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16-01-12 14:54:36

001 

在一波又一波的嘈杂声浪中,他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从上海站的出口处走到广场。林立的大楼坚实、稳重,令他觉得一路上的忐忑不安有些多余。他抬眼看看晴朗的蓝天,吁口气,却又怀疑自己的“大大方方”是否贴切自然。

广场上的人,象蚂蚁一样地乱爬。看得出有很多的外地人,对这华东首屈一指的大车站,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嫉羡和敬畏。

他不敬畏,而是轻视。他轻视上海,轻视上海人的琐小和狭隘。他其实也是上海人,但在六三年支边去新疆兵团,又窜逃到青海、贵州、四川、陕西后,就成了地道的外地人。多年的风风雨雨,多年的走南闯北,多年的盗匪生涯和多年的刀光、血影、惊险、疯狂,磨尽了他的上海人的白嫩相和上海人的小心肠。如今,肤色黝黑、壮实粗野、四十来岁的他,活脱脱就是一个陕西山里人。他和许多从外地到上海来打工的山民、农民一样,用粗短的杠棒担着行李、杂物,在这车来车往的大广场上,显得土里土气、呆笨如鹅。

“喂,老乡,住旅馆吧?干净舒适,价格公道,全方位服务,代买车船票。”一个抹了口红、黛眉弯弯的装成姑娘的女人,一边风骚地飞眼,一边去拿他的行李、杠棒。

“不,我不住旅馆。”他疾快地拉过行李、杠棒,不让这女人碰。他的“我”字,标准的陕西土音。

“大上海,你不玩玩?”那女人眉毛一拌,屁股一扭,生硬地展露她的“曲线美”。

“我要签票.转车。”他也生硬地说。

“唷,签票又不急的罗。我们那小旅馆呀,雇了四五位外地女招待,我也是。”风**人往左右瞟瞟,开始更进一步的“嗲溜溜”:“你我虽然素不相识,可也是他乡遇故知啊!我们那儿全方位,啊,快乐好玩赛神仙。”

他一听“素不相识”又“他乡遇故知”,差点儿喷饭。但当了多年盗匪的他,本能地不讨厌风骚的娘们,本能地明白快乐好玩的“全方位”的含意。几天几夜了,出山、过河、穿越诡秘的森林、坐汽车、上火车,他一直没好好地歇过。紧张,高度紧张,象一只随时会遭到山猫或黑脊狼扑捕的野兔一样高度紧张。嘿,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和这风骚娘们——不,和比她更年轻美貌、更鲜嫩水灵的小娘们,冲动狂放、忘却一切地疯一疯啊!

可是,他身负重任;他要在两小时后与上海AK帮代号“洋钉”的联络员接头,随后转车到杭州,再将举世无双的珍奇瑰宝——唐代文物银羽宫,当面交给上海AK帮的第三号头目“寸金仙”。

“对不起,下次再玩吧。”他说着,忽然感觉到了危险——站在这儿和这女人说话,目标太大!他动动嘴角,似是无意地四下一望,发现果然有不少走动的、坐着的、站定的各式人等,在不时地用眼睃他。不过稍远处服装整齐、手拿对讲机的公安警察,两个,三个,对,三个,倒都没有意识到名堂颇大的他的存在。

“下次再玩吧。”他对那风**人又说一遍,然后担起行李、杂物,混入有些纷乱的人群,按“指示”买了两张上海至绍兴的车票。

002

他大方而又不失警觉地步入上海站的候车大厅。四架大电梯上,色彩缤纷的人,川流不息。他觉得有些饿,想到楼上雅座美美地吃一顿。他踏上电梯,忽尔又改了主意。他记起苏联在二次大战爆发、德军尚未进攻苏联时,决定派遣一名反间谍专家前往柏林侦察德军对苏的间谍活动。负责选派工作的一名苏军大将,找了多人谈话,但均不满意。最后,经人推荐,大将选中了达维诺夫——一位毫不起眼的以油漆工身份作掩护的便衣警察。选中的理由,首要的根本的理由,是达维诺夫在晋见大将时,专业性又习惯性地抽那符合身份而不符其薪金收入的低级帆船牌香烟。

他微微一笑,按“达维诺夫原则”买了一盒五元钱的快餐。雅座,美餐,见鬼去吧!他蹲下来,装得津津有味地吃。忽然他有些后悔,在西安临上火车前,他曾违反“达氏原则”,一顿吃了七十多元。

003

啊,对面卖方面包、圆面包、法式面包的女售货员,多象自己的文芳姐姐!看,她的举手、点头,她的侧影、眼神、笑容甚至咳嗽的声音和样子,都象文芳姐。噢,她也看他了;他忙低头吃饭,但吃的速度逐渐放慢。他四岁那年,母亲生病死了。两年后,父亲再娶。当他第一次见到后妈和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时,心里涌起一种能被抚爱的渴望,但却并不高兴。

后妈开始对他还不错,但六七岁的他,有着天生的识别真诚和虚假的能力。果然,半年以后,后妈就开始暗中亏待他、打骂他,再后来,就逐步升级到明目张胆地虐待他。父亲在后妈的挑拨、栽赃和一阵紧似一阵的枕边风的“薰陶”下,终于背弃了对死去的前妻许下的“一定好好抚养小勇”的诺言。

对他好的,只有文芳姐。他曾经痛恨她,曾经咬紧嘴唇坚决拒绝她第一次为他偷藏下的两只菜包子。当时,她狠瞪他两眼,气呼呼地抓起书包去上学。过了几天,他用一把破旧的玩具枪,指着后妈的后背暗扣板机,文芳姐见了,赶紧把他拉开。他咬牙切齿地说:“呸,我连你也一起打死!”她愣了一阵,默默地走了。他一下心很虚,怕她告发。可是,她什么也没对后妈说。

两个月后,他因为打碎了教室玻璃窗而被后妈用竹条抽打。他怒目圆睁,死不求饶。夜里,他躺在小阁楼的木床上,浑身疼痛。文芳姐上来了,细心地为他拔去小小的竹刺,轻手轻脚地为他消毒、上药。

他凝视着姐姐沁出细密汗珠的额头和鼻子,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猛地,文芳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呜咽着,说:“小勇,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激动地扑入姐姐的怀抱,一边淌眼泪,一边静听着充满了柔爱的姐姐的心跳……

在姐姐的保护下,他终于从苦难中走了过来。六三年,他十五岁,早熟,迫切地要求“独立”。他报名去新疆,说走就一定走,走了就决不回来。离开上海那天,只有姐姐到老北站来送他,抹着泪,硬塞给他临时借来的五十元。

在新疆兵团某农场,他因为用菜刀砍伤了一个企图奸污上海女支青的副指导员而被迫远走高飞。他四处流窜,经青海、贵州、四川而到陕西,最后加入了车匪路霸云集的川陕“金龙帮”。

九O年,身经百战、打伤过四十多人、屡立“奇功”的他,趁到蚌埠、南京“执行任务”之机,潜回上海,悄悄打问到了姐姐的新地址。他偷偷地在德顺百货店三次看望了毫无所知的姐姐,随后到无锡,一下给姐姐寄了五千元。光阴似箭,“流移”二十一年了,他可以忘记上海的一切,却唯独忘记不了真心地疼爱过他的姐姐。

而今,文芳姐已有四十七岁了。曾经聪明漂亮、身姿姣好的姐姐,曾经丰满、白晰、笑容可掬的德顺商店的姐姐,是否已因“人到中年”而发福,或者,鬃发已掺丝丝之白?

他决定在完成“送货”任务之后,再寄五万元给姐姐。那次在无锡寄五千,邮局工作人员有些怀疑,他就出示了身份证和“中美合资兰州克洛特斯机电总公司副总经理李骁勇”的工作证。这一次,要分开寄,在杭州、金华、宁波寄,用另三份身份证和另三份工作证寄。他的身份证、工作证都是伪造的,但却“以假成真”极少破绽。他曾被解放军坦克学院的两个军官和一个记者识破过两次并被拘留审查两次,又冒险脱逃两次,但这两次都不是伪造证件的“失误”。

他吃完了那盒快餐,将空盒放入大竹筐,然后再一次看了看很象文芳姐的卖面包的售货员。他拿起杠棒、行李、杂物,不慌不忙地走进预先指定的五号候车室。

004

他找到第五排座位,坦然四望一会,就舒服地坐了下去。

闹哄哄的候车室,闹哄哄的人群中,二三十个象他一样带了行李、杂物和粗短杠棒的浪走五湖四海的打工汉,给了他和珍奇的银羽宫很好的掩护。他看看手腕上的老旧宝石花表,嗯,离接头时间还早。他放松放松,伸了个懒腰,却见斜对面有个精瘦如柴的老汉在紧盯着他。

他的心里“格登”一下,第一判断是:“这老头不一般。”第二判断是:“不象警察;没有化装。”第三判断是:“‘洋钉’不会这么老。”他侧过身,去看一个十八九岁姑娘的俏丽模样,但却仍然感觉到这老头固执的探根究底的目光很灼人。呸,他不能让别人因为这死老头的神态而注意他!他猛地转回头,用怪侠杀手般恶毒毒、冷森森的目光,去逼视那老头固执、诡谲的独狼似的眼睛。

交锋,如刀剑相击、迸火溅星;对视,对峙,杀气冲荡;终于,那老汉精瘦的骨架蔫软了,随即尴尬地一笑,抱歉似地将独狼的目光,略微有些泪丧地移注它方。

他想得意地笑一次,但却笑不出。渐渐地,他的心里象被灌入了很多很多的铅,重,重,沉重得头晕脑胀、四肢疲软,沉重得对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银羽宫,沉重的银羽宫!

005

六年前,川陕金龙帮在大天王、二天王、三天王的带领下,倾巢而出,在响山坡突袭侵入陕西的甘肃罗汉帮盗匪。川陕八十打甘肃五十,一小时不到,罗汉帮败局已定。罗汉帮不久前盗掠过一次汉唐古墓,就派人谈判,愿意献出银羽宫、珍珠船和白玉骆驼,以求“停战”和“安全撤出陕西”。二天王兼军师冯至功想一网打尽罗汉帮,扩大队伍增强实力,大天王雷坚华却闻宝心喜,同意讲和、收宝、送走对手。两年后,珍珠船不翼而飞,至今不知下落。三天王雷强华不放心,专请高手鉴定,不料那白玉骆驼只是晚清文物,转手卖出只得了二十万元。而总重量仅一千六百克的银羽宫,却确证是精妙之极的唐朝国宝。整座银羽宫,乃以银丝精巧编织的秦始皇所盖的阿房宫朱雀部,共有二大坛三大殿六偏殿八亭十六桥二十四楼七十二门,镶宝嵌珠,可卸可拼,玲珑奇绝,天下无双。

据深谙此道的文物贩子“反复研究“,估价五百万美元。

由于近年来金龙帮屡受重创,大天王决定忍痛卖宝,以敷急需。经多方接触、多次密商,上海AK帮确定以三百六十万美元买下银羽宫,再以“无可奉告”的价格卖往国外。

这护送银羽宫到上海的风险四伏的任务,就由大天王指定,落在他的头上。

“规矩”开列得明明白白:如果他不能把银羽宫送到“寸金仙”手里,就受罚五万元人民币;如果他丢失了银羽宫,就受罚八万元人民币并自砍二指;如果被警察抓住而能隐藏好银羽宫,“自由”后奖三万元人民币;如果被捕后失去银羽宫还招供,他就必遭惨酷的追杀。

当时,他犹豫了好一阵。这一任务,太凶险、太冷酷。但他抵挡不住任务完成后的极优厚报酬的诱惑:重奖六十万元人民币;擢升为大天王、二天王、三天王、左指挥之后位列第五的右指挥;休假一年,旅游全国,另拨三万元“旅游补贴”;还可以可从大天王“后宫”的众妙玉女中挑选一人,作为永远的情人。

他不缺钱。除了纸醉金迷大肆挥霍之外,他还存有十几万元。他想当指挥乃至天王,当几年威风几年。他知道指挥,天王在众多盗匪团伙中展一掌而黑西岳、渭水的权力。狗日的新八旗子弟能唾手而得党政军中的肥缺,他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又为什么不能当个在野“高官”?他喜欢“休假”,在“休假”的一年中,他可以不飞车不越货不走私不贩毒不打打杀杀不铤而走险,可以安静地轻舔身上、心上的伤口而完完全全地放松。他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总结,总结自己命运的坎坷、良心的泯灭和犯罪的经验。

但他最热切最迫切的需要,是挑出“后宫”众妙之妙——与他心心相印、意意相依的美丽可爱的小青翎。

006

七个月以前,他在湖北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销货”。一天夜里,他喝得微醉去河边散步,却撞见四个地痞小流子在一条小船上,要扒光一个姑娘的衣裤施以凌辱。那姑娘不敢反抗、呼救,只是珠泪扑簌。

他心血来潮“见义勇为”,喝一声:“哪哈,娘勒格巴!”就窜上了小船。

“你嚣什么?!”一个地痞凶凶地问。

“你们惹大祸了!这女孩,是省长的闺女!”他随口胡编。

四个地痞小流子一愣神,他就风快地抽出防身的短铁箫,在十秒钟之内,打得四歹徒两个落水两个口鼻喷血。他拖了那姑娘脱离险境,连夜转移到武汉。

“好了,现在你回家吧。”他说。在汽车上姑娘说她家在武汉。

“我……我没有家,没有家。”姑娘喃然。

他有些愠怒:“你骗我?”

“不,不,我是怕……大哥,你为什么冒险救我?”

他啧啧嘴,心想也许是虚荣,也许是良心还没死绝;但他忽然一笑,说:“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节目中,有狼吃小鹿的镜头。我恨狼,而你,就象小鹿。唉,说吧,怎么没有家?”

姑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告诉他:“我叫吴青翎,家在通山县农村。那儿有座李闯王的墓,我娘带我去拜过……”

原来,小青翎也是个苦命儿。她十岁死娘,十五岁死爸,后娘就逼着她外出打工。她当过建筑队厨娘、饭店招待员、工厂洗衣工、家庭保姆等等,每月拿到工钱就寄回家,因为她还有个亲弟弟。她年轻漂亮,“主人”们总想摘她的花,所以干不了多久就得换地方。三个月前她回家一趟,才知道亲弟弟一年前就生病死了。她发疯似地嚎哭一场,拿镰刀砍伤了后娘,就逃出来,发誓永远不回通山。前两天,有人介绍她到那小镇码头上工作,不料这介绍人,就是那四个地痞小流子中的一个……

他心中涌动起一阵又一阵的怜悯。

“跟我走吧,先在武汉耽几天。”他说。

小青翎点点头,跟他走。她非常信任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李大哥。

他以河南郑州某公司业务部主任李福环的名义,为某港商的业务代理人吴青翎买了一皮箱高级衣裙、鞋帽和她从没吃过的高级酒菜。他带她踏步东湖之磨山、九女墩、听涛轩、行吟阁;他带她参拜归元寺之佛祖、观音、五百罗汉和唐僧取经归来图;他带她登临黄鹤楼,品茗对望又轻吟崔颢所题《黄鹤楼》之千古绝唱;他带她中立长江大桥,吞吐江风又感慨水天浩远九派横流之烟雨苍茫。

过了四天,他一指头也不碰她。

第五天,傍晚,他取出六千元给她,说:“我在汉口的业务完了。你和我,分手吧。”

小青翎说:“不。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汉。我不想离开你,我要……”

他打断她的话,说:“小青翎,你别犯傻。我很有钱,你不怀疑我贪污?”

“上上下下都贪污,你贪点污,也当然。”

他检点了自己四五天来的诚实高尚,决定诚实高尚到底:“小青翎,我年纪比你大得多……我其实很凶、很坏、很恶毒。我是盗匪,川陕金龙帮的一个小头目,我啊,什么坏事都干。”

“我不管,年纪大不管;你是土匪还是官匪,我也不管。反正你比我见过的村长、乡长、队长、经理什么的,都好得多。哥,你来,我要你,给我洗澡……”

他给她洗澡。他被她温柔之至的十九岁的全裸的美,震慑得魂去九霄天。

她羞羞地笑着,激动着,将她处女瑰丽芬芳的初开情窦,一尘不染地献给了他。

他放肆“阅历”过不少女人。他还强奸过五个少女、少妇。他自信今生今世不会爱世界爱别人爱自己更不会爱女人,但他却终于不可阻遏地心真情深地爱上了小青翎。是英雄美人?是萍水相逢?是追求善良、高尚?抑或是患难兄妹同病相怜?

007

他回“巢”;他将她藏在山外。他再不狂饮乱赌,一有空就出山与她缱绻温爱。不料四个月后,同伙告密。大天王一道令下,生生夺走了他的小青翎;她一见他,泪水夺眶,卷袖一露臂上血痕,说一声“快救我”,就匆匆离去。

娘勒格巴子,大天王!他咬牙切齿,周身血火奔涌。小青翎是他的,是他的!他要救她,救她,救她!

所以,他要排千险除万难,完成护送银羽宫的特殊使命!他要当右指挥,他要小青翎,小青翎!他非常清晰地知道,只有小青翎,才是他弃刀断剑、退隐江湖之后唯一可以信赖的终身钟情于他的女人,才是他不堪回首的可悲可怜可叹可恨可怨可泣可诅咒可撕碎的生命的依托和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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