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温暖(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7 16:43:24

阿芳回到家里,没吃晚饭就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了下来。爷爷以为她累了,要睡,给她放下蚊帐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但是,阿芳却睡不着。她一合上眼,就看见老水牛驮着她,在水里游来游去,再不就是一甩尾巴,“呼”地叫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队长来啦?快进屋来,请坐,请坐!”这是爷爷的声音。

“阿芳呢?”队长问。

“在里屋睡了。”爷爷说,接着连忙道歉:“今天的事,都怪我们阿芳不好,唉,小孩子不懂事。这钱……”

不等爷爷说完,队长就打断了他:“刚才我和几个队委研究了一下,觉得孩子们都是好心,不是有意的,再说阿芳还是为集体做好事才受伤的。所以这牛,队里决定不要赔了。”

“唉,这真是、真是……”阿芳爷爷似乎很感动,但是说不出话来。

“不过伯伯,有件事我要和您商量一下,”队长换了一种关切的、认真的口气说,“阿芳这孩子,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眼睛治不好,我看,还是早点送她到盲童学校去,可别耽误了她。”

“唉,她爸爸妈妈来信也是这么说。可……”爷爷的嗓子突然哑了,就像那天在医院里时一样,“可是我实在不忍伤她的心呀,这孩子,她还不知道瞎了,天天盼着眼睛好了上学去哪!”

……

突然间,“轰”的一下,阿芳觉得她被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无情的手推到了无底的深渊。刹那间,那正在游泳的牛,那甩着尾巴和打着响鼻的牛……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黑暗,黑暗!永恒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她明白自己的眼睛瞎了,再也不会好了。黑暗的阴影第一次把她的眼睛和心灵一起笼罩住了。

队长和爷爷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见;队长是怎么走的,她也不知道。她一直在哭,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流进耳朵里,落到枕头上,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突然,她的蚊帐被掀开来:“阿芳!”

这是“小姑娘”的声音。她听见了,她想答应,但是她的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音来,只有眼泪还在无声地流。

“阿芳,你怎么啦?”“小姑娘”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不觉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她的心事,还以为她是为了阿明的牛伤心,连忙安慰她说:“阿芳,你不要哭了。不要紧的,刚才我听见队长说,牛不要赔了。”

“不,要赔的,要赔的!”阿芳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我写信给我爸爸,不买望远镜了,也不买水彩颜色了,不买了!我什么也不要买了,我要赔牛,赔牛!”

“阿芳!阿芳!”“小姑娘”的呼唤,在阿芳的哭声面前显得多么软弱和没有力量;他简直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甚至也没有勇气,把自己想说的话告诉阿芳。

原来,“小姑娘”是来向阿芳告别的。

刚才,牛死了以后,“小姑娘”的外婆听人议论,说是阿明等几个孩子,拿着队里的牛玩耍,给它吃蜗牛,硬是给吃死的当然,其中也有她小外孙的一份。所以,外婆突然改变了主意,一定要送他到妈妈那儿去过暑假。“小姑娘”不肯去,外婆就把妈妈的信也搬出来了。妈妈在信中说,要他暑假到省城去,她要给他补习英语,因为城市里的小学现在教英语了,而农村的小学还都没教,如果现在不补习的话,以后转学回去就跟不上了。本来,外婆对这些理由并不以为然,因为她既不懂什么叫作“英语”,也不认为“跟得上”和“跟不上”有什么重要。可是现在一旦决定了要她的小外孙走,这一切也就成了过硬的理由。

“小姑娘”不敢违抗外婆的命令,也不敢违抗妈妈的命令,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外婆是个急性子当然,发生这样的大事故也叫她不能不急。她吃过晚饭就收拾衣服,说第二天清早就送他上路。

“小姑娘”没有办法,只好连夜赶到阿芳这里来告别。但是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如果说出他要走的事,阿芳会更加伤心的。

“阿芳!”这时爷爷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天不早了,快睡觉吧!”

“小姑娘”没有办法,东张张,西望望,最后把写好自己地址的一个信封,放进阿芳积着灰尘的书包里,低着头走了。

“小姑娘”走后,阿芳渐渐地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座钟在“当当”地敲着,她不知道敲了几下,因为她没有去数。但是她觉得这清脆、响亮的钟声很奇怪,好像是从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地方传来的。

“咦,这是钟声吗?六点钟?七点钟……还是十一点钟?”她问自己。在开始的几分钟内,她的思想和她的视野一样空白,好像还在朦胧的睡眠中,而人在沉睡中是不会有苦恼的,当然也没有幻想和希望。但是紧接着,她完全清醒过来了。这清醒的标志是她想起了这样一些重要的事:她的眼睛瞎了,而且是永远地瞎了,再也不会好了;老水牛死了,是她阿芳害死的;阿明挨了打,头上肿起了包也是她阿芳害的!她……啊,她将永远生活在闷人的黑暗中,永远给别人带来烦恼,这是多么讨厌的事情啊!

阿芳慢慢地走到阳台上,在小竹凳上坐了一会儿,东南风吹过田野,在老梅树上奏出低沉沙哑的音乐。有两只鸟儿叫得特别起劲,一个清脆的“嘀哩”声,好像小河淙淙的流水;另一个是喧闹的“叽喳”声,像一树热烈的红桃花……

阿芳找出自己的画来,痛苦地抚摩它们,用鼻子闻它们。她把它们贴在胸口上,贴在脸颊上和耳朵上,最后还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轻轻地舔了舔。

她看不到它们了,永远也看不到了。她悲哀地想,她是白白地留着这些画了。

她把画折好,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站起来,摸了摸笼子里的鱼鹰。她想喂它,可是盛田螺的脸盆昨天被爷爷拿下去了,她不知道放在哪儿。她从地上摸到一节喂“叫蝈蝈”的毛豆,扔到笼里,可是鱼鹰不吃,她只好在它乌黑闪光的羽毛上又轻轻摸了一把。

这时,那些过去了的日子,一齐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的一片漆黑的眼前:烧胖蚕豆吃的那个高兴的下午,放鱼鹰的那个快活的早晨……这很像是一部电影,那么亲切,但似乎又不是真的;如此逼真,却又不能走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奶奶。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奶奶抱她,亲她,一边纺线一边给她讲好听的故事。可是忽然有一天,奶奶不再抱她,亲她,也不能纺线和讲好听的故事了。奶奶病了,晚上睡在床上,白天也睡在床上……奶奶再也没有起来过,以后甚至不见了。她哭着闹着要奶奶,妈妈把她抱在怀里:“乖孩子,不要吵。奶奶死了她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那么我也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我的心肝,你不能去,那里没有爸爸、妈妈和爷爷。”妈妈紧紧地抱着她,红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她不再吵闹,因为她也舍不得爸爸、妈妈和爷爷。但是她同时又想念奶奶,就关心地问:“奶奶去的地方,有花吗?有老梅树吗?有牛和鸡吗?有竹林子和小池塘吗?”“有,有,那是一个愉快安静的地方。”妈妈回答她。

现在,既然这个世界是这么漆黑沉闷,那么她为什么不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呢?只要死了就可以去,这是妈妈说的。奶奶去了,老水牛去了,还有在一年级时曾经和她一起玩耍过的一个小朋友也去了她在河边捉蜻蜓玩,不小心落在水里淹死了。她想她也可以这样,跳到那个美丽的小池塘里去,让自己淹死这是很便当很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她从挂在墙上的、许久没有用的小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这是她从前写过的一本练习本。她翻到最后,撕下两页空白的纸。

“阿明,鱼鹰还给你。”她写道,“乌龟和彩色笔送给‘小姑娘’,叫蝈蝈送给‘鸭子’。”

“爷爷再见!”她在另一张纸上写道,“爸爸妈妈再见!”

写完以后,她突然觉得很难过。因为她记起,奶奶死的时候,爸爸妈妈伤心地哭,眼睛也哭红了;她们班的小朋友淹死的时候,小朋友的妈妈叫着女儿的名字,把头往树上撞,头发都散开了。那情景真可怕!现在她自己死了,爸爸妈妈和爷爷该要多么伤心呀!他们也一定会哭,还会喊着她的名字。妈妈会哭得眼皮红肿,头发散开来。阿明、“鸭子”和“小姑娘”,他们也会伤心得流下眼泪……一想到这么多人要为她痛苦,她自己的眼睛里首先充满了泪水。她轻轻地抽泣着,扶着墙壁走下楼梯。

爷爷刚烧好早饭,到自留地里摘茄子去了。屋子里粥香弥漫,不过这并不使她觉得饿。她悄悄地摸到了老梅树下。昨天下午,这里拴着牛,现在牛没有了,她一下子抱住了空荡荡的树干,把热乎乎的脸颊贴在清凉光滑的树皮上,用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老梅树,真对不起,让别的小朋友来画你吧!画你的银光和最鲜的绿颜色……”

突然,一阵沉重的、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是老布鞋踏在被露水沾湿的草地上的声音。

“爷爷!”阿芳从心里发出了喊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样厉害,气出得这样粗。脚步声从远而近,又从近而远,最后消失在屋后的小河那边。阿芳猜想,爷爷是从自留地里采了新鲜的紫茄子和碧绿的豆角,到水桥上去洗了这是为她准备的,因为她前几天就吵着要吃……这时她想追上去,扑到爷爷的怀里说:“爷爷,爷爷,我再也看不见你了,我要找奶奶去了!”

但是她呆呆地站着没有动。她的脸色发白。她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她想到,爷爷如果听她这么说,一定会像妈妈上次那样,紧紧抱住她不放的。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沿着小路朝屋前的小池塘走去。

她走过上次使她跌跤的地方,但是这次她没有跌跤,因为她已经知道这里有一个放水的缺口,她放慢脚步,摸索着小心地跨过去了。

缺口下面有汩汩的水声,那是从棉田里排出的积水。哦,美丽的绿色的“蝴蝶”呀,也让别的小朋友来画吧。

阿芳一直走到小池塘边的大柳树下,她想从这里跳下去,跳到池塘里去。可是她突然记起了放鱼鹰的那个早晨,她想她应该再爬到大柳树上去坐一会。

她爬上去了,坐在她曾经坐过的枝丫上。在这样的早晨,小池塘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雾气缭绕着,好像滞留在眼皮上的浓浓的睡意。但是芦苇、茭白和有着奇异香气的菖蒲,都在晨风里摇曳着,互相弯腰致意。含苞的睡莲悄悄打开了娇嫩的花瓣,青蛙在荷花叶上跳来跳去,鲤鱼泼剌剌地一个劲击水,有几次还跳出水面,好像要变作鸟儿飞离池塘似的……

阿芳觉得从这儿跳下去更好,可以跳到池塘的中央。她正要这么做,突然间觉得半边脸上热起来。“太阳出来了。”她伸手摸了摸,对自己说。于是她想起了出院的第一天,坐在阳台上的种种情景。一样的太阳,一样的感觉,但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心情了那时她盼着看到太阳,现在她想到再也看不到甚至也不能感觉到太阳了。因此她的心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似的疼痛和难受。她竟然有些犹豫起来,她想要么就不跳吧。但是她又想到如果她不跳的话,她就要被送到盲童学校去在那里没有爸爸、妈妈和爷爷,又离开了她心爱的小伙伴们,整天待在黑咕隆咚的世界里,这将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还不如跳到水里去,她可以找到奶奶,找到老水牛;老水牛现在已经听她的话了,她要叫老水牛载着她游到东海去,寻找长烟管爷爷说的夜明珠,那时,她的眼睛也许就能看见了……

想到这里,阿芳的好看的嘴角微微地向上一弯,阳光照射下的脸颊显出红润的颜色。她闭上眼睛,一手扯着老柳树柔软的枝条,身子稍稍向前倾着,正要往下跳,突然想起自己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根本不用闭。于是,她睁大眼睛,同时微微仰起了脸,让太阳光最后一次在她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上投下一片温暖,然后,松开了扯住柳条的手,双腿向后用力一蹬……

当阿芳向小池塘走去的时候,阿明也从家里溜了出来。他先去找“鸭子”,想和“鸭子”一起来看阿芳。“鸭子”不在家,他的光屁股的小弟弟,牵着一只紫皮茄子做的“小牛”,趴在地上玩。

“你阿哥呢?”阿明伸脚踢了踢“小牛”。

小弟弟抬起头来,仰着和“鸭子”一样胖嘟嘟的脸蛋,用含糊不清的话说:“他到饲养场去了。”

“饲养场?”阿明奇怪地皱起眉头。

“嗯,去拉……拉风箱。”小弟弟认真地补充。

“这是怎么回事?到饲养场去拉风箱?”想了半天,阿明才明白过来,“鸭子”一定是帮他爸爸劳动去了他爸爸在饲养场工作。那也应该先来告诉自己呀,他的忠实的“鸭子”从来没有这样不告而别的。

他不知道,“鸭子”是被妈**着去的。

昨天晚上,“鸭子”和小弟弟正在圆圆的大脚盆里洗澡,妈妈推门进来,气得脸都发青了。

“好呀,你做的好事!”妈妈一边骂一边抄起了门旁的扫帚,“人家阿芳是瞎了,人家是为公家受伤的,可你这家伙,专会拆天!人家都说,蜗牛是你捉的!要讲赔,我们拿什么赔人家?工分没有人家多,劳力没有人家强,我问你,拿什么赔?拿什么赔?”

“鸭子”听了妈妈这番话,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但是他没有什么办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想了想,就对妈妈说:“要么,你把我打一顿吧!”说着,竟自己爬上床去,高高地撅起了屁股。

妈妈一见他这个样子,倒禁不住好笑起来当然,她并没有笑出来,而是依旧做出一副怒冲冲的样子,走到床前,还气势汹汹地扬起了手。“鸭子”以为扫帚柄就要落下来了,赶紧伸手捂住了眼睛。

“啪”的一声,他的屁股上挨了清脆的一下,火辣辣的有些痛,不过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厉害。他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第二下,可是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却听见小弟弟“嘻嘻”的笑声,不由得把手指张开了一条缝,从那里望出来,只见小弟弟从地上拾起扫帚,讨好地望着妈妈说:“妈妈,你为什么不用扫帚打?你的手要痛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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