴里,她也一样眯缝着那对吊三角眼,板了个脸,耸着两块大颧骨,紧抿着两片薄嘴唇,显得有些凶相,秀莪心想,幸好海蓝表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娘,不然才不讨人喜欢呢!
祠堂里只有总管赵根宝父子和两个年老的男仆在张罗着,看见秀莪后,他们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计,向秀莪鞠躬问好。
“表小姐来早了些。”总管赵根宝说道,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秀莪从来没有看见他笑过。
“我怕误事儿,赶早不赶晚嘛。咦,我表哥还没来吗?”秀莪环顾四周,找寻着海蓝。
“老爷要过一会才来。”赵玉柱替他父亲回答道。秀莪来了,他再没心思做事情,只想要陪着她,哪怕就是傻立在她的身边也好。
秀莪不满地点了点头,然后自顾自地在祠堂里溜达起来。老实说,在这种似乎藏匿着祖先们的灵魂的处所里呆着,感觉还真是有些不好,仿佛总能够感到阵阵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人心里寒丝丝,背后凉飕飕的。秀莪想,要不是迫于无奈,我才不来呢!她是那种宁肯背负着不孝子孙骂名的叛逆者。但是现在她来了,还来得这样早,她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打发眼下这无所事事的辰光,她不由得又恨起自己的表哥来,谁叫他来得这样晚,不然就可以早点完事早点儿离开了。
“真是的,可恶!可恶之极!”秀莪心里暗暗怨着。
“表小姐,不如我陪你到外面走走吧,等老爷来了,让我爹喊我们。”赵玉柱看出了秀莪的不耐烦,忙建议道。
“也好。”秀莪在这无奈的情况之下,只好做出了无奈的选择。
赵玉柱过去对他爹说了,他爹的脸拉得更加长了,有些着恼的神情,但是,等他瞥见秀莪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儿之后,只得同意了儿子的请求。
赵玉柱兴高采烈地陪同着秀莪往外走去,到了阳光里,秀莪的心情顿时便好转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对赵玉柱眉开眼笑道:“柱子,现在往哪去?又不能走远,我俩干脆就围着祠堂兜一圈吧。”
说罢,秀莪便迈步走进了树林子。
祠堂四周栽种着许许多多的松树、柏树、梧桐树和香椿树,寓意着松柏同春。不过,树太多,又缺乏人管理,这些树已经长得太密了,树冠高撑,如一把把擎天巨伞,遮没了阳光,林子里因而显得十分阴森。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踩上去便“悉悉索索”地响,就好像被谁跟着撵着似的。秀莪暗想,“现在幸好有这高高大大的傻柱子陪在身边,不然我才不敢进来呢,何况林子外面就是那个阴森森的祠堂。”
树下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野花,花朵小小的,十分艳丽可爱。秀儿禁不住弯下身子去采撷,赵玉柱见了,忙也帮着她采。不一会儿,秀莪的怀里便抱了满满的一大簇,在花的映衬下,她越加的漂亮了,把个赵玉柱都看得几乎有些儿呆住了。
“嘿!看什么呢,看!”秀莪沉下脸来训斥道,被一个下人如此大胆,如此放肆地看着,她很不习惯,虽然看她的人是她儿时的玩伴,但在她此时的心里却分明升起了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赵玉柱的脸顿时就红了,他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秀莪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让他同样也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秀莪是出于一种本能,是在维护一个女性和一个小姐的尊严,而赵玉柱却是被伤害到了自尊心,他一直把秀莪当成是他的好朋友,但是,现在秀莪让他看清了那条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那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并不是他不想去尝试,而是秀莪根本就不给他机会,不过,他仍有些儿不死心,他同秀莪毕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就不信秀莪会这样薄情寡义。
赵玉柱鼓足勇气将头又抬了起来,他的脸仍然红着,但那红却在迅速地往下退着,退尽后,他的脸色便显得有些铁青,挺难看的,他的眼睛也不再往秀莪的身上看了。
秀莪是个聪明人,她将赵玉柱的一系列变化早看在了眼里,只不过却没有道破,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自在样儿,依然故我地在林中轻松漫步,赵玉柱无精打采,闷声不响地跟随在她的身后。
“柱子,我问你一件事,你们老爷除了青莲大太太和翠玉二太太外,还讨有其他的太太吗?”秀莪头也不回地问道,她突然想起了这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那夜她从芙蕖馆跟踪回去后,便就这个问题问过小霞,小霞的回答是没有。但是,真的没有吗?那么,那个被她表哥抱上床的女人又是谁呢?可是,当时小霞的回答是那样的肯定,是那样的不容置疑,她本待继续追问的,但是当她看见小霞一脸狐疑,满眼惊惧的时候,便打住了,她知道再问下去小霞会告诉她什么了,而那正是她不想要的答案。现在她等待着柱子的回答。
“没有,绝对没有!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赵玉柱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的脸色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身份使他任性不得,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看着秀莪,他在最低限度地维护着他的自尊。他接着又说道,“我们老爷就只讨了那么两房太太,说实话,也只有青莲大太太才是被我们老爷承认的太太,至于那位翠玉二太太么,我们老爷压根儿就没当回事过。”
“真的吗?”秀莪怀疑道。
“这还能有假!自打青莲大太太故去后,我们老爷的心也跟着死了,如果不是为了飞少爷,我们老爷只怕早就随了大太太去了呢。”
“那就怪了,莫非是我自己在做梦?”秀莪自言自语道。
赵玉柱一脸狐疑,但他却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既没有就此事追问秀莪,也没有去看着她,虽然他几次三番将眼睛望向她,不过视线却总是越过她的肩头,落在虚空中。
他俩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林子,秀莪惊讶地发现自己此时正站在一片坟茔前面,这地方对于她是如此的陌生,她十分肯定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正由于此,她在恐惧的同时也感到一些好奇,她回头问赵玉柱:“这儿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坟呢?”
“这是文家坟。”
“这就是文家坟吗?!”秀莪感到难以置信,她想不到文家的列祖列宗们就埋葬在文家庄的附近,居然就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然而她这个有着一半文家血脉的子孙后代对此竟然一无所知,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细想之下也就释然了,小时候她虽说很顽皮,但是胆子却不很大,加上外祖母严厉禁止她私自走出文家庄,没机会来过,对这里自然是陌生的。
秀莪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墓地,她将每个墓茔都仔仔细细地瞻仰了一遍,她发现这里最早的一座墓建于明朝的万历己丑年,这座高大雄伟的圆形墓至今完好如初,墓主就是首位定居于翠湖镇的文家远祖世冒公,与之相比,其他的墓就显得矮小简陋多了,而且都以它为中心,环绕而建,这里最新的一座墓就是她舅母文张氏的了,令她奇怪的是没有找到青莲的墓,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她舅母要是还活着的话,倒是很有可能,可是现在她已经故去了,文家庄早已由海蓝表哥做主,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外面做孤魂野鬼呢?!
秀莪不死心,又将每座墓仔细地看了一遍,但是依然没有找到青莲的墓,她终于忍不住了,向赵玉柱询问起来:“柱子,青莲的墓在哪里?”
“不在这儿。”
“怎么可能不在这儿呢?”秀莪不解了。
“怎么不可能,老太太在的时候,她就不许大太太葬进祖坟,她就把大太太草草葬在普济寺的后山上了。”
“你们老爷那样在乎青莲,老太太死了,他怎么就没想着给青莲迁坟呢?”秀莪问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谁说我们老爷不想迁坟的,那也得有坟迁才行呀!”
“这话越发的奇了,你不是说你们大太太葬在普济寺的后山上了吗?怎么这回又说没坟迁了呢?”秀莪简直糊涂了,赵玉柱的话浇了她一头的雾水,令她有些儿晕头转向了。
“您是不知道,我们大太太的坟在入葬的当天夜里就叫人给挖开了。”
“天啦,这是真的吗?”秀莪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会发生在这个以民风质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著称的翠湖镇上。
“怎么不是真的!那伙盗墓贼才叫着凶呢,把墓里的财物洗劫一空不说,还把我们大太太的尸身也给盗走了。”这回赵玉柱的眼睛终于又回到了秀莪的身上,回去的时候十分自然,因为他说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令他一时将自己要注意的事情忘记了。
“我的天啦,难道真有这等事?!盗墓贼当真盗走了青莲的尸身吗?”秀莪的双眼瞪得溜溜圆,她惊讶到了极点。
“当然是真的喽,这事儿闹得可大了,奇怪您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回轮到赵玉柱感到惊奇了。
“那你们老爷还不急死呀!”秀莪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了那可怕的一幕,她仿佛看见海蓝表哥正在一片狼藉的青莲坟头悲痛欲绝地哭号。
“我们老爷当然要急死了!老爷即刻张榜重金悬赏,凡是提供线索的都有奖,而提供重要线索的有重奖。那个时候,来领奖的人都排成了长队,老爷不论真假一律都打了赏。就那样一直闹了一个来月,那些个骗人的家伙好像突然良心发现了,竟都一个个走没了影,这事儿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只不过我们大太太的尸身依旧没有下落,就是现在,我们老爷还时不时派人去四处打探呢。”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些人盗走青莲的尸身做什么?”秀莪不解地问道。
“那些个家伙平常无恶不作,谁晓得他们安的什么心,保不准是看见我们大太太长得好,才见色起意盗走尸身的吧。”赵玉柱不敢往下深讲,因为秀莪毕竟是个女儿身,又是个大小姐,不便讲得太露骨了,其实他是想说他们大太太可能已经被那伙盗墓贼奸尸灭迹了,所以才无踪迹可查。
“那些可恶的家伙,怎么连死人都不肯放过,抓住了应该千刀万剐!”秀莪愤恨不已地说道,她打心眼里可怜起青莲来,可怜她生前吃苦,死后遭罪,也连带可怜起她的海蓝表哥来,可怜他不能与青莲长相厮守,如今又遗失了青莲的尸骨,可以想见他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了,难怪他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这时,远处传来了呼唤他们的声音,秀莪和赵玉柱赶紧离开墓地往祠堂走去。到了祠堂,赵管家告诉秀莪老爷不来了。
秀莪闻听此言,既惊讶又失望,更多的却是气愤,连她一个外姓人还来这里祭祖,偏他这个正儿八经的文家香火延续人倒不来了,这怎么说得过去!
由于没了主事的人,祭祀便草草了事,秀莪代母亲上过香,磕过头之后,也就急匆匆地回文家庄去了。
她先去东厢房找她的表哥,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表哥耽搁了祭祖这样的大事。
但是东厢房里却没有海蓝表哥的人影,就连鸦片烟味儿也淡了,由此可以推见,表哥今天压根儿就没有来过这里。秀莪感到十分纳闷,她着实猜不透其中的原委。她突然想到了青莲,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了,她知道表哥在做什么了,他定是在独自祭奠着他的亡妻——青莲,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默默地痛苦地缅怀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