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后，闲极无聊的秀莪散散步竟往含香院径直走去了，其实，这也是她好奇心重的必然结果。
秀莪知道这含香院本来是她舅舅和舅母的居所，因为舅母喜欢热闹喜气，这含香院就被布置得异常富丽堂皇，墙上挂的是名人字画，多宝格里摆的是珍稀古玩，就连那些桌围、椅褡、窗帘、帐幔、枕垫、被褥的材料质地也都是最上乘的，必须用金丝银线绣得光华璀璨。为了增添屋里的喜气，她还喜欢用红色，因此，走进这间屋子，就仿佛走进了喜气洋洋的新房，满目尽是金玉满堂的富贵。
而含香院的得名却是因着这个院落中栽种的那十来株梅树，在寒冬腊月百花凋零之际，独独这儿的梅花竞相傲雪而放，暗香袭人，沁人心脾。因而，这里便有了这个雅名。
进入院门，入目虽然尽是贴梗海棠与垂丝海棠的灿烂，但秀莪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一种侵入骨髓的苍凉。
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正房里正亮着灯，秀莪便急忙穿过小径，快步来到了正房前，抬手轻叩房门，但是却没有人回应，她只好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顿时，满屋的金碧辉煌便挤挤挨挨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昏黄的灯光里，这里仍如往昔一样奢靡，但是却再也没有一点儿喜气，有的倒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悲凉。屋里虽然薰着香，却仍然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怪味，细细分辨，可以闻到多种食物的味儿，其间又混杂着屎尿的臊臭，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烘烘、潮几几的腥膻味，这种怪味迎面扑来，薰得秀莪赶紧拿手帕掩住了鼻子。
这时，秀莪看见了白天偷窥她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正站在那张鼾声雷动、摇摇晃晃的雕花紫檀木大床前惊恐不安地看着她。
秀莪微笑着，尽量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向她走过去，但是那孩子却在一点点往后退缩着，终于，她那小小的身体靠在了床沿上，再也无处可退了。她即刻伸出两只细细的手臂挡在床前，像要保护什么似的，那张小脸上的神情是如此的坚定，紧拢着的嘴唇是如此的倔强，但是她那小小的身体又是那样的嬴弱，在这豪华得过了头的屋子里，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布娃娃。
“丽莺，来，过来，我是你的表姑，是你爹爹的表妹，我们是亲戚。来，到表姑这儿来，不要害怕。”秀莪用最最亲切最最甜蜜的声音说道。
小姑娘咬着下嘴唇，瞪着两只异常明亮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秀莪，两只手臂依旧那么平伸在身体的两侧。
“床上躺着的是你娘吧，我认识她的，我们过去就认识的。”秀莪说着，走到小姑娘的面前，拿手去扳她那两只细细的手臂，秀莪知道小姑娘的手臂这时应该很累了，她想让她舒服些。但是小姑娘却咬着牙犟着不肯服从，她依旧在努力地维持着这个保护性的姿势，不过她终究敌不过秀莪。她的手臂虽说是放下了，可是人却依然小柱子似的挡在床前。
秀莪也不去理她，只伸手在小姑娘的头顶上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越过小姑娘的头顶落到了床上，顿时，她呆住了——“天啦！天啦！这哪还是个人呀！”她真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只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已经完全胖得走了样，已经变成了一堆肉，一座肉山了。自打听过小霞对翠玉的粗略介绍以后，秀莪对翠玉的胖多少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现在在真正面对翠玉的时候，却还是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因为她实在想不到一个人可以胖到这种程度，难怪小霞会说翠玉瘫在床上起不来了呢。
秀莪定下神来再重新细看翠玉，只见她此时正睡得香甜，脸上的肥肉随着鼾声而抖颤，床也跟着有节律的颤动着。她的身上盖着一条大红底绣着百蝶图的彩绣缎面被，由于她的胖，被子只能盖着半个身子，在腿脚的部位上另外褡着一条黄色的绣着富贵牡丹的被子。
“丽莺，让你娘好好睡，表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好吗？”秀莪低头问小女孩。
小女孩摇头，一双眼睛不安地望着她娘。
“她正睡得香呢，放心吧，我们不走远，就在附近转转。”秀莪劝道。
“我不可以离开的。”小女孩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好听，就似银铃般清脆悦耳。
“为什么呀？”秀莪弯着身子搂着丽莺的肩，看着她的眼睛诧异地问。在她看来，这种年龄的小孩子应该最贪玩了，能够被人带着出去玩，应该欢呼雀跃才是，哪还有拒绝的理！
“娘就要醒了。”小女孩看出面前这个自称是她表姑的大姐姐对她和她娘并不构成威胁，这时已经放松了一些警惕，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善。
“我们只出去一小会儿，不要紧的。”
“娘一醒就要吃东西，娘肚皮饿。”
“佣人呢，佣人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就留你一个小孩子在这儿忙，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秀莪生气地嘟囔道。
“小月姐姐、春花姐姐白天来，晚上由我陪着娘。”
“这些丫头真是太会偷懒了，花钱买了她们来,倒是为了养着的！她们也不仔细想想，就你这么个小人儿,怎么侍候得了你娘！”秀莪望着床上肉山似的翠玉，担忧地对丽莺说道。
“不用搬动娘的，娘醒了，我只要喂给娘吃的喝的就行了，娘吃饱了，就又睡了，不烦人的。”
“吃饱喝足要是拉了呢？你一个人怎么弄？”秀莪知道这话是多问的，翠玉又不是第一天瘫在床上，吃喝拉撒肯定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根本用不着她来操这个心，她现在无非是在替丽莺抱不平罢了。
“娘晚上不拉，等明儿早上小月姐姐和春花姐姐来了之后她才拉呢。娘吃得多，拉得少，一点也不烦人的。”丽莺像是害怕秀莪会讨厌她娘，所以再三强调她娘不烦人。
“你娘不烦人，表姑知道，不过，表姑还是心疼你。”秀莪把丽莺搂紧在怀里，眼泪跟着流了下来。这孩子的懂事感动了她，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同情弱小而流泪。她发现这孩子的身上有着一种特别高尚特别珍贵的品质，那就是纯真善良和坚强，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让这个小女孩承受住了在她这个年龄不能够承受的苦难，并且她还做得那样无怨无悔，那样尽心尽力，仿佛照顾母亲俨然成了她的天职。
“表姑，你哭了？不哭，不哭，胡妈妈说的，哭了就不漂亮了。”丽莺哄孩子似的哄着秀莪，一边伸出小手去为她抹泪。
“表姑心里难受，哭哭会好过一些的。”秀莪忍住泪，咧嘴强作欢颜地对丽莺说道。
“我小时候也老爱哭的，现在我长大了，不哭了，我知道哭了心里还是一样不好受的，哭多了还要眼睛痛、头痛呢！”丽莺小大人似的对秀莪说着理。
这时，床上传来翠玉活动身体发出的响动。丽莺知道她娘醒了，她急忙从秀莪的怀里挣脱出去，快步跑向一张放满食盒、茶具的桌子。她爬上一张椅子，跪在上面熟练地拿碗兑了温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床头，用调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娘喝水。接着，她又跑去端了一碗粘粘糊糊稀粥似的东西回来喂给她娘吃。
秀莪本想凑过去看，又怕挡了丽莺的灯光，因此，她没过去。立在原地的她只听见床上传来一阵阵急不可耐的吞咽声，那就好像是一个无底洞在贪婪地吞食着任何掉进去的东西，听着令人心里发紧，胃里抽搐，脚底发软。
一会儿工夫，翠玉就吃下去整整五大碗，秀莪现在才明白翠玉为什么会这么胖了，因为翠玉一顿饭的食量就足够她吃两天的了，而且翠玉一天还不知道要吃多少顿呢！
丽莺麻利地收拾好碗和调羹，又拿了面盆去倒了屋角的炉子上煨着的那只铜吊里的热水，拧了毛巾来给她娘擦干净脸。等她去屋外倒掉洗脸水回来，又急忙来到床边帮她娘掖好被子，这时她才静静地坐在床沿上陪着娘，一只小手还在娘的身上轻轻地轻轻地拍着，嘴里哼着催眠的小曲，模样像极了一位哄婴儿睡觉的慈母。
秀莪望着独自忙活着的丽莺的小背影，心疼得摇头叹息不已，“这孩子实在太不容易了！此时她分明很疲倦很劳累了，但是她的脸上却带着胜利的微笑，她在为自己又一次喂饱了娘而快乐自豪呢！”
秀莪虽然很心疼丽莺，但是此时她却爱莫能助，对于照顾人，她可是一个外行，更何况现在的翠玉又是这样特殊的一个人，她就是想帮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呀。她只能默默地看着小丽莺忙活着，只能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感受这个小女孩所承受的苦难，她只在这间屋子里呆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苦难的严重性，她觉得这种苦难不单单是使人身体劳累的，更是摧残人心灵的，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了，人的意志会消沉，人的快乐会被消磨殆尽，人会迷失自己，人会很快疯掉死掉的。然而，可怜的小丽莺却不得不天天面对着，不得不用她那瘦弱的肩挑起了这副重担。她的坚强着实令秀莪折服。
秀莪真正喜欢上了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她决定要尽自己的全力去尽量帮助她。虽然她很想再陪陪丽莺，但是现在她却必须离开了，因为这儿的一切是如此令她生厌，在她的眼里，这间浓墨重彩、堆金积玉的屋子已然成了折磨人的人间地狱，她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呆在这儿，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听着床上肉山似的翠玉发出的那些可怕的声响，再也没有勇气看着小丽莺为这个肉山似的娘忙前忙后了，她必须赶快离开这儿。
秀莪走过去附在小丽莺的耳朵旁轻声地向她道了别，并邀请她明天上午到紫竹苑去做客。
丽莺依旧在拍哄着她的娘，不过，她却仰起脸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冲着秀莪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笑容是如此的灿烂，是如此的可爱，在秀莪看来，这就是天使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