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他长长地吁口气,把行李往脚边拉一拉,把杠棒斜靠在自己的左大腿上。
恍惚,恍惚,恍惚……
恍恍惚惚之中,他幻变成了手持锋利的寒光迸亮的七星宝剑的勇将。“呀!——”一声长啸,他就飞身而入戒备森严的白崖寨。一向器重他、开导他的二天王兼军师冯至功,帮他敌住了草包似的三天王,凶悍的大天王和额上长两颗大黑痣的左指挥,却联手挡他。他奋起神威,勇健灵捷非凡,没几个回合,就将大天王和左指挥斩于马下。对,他骑着马,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骏马。他催马向前,一剑挑断了将小青翎牢牢地绑在石柱上的白麻绳。他把小青翎一下提上马,紧紧地抱着;小青翎热泪满面,万般柔爱地亲吻他。
众匪徒匍匐在地,二天王推举他为新的大天王。
他志得意满,舒心大笑。突然,这银羽宫飞来了,从轻轻的一千六百克变成了死重死重的一万六千吨,照着他和小青翎,唿啦啦黑压压地砸了下来!……
他醒了。呵,小小的南柯一梦。可他又非同小可地突地一惊——斜靠在左大腿上的杠棒不见了!他胸腹发热,喉咙口冒烟,但又不能躁乱失态。
有人拍拍他的右肩;他一咬舌头,压住了肉跳心惊,向右侧身,看见了一位肥胖得有些过份的旅客。
“老乡,对不起,您的杠棒,在我儿子那里。”胖子指一指在候车室窗边舞动杠棒作悟空状的十岁左右的儿子,又叫:“贵儿,回来!咱该上车了!”
他真想破口大骂这肥猪几句,但忍住了,冰冷冰冷地不动声色。他发现一个高个警察在和一个年轻的车站女服务员说话。他不愿因这孩子和这头肥猪而引起任何人的警觉。大凡盗匪都知道,上海站的铁路公安、地方公安的警员,“嗅觉”特别灵敏。
那贵儿子回来了,朝他笑笑,边把杠棒还他边说:“啊唷,这杠棒真重。”那胖爹就说:“你知道重,就玩什么吔?你看看,累坏了吧?”
旅客们闻言,都又看杠棒又看他。他气得四肢发抖七佛出世,恨不得捅这爷儿俩十八个窟窿!但他十分清楚这儿不是动怒动手的地方,就冷冷地说:“这秦岭铁竹,当然重。”
他掠出眼光去,只见那高个警察随便地往这儿扫一眼,又转头去笑说。那女服务员捂捂嘴,忽又娇溜溜地捶了警察两下。呜呼,想那警察的话,必是痒痒地触着了这女人心底动人的秘密。他喑嘘一声,庆幸他们没有注意到这根杠棒的“沉重”。
“小心便衣!”他冷丁地提醒自己。同时不露声色地环视一周。检票口放人了。许多人各提各的行李箱包。三个,不,四个人看了看他,但那眼光,只是漠然、无意一如听风的牛的。
他安慰自己:“看来没有便衣。”
009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挨着他的肩问:“老乡,您去杭州?”
“对。上有天堂,下有苏抗。楼外楼的醋鱼,名菜唷。”他回答的,是联络暗语。
“一盘醋鱼、一杯虎跑龙井、一支中华烟,嗨,神仙了。”这人说的,也是暗语。
他哼哼鼻子;这人样儿不错,怎么叫“洋钉”?
“洋钉”自顾自地往前走了,掏票检票进站。他不无疑惑地拿出一张车票,检票进站,上车。
“洋钉”不见了,却见一个带点儿流气的“现代派”青年,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空位子上,一捋长发,哼唱起走调的“一无所有”。
他看看这青年,摸不透这家伙是不是“寸金仙”。
“你去哪?”他沉声问。
“去嘉兴。南湖红日,开天辟地,啊?”青年说完,改唱京剧《红灯记》中的“听奶奶,说,红灯……”压紧了嗓门,男不男女不女的。
他看窗外。窗外的大上海,对他很陌生。他想文芳姐,他想小青翎。
忽然,他想起了二天王兼军师冯至功。他觉得冯军师非同一般。军师原是活动于宝鸡、凤县、天水一带的“飞狼帮”二号头目,八九年十月,“飞狼帮”被政府、公安粉碎后,冯至功就带了不少钱款和武器,还有三个部下,投奔了“金龙帮”,当上了四号头目。九一年初,“金龙帮”议立天王、东王、南王、西王、北王,冯坚决反对,并引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与北王韦昌辉内讧残杀事,证以不吉。于是,改立大、二、三天王及二指挥,下辖十五个队。冯足智多谋,屡屡算破警方及敌帮天机,三次使“金龙帮”转危为安。九二年四月,冯升任二天王兼军师,在别帮盗匪接连覆灭的形势下,“金龙帮”却按冯的计划,避开警方兵锋,保存了百分之六十的实力。
军师不说自己的籍贯、出生地,只说自己也是南方人。他能文能武,还能说普通话、四川话、陕西话、上海话、苏北话、温州话、广东话。军师有文化,组织能力指挥能力很强,有人说,军师专门学过孙子兵法和诸葛亮的八阵图。
军师有两个“情人”,还可以到“后宫”过夜,但他不很贪女色。大天王的妹妹勾引他,她只是石上种葱,劳而无功。大天王和数月前被捕走的右指挥曾对他疑神疑鬼,但军师又当了众人之面,枪杀了两个警官并抛尸江中。
军师对他特别好,这也许都是南方人的缘故。他临走前,请求军师设法将小青翎移到寨外加以保护,军师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点了头。
这一次,他若成功,一定重礼相谢冯军师。
他微微抬头,好象在想什么。嗯,行李、杂物和杠棒,都静静地横在行李架上。
到目前为止,他匿藏得很好;太平无事。
但最后的几步,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
010
杭州站到了。他按指示下车、出站。不知从何冒出的“洋钉”擦肩而过,低声说:“来,远远跟着我。”
他远远地跟着“洋钉”,进了一家不大的餐厅。“洋钉”点了四个菜、一瓶啤酒,自顾自地吃喝。他略略一想,仍按“达维诺夫原则”,要了一碗榨菜肉丝面。
十五分钟后,“洋钉”确证没有什么异常,就把没吃完的菜和半瓶啤酒推开,付了钱,走出餐厅。他也付钱,慢步出门。门外,一辆低档出租车已经发动,车里的“洋钉”探出头,向他招招手。
他动作麻利地上车,却见开车的正是那个“现代派”。
他坐好,从杂物袋中抽出短短的铁箫,藏于后腰。军师多次说过,特别要防“黑吃黑”。
出租车七拐八弯地驰到了一共只有六层的云塔饭店。天色渐暗,楼灯昏黄。
“现代派”留守底楼望风,“洋钉”带他上楼。
五楼505房门开了,笑脸相迎的,是一个薄施脂粉、打扮入时的二十七八俏美女朗。她的长相举止,居然很象小青翎!
他毫不掩饰地贪婪地看着她的迷人的脸蛋和高耸的胸脯,随后进门,以骠悍的目光四下一望。
“头呢?”他问。
“洋钉”关上门,说:“这位小姐就是。”
“你就是‘寸金仙’?”他回身再次放肆、贪婪地看看那女朗,心想与不法港商、外商、海外**多有关系的上海AK帮的“三号”人物,怎么竟是个一啃就出水的嫩梨儿小娘?
“好吧,合符。”他说着,从贴胸内衣口袋里,摸出了半只“金龙帮”特制的小小铜虎。
“寸金仙”嫣然一笑,走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了另外半只小小铜虎。
“虎符”合二为一。
他收起虎符,嗯一声,拿过粗短杠棒,旋开特制的天衣无缝的封口,从杠棒肚里一线儿牵拉出了八个圆盒子。
八个圆盒中,就是那天下无双、玲珑奇绝的银羽宫的三大殿六偏殿二坛八亭十六桥二十四楼十二门。
“寸金仙”看完银羽宫,捂摸一下因兴奋而发热发红的脸,然后取出摩托罗拉移动电话,按几下,轻声说:“工程处王处长吗?我是设计师小董。八张图纸都绘好了……对,对,我知道。”
“洋钉”非常当心地把八个圆盒子装进一只黑色手提包,随后站正了,看着“寸金仙”。
“你和阿四先走吧,我请先生喝点酒。”这女魔头莞尔一笑,扬起玉臂掠掠长发。
“洋钉”应声“是”,挟起提包,出门下楼。
011
“寸金仙”袅袅婷婷地走到玻璃柜前,拿来了一盘精致高级的点心、一瓶价格昂贵的法国“人头马”名酒、为他开好的另一个房间的钥匙和一只小蛇皮钱袋。
钱袋里,是他要求送出银羽宫后立即“付现”的五万元“奖金”。
“姐姐会高兴的。”他轻轻弹一弹钱袋。
两人碰杯。
忽然,他拍拍她的臀部,说:“你的今夜,归我了。”
她假装愣一愣,随后舒口气,说:“你呀,你先洗洗干净。”
他马上去洗澡,亢奋难耐。他只洗了十分钟,就步出浴室。啊,只见她已经软软地躺在床上,几乎一丝不挂。那对漂亮的又大又灵的媚眼,勾心荡魄。
他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狂放地搂抱、热吻;果真是一寸身段一寸金,寸金不换寸光阴!
“你我素不相识,却是一见动情。”他说。
“今霄欢乐,真是,嗯,哦……真是千载难逢……”她咬咬他的右臂。
突然,他觉得她的动作不对,她的右手垂下去在拿什么。猛地,她的右手从下而上一刺,但还是慢了零点零几秒。他狞笑着用左手一扭,一柄喂了剧毒、见血封喉的一寸长的小匕首,掉在台灯边,他又一个旋子,到桌边从裤子里抽出短铁箫,又一跃而到床边,用短铁箫在她的胸口、肚腹和大腿上压划。
“小臭娘,不想活了!”他磨牙,两眼血红。
她一点也不怕,反而甜甜地笑着,说:“别骂我,也别恨我啦。机灵鬼,杀你,是金龙帮大天王的指令。”
“你胡说!”
“胡说?那指令,在我这儿呢。”她一边伸手从枕下摸出一份由金龙帮大天王盖章的“杀人密令”,一边用两条大腿夹住那支凉凉的短铁箫。
他有些傻眼,说:“你又不是金龙帮中人,为啥……
“大天王帮我杀过人。”她轻松地说。
“我们二天王知道么?”
这我不清楚。“
“谁把这指令给你的?“
“你们的左指挥。他和你们的三天王,坐飞机,比你早一天到上海。”
“他们在哪里?”
“在嘉定。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在嘉定汇龙潭侯黄两先生纪念碑下,交款给他们。”她用左手小指抹抹左眼皮,又说:“中国么,到处妒贤嫉能。就是乞丐妓女,也会争斗得你死我活。你太精强有谋略,所以……别生闷气了;来,来,抱住我,你我,喔,哟,断水重流吧……”
012
夜深了,宁静安谧。
他掀开一角窗帘,审慎地看了好一会楼下,才“友好”地押着她,轻轻开门轻轻下楼,走出了云塔饭店。他决定用这女人在汇龙潭截换上海AK帮“购买”那银羽宫的巨款,杀伤三天王和左指挥,再潜回川陕,召集他的几名新疆兵团的难兄难弟并联合冯军师,“造反”,与大天王斗智斗勇,大闹大杀一场。
他招招手,一辆“TX”开了过来。他和她上车,却见车里坐着个警官。
他迅疾地抽出短铁箫,可四周的夜色里,静无声息地浮露而出了四个警官,四个便衣。为首那个便衣刑警,眼睛象鹰,身躯象豹,一看便知是一等一的格斗高手。
车内的警官说:“你还有立功机会。但若顽抗,则死路一条。”
“都怪你。”他对她说,随后扔下了短铁箫、钱袋、小匕首等。
他和她被铐在一起,押入“TX”。
另一辆“TX”往前开了,车里坐着警官和垂头不语的“洋钉”、“现代派”。
两辆“TX”开上高速公路。三辆警车早已等着,驶前一辆,压后两辆。
那沉重的银羽宫,不知在哪辆车里。
“五”,倒霉的“五”;五辆车,五楼505房间,第五候车室第五排座位,五万元奖金,第五号头目……今天,正是本月五日。
车队似箭,五支箭,回驰上海。
“寸金仙”用没铐上的左手捏捏他的腰,叹一声,说:“唉,可惜只是一夜夫妻。”
“都怪你。”他又说。
“也怪你。”她回一句。
他拧拧嘴角;唉,他精通匿藏之道。他弄不清自己在哪个环节上出了纰漏。西安城?列车上?广场?候车室?是谁察觉了隐藏得“无需隐藏”的他?那风骚的拉客娘们?干瘦老头?胖子?贵儿子?高个警察?铁路女服务员?不是。那么,是谁出卖了他?“洋钉”?“现代派”?“寸金仙”?三天王和左指挥?二天王?好象,也都不可能。
嗬,他的巧夺天工的“无需隐藏”的隐藏,他的一直遵循的“达维诺夫原则”,霎时之间,就无声无息地烟消风飞了。
哈哈,沉重的银羽宫,沉重的银羽宫……
繁星,犹如无数警惕的眼睛。
他耸耸肩,不无沮丧。
车队驶回上海境内。
不,不。他不能放过左指挥、三天王,更不能放过大天王。
他要见一见姐姐,对,见一见姐姐。
他要救出小青翎,一定要救出小青翎!
他可以“坦白从宽”,他可以“将功赎罪”。
车队没有拉警报。
上海的深夜,静而又轻,静悄悄,没有一丝杂音。
(完)
1982-11-20初稿于乌鲁木齐,后改定于上海普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