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说,要让老水牛听话,一定要先跟它熟悉起来。下午,他把老水牛牵到阿芳家的大梅树下,拍拍它的屁股说:“告诉你,你要乖乖听阿芳的指挥,到天黑我来牵你,割最嫩的草给你吃;如果你胆敢欺侮阿芳,小心我不客气!”
阿明走了。太阳已经晒到美丽的棉花地的边缘上,在老梅树深绿色的阴影下,老水牛眨着眼睛,不时甩起它的尾巴,“啪,啪”地在自己身上抽打着。
现在阿芳一点也不害怕了。她知道老水牛抽尾巴,是因为身上发痒当它发痒的时候,它不能伸手抓,就只好用尾巴去抽了。于是阿芳就用自己热乎乎的小手,在牛的背上、肚皮上轻轻地抓呀抓,老水牛舒服极了,低着头一动也不动;阿芳喂它一把草,它就伸出锯齿般的舌头,一舔,“呼”地卷进大嘴巴里去了。有时它还亲热地讨好地舔舔阿芳的小手,阿芳感到老水牛的舌头沙沙的,粗糙而湿润。
爷爷锄完地回来,看见这样一头黑色的庞然大物和他瞎眼的小孙女在一起,不觉吓了一大跳:“阿芳,当心牛!”
阿芳听见爷爷的声音,笑嘻嘻地转过脸来:“爷爷,牛是我的好朋友。”
“唔?”爷爷奇怪地皱起了眉头。
阿芳从声音里听出了爷爷的担心,立刻格格笑着说:“爷爷,你看!”
“载角!载角!”阿芳喊着,抓住牛角爬上牛头去,把阿明教给她的动作一点不差地重做了一遍,才爬下来。爷爷见了,脸上露出喜色,放心地走开去。
阿芳围着老水牛转来转去,她自己又发明了一些新的花样来玩。比如,她吆喝着:“载角!载角!”命令老水牛低下头,然后,并不爬上去,却要老水牛躺在地上,给它搔痒,喂它吃草,摸它的大肚皮,还让牛舔自己的手和胳膊。正玩得起劲,突然脚上被什么叮了一下,一阵疼痛使她不由得叫起“爷爷”来。
爷爷闻声赶出来时,阿芳已经从脚背上捉到了一只大牛虻。她向爷爷要了一只火柴盒,欢欢喜喜地把牛虻装在盒子里,打算再捉一只,像上次“小姑娘”那样,做一个“牛虻赶车”。
但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碰巧再捉到一只牛虻,想了半天,最后决定脱掉鞋袜,卷起裤腿,爬到牛背上去,让牛虻再来叮她裸露的腿和脚。
不料她等了许久还没有牛虻来叮,她懊丧地爬下来,又给老水牛喂了把草,便慢慢走到楼上去了。
楼上还有许多心爱的宝贝等着她:乌龟、蝈蝈、鱼鹰。她把今天捉来的盛在小升箩里的田螺全部倒在脸盆里,用清水养起来,然后摸了几颗,丢到鱼鹰的笼子里。
差不多饿了一天的鱼鹰,“咔喳、咔喳”啄食得特别香,这声音真叫人嘴馋,使阿芳想起一块油漉漉的红烧肉来。当然,田螺的肉也是很香的,妈妈回来的时候给她烧过,放了很多姜末和葱花,那滋味比起红烧肉来一点也不差。突然,她又想到,老水牛光吃青草,不就像我们光吃青菜一样么?小时候她不爱吃肥肉,妈妈对她说,小孩子光吃素菜长不胖,还要吃肉、吃蛋、吃荤菜。那么,老水牛光吃素不也要瘦下来吗?对了,应该给它吃荤腥的东西,比如说,像鱼鹰吃的田螺什么的,让它增加营养,长得胖一点,阿明来牵牛的时候,会多高兴呀!
阿芳想着,就从脸盆里摸出一把田螺,捧到楼下去了。
当她正要把田螺塞到牛嘴巴里去的时候,突然觉得田螺这么大,壳又这么硬,要是弄痛了老水牛的舌头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就扯了把草,又挑了两颗小一点的田螺,砸碎了壳,拌在草里给老水牛吃下去了。
吃过以后,她就着急地去摸老水牛的肚子。她多么希望它能立刻胖起来呀!摸了一阵,连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快啊!可是,也真怪,过了一会再去摸,她好像觉得这肚子真的比刚才鼓起来一点了。她高兴极了,不由得记起爸爸从前在饭桌上说过的一句话来:田螺的肉有丰富的蛋白质。对了,还应该让它多吃一点,于是,她又摸了两颗小点的,拌在草里给它吃了这真像青菜烧肉圆子。
过了一会,阿芳再给它吃时,老水牛已经不要吃了。她又去摸摸它的肚子,哈,比刚才更大了。她想它一定是吃饱了,等一会阿明来牵它回去,晚上也可以不喂了。
阿芳越想越高兴,学着阿明的样,拍拍牛屁股说:“吃饱了,你就歇一会吧!”
说完,她来到灶间门口,对爷爷说:“我饿了。”
爷爷正在烧晚饭,随手拿了一只粽子给她。
粽子是肉的,真香真好吃。她吃完一个又要一个,好像从来没有吃过味道这样好的粽子似的。要不是现在牛饱得不能动了,她一定要分一半给它吃的。
吃完粽子,阿芳把小竹凳搬到老梅树下,舒舒服服地坐着,等阿明来牵牛。
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晚霞先是神气地照亮了一切,接着又被青灰色的暮霭所消融,渐渐幻变成愈来愈狭长、愈来愈深沉的云彩,在它消逝前的刹那,突然现出一种鲜花般的红艳来,紧接着,它就不见了。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天地落进朦胧的昏暗中。
阿芳有些发困,竟靠着椅背睡着了。在梦里她恢复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可以看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大地,老水牛驮着她在河里游泳,太阳从小竹林后面升起来,美丽的光芒浸在牛奶般的晨雾里……
“起来,你起来呀!”一个焦急的喊声传进阿芳的耳朵,打碎了她的梦。她揉揉眼睛,面前又恢复了漆黑的色调。她听出那声音是阿明,但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明,你来牵牛啦!”她高兴地招呼着,但是阿明已经顾不上跟她说话了。他正用力拉着牛绳,想把瘫倒在地上的老水牛拉起来,不过这已经完全是白费力气了牛的四肢颤抖着,肚子胀得像一面大鼓,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甚至连动一下的劲儿都没有。阿明把草拿到它鼻子底下,它连闻都不闻一下,却睁大一双充满痛苦的眼睛,悲哀地望着阿明,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
“我的宝贝,你怎么啦?怎么啦!”阿明一把抱住牛脖子,哭着喊起来。
阿芳爷爷听见响动,跑过来一看,也大惊失色地叫起来:“唉呀不好,这牛病得不轻,赶快去喊兽医!”
阿明一听,连忙抹一抹眼泪站起来:“我去,我去!”
他生怕被爸爸知道了,要打他。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瞒住谁的了不到一刻钟,几乎全村人都惊动起来了。人们围在阿芳家的门口,替在病痛中挣扎的老水牛焦急、发愁,直到年轻的兽医像天神一样出现在暮霭中时,人们才尊敬地闪开一条路。
但是兽医不是神仙,他给老水牛听诊,摸它的肚子,检查它的舌苔和眼睛,试它的体温,却仍没有办法挽救它的生命,死神就像黄昏的黑暗一样,紧紧地一步步逼过来。可怜的老水牛,浑身在索索发抖,眼泪滚滚落下,好像正在融化的蜡烛油。
年轻的兽医束手无策,他查不出是什么原因使老水牛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
这时,长烟管爷爷来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弯下腰去,拿他长长的烟管,轻轻敲了敲老水牛的大肚子。
“吃过蜗牛吗?”他直起身子,严肃地皱着眉头问。
“问你呢,小棺材!”
阿明的身上,“啪”地挨了一巴掌。他抬头一望,见是他急得红了眼的爸爸打的。
“没……没有。”阿明昏头昏脑地回答。
阿芳听见阿明挨打,连忙说:“爷爷,我想给老水牛吃荤腥,我给它吃过田螺。”
“田螺,唔,你的田螺还有吗?都放在什么地方,拿来我看看。”长烟管爷爷沉思着说。
阿芳爷爷忙把阿芳养田螺的脸盆端来了:谁都不难发现,这里面还有好几只蜗牛就是上午“鸭子”捉到的那几只。
一切都明白了:阿芳刚才拿“田螺”给老水牛吃,实际上她喂的是蜗牛。
长烟管爷爷说,吃了蜗牛会使老水牛活活胀死,但是如果能及时把牛肚子里的气放出来,或许还会有救。
遵照长烟管爷爷的吩咐,阿明爸爸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一起,用长长的粗麻绳在老水牛的大肚子上来回牵勒着,兽医也取出长针来扎它的肚子和头顶的穴位,给它针灸放气。但是迟了,这一切努力最后都没见效,当夜晚的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宝蓝色的深沉的天空上时,老水牛离开了爱它、疼它的亲密的小伙伴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人们把老水牛装在大拖车上,慢慢地拉走了。阿芳扑上去,抓住老水牛的尾巴,哇哇地哭;阿明紧紧地抱着老梅树干这是整个下午他拴老水牛的地方他的无声的眼泪渗透了那闪着银光的梅树皮,而他的紧贴树干的整个身子似乎要和老梅树融为一体了,仿佛这样他就能变作一层树皮,或者一片叶子,使别人不能够发现他的存在才好。
然而他的努力白费了老水牛一被抬走,围观的人刚刚散去,他就被一只铁钳一样有力的大手拖出来了,顿时,一根小竹棍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背上和屁股上。
“死一头牛一千多块呀,你拿什么去赔啊!我做几年活也做不出来呀!你这个败家精,败家精啊!”阿明爸爸一边打一边骂,“你这小子不争气,叫你放牛,你把牛牵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明抽抽噎噎地说:“阿芳眼、眼睛看不见了,我让老水牛跟她玩,给她当、当坐骑。”
“胡闹!”阿明爸爸一声喝,接着又是“啪”地一下,竹棍子打在阿明的屁股上。阿明紧紧咬着牙,他干脆不躲,不藏,不讨饶也不哭了,既然闯了祸,就让爸爸打吧!
阿芳爷爷忙上去劝阻:“别打阿明了,都怪我们阿芳,是我们阿芳不好。这钱,我们家来赔好了。”
“怪阿明,怪阿明!”阿明爸爸发狠地说,发狠地打,“这个败家精,今天我非揭掉他一层皮不可!”
“大侄子,你怎么这样糊涂!”长烟管爷爷突然过来喝了一声,伸手夺过竹棍子,“啪”地扔得老远。
阿明爸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了胳膊和脑袋。在这位全村人尊敬的长者面前,他也不敢放肆了。
长烟管爷爷重重地“咳”了一声,把脚在地上一跺。
阿明爸爸和阿芳爷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长烟管爷爷谁也不看,背过身去,对着满天闪烁的星星,长长叹了口气:“唉谁也不能怪。要是我们大人,都有孩子们这样的一颗心,那么我们村子,我们的国家都好了,都大有希望了!唉,谁也不能怪,谁也不能怪啊!我们应该高兴有这样的好孩子,我们放心了。一头牛,算得了什么!”
在爸爸的棍棒下一声没哼的阿明,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滚烫的热泪,一下子扑进了长烟管爷爷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