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登门取笑引出旧事 六年误会终认亲子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5-12-23 23:54:54

欧阳雅夫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女儿奔奔跳跳的尾随其后,问:“你们在干吗?”又看到白敬斋怔了怔,仿佛他是天外来客,白敬斋心虚的主动迎上去伸出沾着对方太太气味的手道:“欧阳兄您好。”欧阳雅夫只好握握手以礼相待道:“咦,是白老板?今天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啦?”又问表情僵硬的上官露,“让吴妈打电话叫我速归就是白老板来了吗?”对白敬斋笑道,“我白天上班,您以后有事店里来找我嘛。”

上官露怯怯地说:“白老板是来送照片的,不方便去你那吧。”

“照片,什么照片?”欧阳雅夫疑惑不解。

上官露说:“上次来我家闹事的那几个流氓已死,关阿狗跑了。”说着拿起桌上翻了面的照片递给丈夫,补充道,“就是这几个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她顿了顿似乎有意讨好白敬斋,说,“对了,这是白老板通路子好不容易办到的。”

“死了?”欧阳雅夫拿去照片看了看。

“是啊,郝小姐告诉我这件事情后,我立马通过关系逼警察署抓人,可惜让关阿狗逃掉了,这八个后来据说在监牢里畏罪自杀,嘿嘿。”说着朝他扬扬眉毛暗示其中的玄机。欧阳雅夫淡淡的应了声,白敬斋又说:“那个关阿狗虽然跑了,但您放心,只要他出现一定让他归案,也畏罪自杀。”

欧阳雅夫的反应很冷淡,本来人家帮忙要谢谢的,可让他去谢这个奸淫过太太的人很不情愿,呆呆的思忖了片刻,朝他手一扬勉强的笑笑道:“站着干嘛,坐坐。”吴妈闻声泡了两杯茶端出来,欧阳雅夫吹了吹杯盅内的茶叶认真品尝着,旁若无人的没有再去招呼白敬斋,客厅里陷入冷场,上官露尴尬的站着不敢发声。二妈扫了碎碗回来,刚才只听了半句,问:“那几个流氓都死啦?关阿狗呢?”

欧阳雅夫的两个儿子亲热的喊着爹爹从屋里跑出来,吴妈跟在后面向二妈表功:“二妈,二少爷洗过澡了,我下午一步也没离开过他呢。”二少爷对母亲说:“姆妈,吴妈刚才给我们讲鬼故事,鬼是什么啊?”吴妈笑道:“我是给他们讲‘聊斋’,没别的好讲,反正他们也听不懂,哄哄他们安静的坐在床上。”关洁的女儿聪明,在一边说:“鬼我知道,晚上出来的。”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二妈笑起来,说:“吴妈,这里有客人,你带这三个到房间里去接着讲故事吧。”上官露突然想起还有两碗绿豆汤,对吴妈说:“吴妈,你去拿只空碗将这分三份给他们喝,”

白敬斋冷场得难受找到话题,笑着对说:“孩子们真可爱,白某真羡慕欧阳兄,两男一女,家里又三个老婆,可谓人丁兴旺啊,啧啧啧。”端起茶杯满意的喝了口水,偷偷望望上官露。二妈性子上,随口道:“那白老板也讨三老婆,生他个三五个。”白敬斋装腔作势地叹息说:“哎,想当年白某也有两位佳人,太太去世后我填补了一个,好在也是两位,后来因为感情不和休走了一位,呵呵,现在只有三姨太喽。”欧阳雅夫闷声喝着茶,突然想起太太说过他没有生育能力,他有没有孩子还真的不清楚,试探道:“白兄膝下有几位公子或者千斤?”白敬斋抓住话题摇摇头说:“惭愧,惭愧,家门不幸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三位太太均无有建树,怕是白某之过也。”他文绉绉地拿着腔调。欧阳雅夫斜眼望望太太说:“真不好意思让白某为难了。”白敬斋摆摆手说:“早想开了,生不出最好,等我死了管他产业归谁,活着舒坦就好。”欧阳雅夫应道:“那是那是,人生不过区区几十年,自己先管好自己再说,你看我那么个大摊子烦哪。”他有些得意,透着确认了自己儿子的喜悦,好像面前的那个男人从来就不曾对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

墙上的机械钟当当的敲了五下,白敬斋完成任务起身要走说:“吆,都五点了,这夏天就是这样,天还大亮着,欧阳兄,白某今天任务完成了,不方便再打扰各位,告辞。”说着收起桌上的那几张死人照片收到皮包里说,“这我还得销毁不能外传,是特意拍来让欧阳太太辨认的。”到了吃饭时间却没有人挽留,白敬斋也呆着难受,欧阳雅夫送到门口不自不觉谢了声,白敬斋毕恭毕敬的向他供手告辞道:“欧阳兄,白某走了。”等他走后不远,欧阳雅夫咬牙切齿的说:“不送!”

两人其实都心照不宣,欧阳雅夫深知对于白敬斋,他过去对付不了,现在投靠了日本人就更加无法与其抗衡,多少时候,他只能够将对他的仇恨宣泄在对太太的冷漠上,不过他现在的心情是内疚的,自己的大儿子被他怀疑了六年,回到客厅,三个孩子在喝绿豆汤,他抱起大儿子亲了又亲,这个奇怪的动作恐怕只有上官露明白,她的心释然了,从来没有此刻那么的重生过。

晚上喝了些酒,欧阳雅夫难得碰酒,今儿个好像遇到了大事,上官露陪着,二妈本来就滴酒不沾,不参加他们俩的推杯换盏,知道这兴奋劲是为了大少爷,喂过三个孩子把他们一个个的领去洗澡,然后送自己房间睡觉,围着讲鬼故事。这时欧阳雅夫定的规矩,他上哪房睡觉,孩子就要送到别的太太房间,以免看到大人赤身裸体影响不好,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有次大冬天他上关洁房间去,把女儿送到二妈那,关洁不争气,刚要房事肚子疼了,原来经期到来,欧阳雅夫性子头上落了个半吊子,关洁劝他上太太房间,说也有好几日不过去了也得关心关心,哪知道欧阳雅夫冷冷的说:“她没劲,瘪瘪的。”关洁也不多话了,最后欧阳雅夫到二妈房间,只苦了两个睡熟的孩子从热腾腾被子里拖出来抱到太太房间,上官露惘然的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滚烫的身体渐渐冷却。

温饱思淫欲,两人床上简简单单的宣泄后,聊起下午的话题来,绕到白敬斋没有生育上,欧阳雅夫幸灾乐祸地说:“这老棺材人太坏,老天惩罚他,活该无后。”大家话也摊开了上官露不再拘谨,欧阳雅夫问什么她答什么,毫无设防,当他问到白敬斋来欧阳公馆的时间,她说:“白老板对这事很积极的,中午就来了。”稍微停了下意识到必须证明不是在卧室里见的,补充道,“我正在客厅听独脚戏呢,对了,我把二妈房间里的无线电搬出来听了,你不会骂我吧?”欧阳雅夫说:“不会,你喜欢听以后就放到你房间,我不用了。”说着抱过她的头面对面认真地问,“你们都聊些什么,中午到我回来也有三、四个小时,不会空坐着吧?”欧阳雅夫酒渐渐清醒各种复杂的猜想浮现出来,是不是他们中间有过默契,而且越是这方向去想,就越不会相信太太的解释,结果上官露的解释也就成了多余,在他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慌乱不堪。

第二天欧阳雅夫上班时间也心思不定,想去找郝允雁证实,又怕这样去问白敬斋的事不礼貌,然而不去证实这个折磨了他六年之久的疑惑始终无法化解,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够了解太太目前是否跟白敬斋仍然有不正当的关系。

“师傅,请问这只劳力士拿出来看看。”一位似乎是北方的富家子弟操着卷舌的国语指指玻璃柜台内一只表问。欧阳雅夫走神了,有几名职员都在另几头招徕其他客人,他站在靠近门口的柜台内,连忙拿出来给顾客看。

亨达利经营的是古今中外非常奢侈的钟表,两百多平方中间围着柜台,四周墙壁一拍红木橱柜内陈列着古董级的精美台钟,希奇古怪的造型都有,顾客进店必然会先过去欣赏一番,自然是买不起,但也有人随便问问价格,其中有两只是亨达利的镇店之宝,一只是明万历年鉴利玛窦献给皇帝的“自鸣钟”,另一只是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呈献顺治皇帝的一架“天球自鸣钟”,目前这两只钟市面上无价,是当年欧阳雅夫的父亲从美华利老板孙梅堂那借放于此。他父亲曾是孙梅堂的高级经理,美华利收购亨达利后,请他当经理打理,后来孙梅堂死后,他的后人也渐渐失踪,这两口钟连同这家亨达利就成了欧阳家的财产。

顾客挑了只镶着碎钻的劳力士戴上,抬手远望称赞道:“非常的华丽,能否议价?”

“不,先生,十万,不能议价。”欧阳雅夫无精打采地道。

那人遗憾的神情摘下手表递还给他,想了想说:“我们双方都考虑考虑吧,我下次再来。”

他一推转门出去了,紧接着出来一个人,欧阳雅夫认识,是自己的货物供应商之一,原法国领事馆参赞肖恩。珍珠港事件后两年,日本人全面接管了上海的租界,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撤离,肖恩没有回国,他和宇喜多井是多年的情报交易伙伴,在日本领事的帮助下,让他继续留在上海从事情报工作,公开身份是原法国俱乐部现在日中亲善俱乐部总经理,他私下还通过自己的人脉倒卖中国古董和外贸生意,欧阳雅夫的部分外国手表就是从他这进的货。这回他来是准备收购亨达利的镇店之宝“天球自鸣钟”,开价两千万法币,是卖给法国罗浮宫展览馆的,欧阳雅夫坚决不卖,说这是中华民族的国宝不能流到国外。肖恩用中文说:“欧阳先生,文物是没有国界的,在你这凋零实在浪费,如果放到我们法来西的罗浮宫将受到全世界人的欣赏。”欧阳雅夫淡淡的回道:“很抱歉肖恩先生,别说这是中国的国宝,就算不是,这只‘天球自鸣钟’也不属于我欧阳,他的主人是孙梅堂的后人,如果有一天找到他们,我会完璧归赵,所以不能出卖。”肖恩见他态度坚决也不急于一时,转换话题说:“过段时间我有船货到,其中有批德国名表,到时请你来我仓库。”他抬腕看看表又说,“马上中午了,今天我请你吃饭。”

欧阳雅夫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在想要不要去找郝允雁,没有这雅兴,说:“不了,我一会已经有约,改日吧。”

肖恩走后,他决定去找郝允雁,先是打了个电话看在不在家,没有人接,心想,那是邻居的电话,人家不在郝允雁不一定不在,还是驾车过去,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最后的结果不能接受。

郝允雁和刘秋云都在底层周晓天的房间里,不仅她们在,周太太也兴高采烈的挤在里面,怀里抱着儿媳妇刚刚出生的儿子。沈默然去延安后,周晓天似乎被组织给忘记了,很长时间没有派他任何任务,原因是嫌他岁数小没有经验。这四年来他一直在沈默然给他安排的一家报社工作,平时写写弘扬中华文化的文章,很少有政治内容,这也是为了保护他,沈默然看到了他的稚嫩和冲动,所以他目前无所事事,母亲催他生孩子,起先他口口声声不把日寇赶出中国不生孩子,后来禁不起母亲的压力和郝允雁她们的劝导,终于去年年底妻子张恩华怀上了。今天上午她刚刚从医院里回来,整个楼热血沸腾,只有边连友和玉芝大热天关着门在收发电报。刘秋云仍然只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在一家大公司当高级职员,但是今天是上班日子两人躲在房间里不让她进去,对郝允雁唠叨着:“这俩孩子神经病,大伏天关门捂痱子啊?”刚要去敲门被郝允雁拦住,她知道两人的身份,一定是在进行秘密活动,说:“你别去管小辈的事,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刘秋云没好气的反问:“什么工作鬼鬼祟祟的?”郝允雁笑道:“秋云姐,你总把人往坏处去想,公司都有商业机密。”刘秋云生气说:“什么破机密,都这年龄了还不给我生个宝宝。”

正说着楼下传来雀跃声,是周太太在喊叫:“我的好儿媳妇啊,你可是为我们周家立功啦,来来,让阿娘抱抱,嗯嗯,啵啵……”她接过孙子亲个没完。郝允雁楼上听到说:“周家孙子来了,我们去看看。”婴儿裹着蜡烛包被传来传去抱着,刘秋云抱着看了又看,又瞅瞅俩小夫妻问:“你们说这像谁呀?”周太太忙说:“像我像我,你看这嘴巴翘翘的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眉毛,不不,其他都像他爹。”张恩华笑道:“我那么辛苦,原来没有我的份啊?”大家齐声笑起来,郝允雁说:“宝宝名字叫啥?”周晓天说:“周晓恩,取我和老婆名字中间一个字,也比较有意义,晓得报恩。”周太太带头鼓起掌来,又抹抹眼睛说:“要是我老伴在多好啊,他真是没有福气啊,老头子哎……”她转过身抹着眼泪,郝允雁抱住她劝道:“哎呀,今天什么时候啊,高兴还来不及,你哭啥?”

他们在走廊着热闹着,门外传来一声汽车喇叭,郝允雁第一反应可能是白敬斋,因为昨天说好的去他家过夜,后来临时给取消了,肖恩邀请白敬斋去他的俱乐部欣赏俄罗斯人艳舞表演,完了后挑了一名在俱乐部里上了床,白敬斋现在对妓女已经不排斥了,当年将玛格丽特当作肖恩太太贪便宜,后来知道原来是名红尘女子慌了一阵,结果发现并没有染上性病,任何事情开了个头就收不住,不过他平时不主动去寻妓,窑子里的那种仍然不敢去碰,肖恩介绍俄罗斯女人给他时,说她们都有卫生防疫执照,果然“香喷喷的”他事后对肖恩笑谈道。刘秋云也瞬间认为是白老板,内心很抵触,好不容易这儿闹得很开心,把郝允雁叫走不算,今晚又得照顾她丈夫和女儿来,岁数大了感觉有点吃力,却不好意思说。

“真讨厌。”郝允雁说。

欧阳雅夫西装笔挺走了进来,朝他们点点头招呼:“你们都在这啊?怪不得我刚才电话没人接。”

郝允雁看到是他,便问:“欧阳先生,是不是关姐出院啦?”

“还有几天拆过针线后吧,不急,她现在状况很好。”他走过去轻声说,“我今天来是有件重要事情问你。”

“你说吧。”郝允雁见他很为难的表情忙说,“对对,我们门外去说吧。”

欧阳雅夫抬手腕露出表说:“都吃饭时候了,我请你上馆子吧,边吃边谈。”

郝允雁一直刻意的与他保持着距离,约出去吃饭会给对方产生某种错误的印象,说:“谢谢,我饭都烧好了,你有话就门口说吧。”她的表情趋于严肃,当然也是做给可能路过的街坊邻居看的。两人在弄堂偏中央的位置站着,彼此距离伸手碰不到对方,欧阳雅夫嫌远靠近了一步,郝允雁本能的后退了一步,问:“欧阳先生有话就说吧,我丈夫睡着不能离开时间太长了。”欧阳雅夫笑笑,也没心思说其他,开门见山说:“郝小姐,有件事可能很唐突不该问,但是对我却非常重要。”郝允雁正眼望着他应道:“说,我听着呢。”欧阳雅夫像是在组织句子尽量委婉点,想了想问:“白老板有孩子吗?”郝允雁一怔,有些莫名其妙,自然也不大高兴,回答他的问题就等于证明自己跟白敬斋男女关系,便生硬地说:“你直接问他好了,问我干什么?”欧阳雅夫连忙解释说:“我不可以问啊,要是能问还用找你吗?”郝允雁时时提防着猜不透他问这个什么意思,敷衍道:“他有没有孩子我怎么会知道?”欧阳雅夫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她与白敬斋的事情关洁早就讲故事般介绍过好几遍了,现在这样回答分明是不信任他,可他又不方便把真相全部和盘托出,这太没面子了,急得他眉头紧锁差点就准备说出来。郝允雁在观察他的反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对他事关重大,不忍心这么堵他,便带出一句道:“他可能没有孩子吧,我在他的洋行干过活,没听他说起过。”欧阳雅夫眼睛一亮,靠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激动地问:“确认没有孩子吗?是不要,还是生不出来?”郝允雁吓得甩开他连连后退,往四处张望着街坊邻居是否看见说:“欧阳先生,你说归说,别动手啊,这里人多眼杂的怕被人看见不好。”她同时也好奇的问道:“他有没有孩子,生不生得出跟欧阳先生有何关系?”欧阳雅夫顿时张口结舌,急得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孩子的事无论如何是开不出口的,郝允雁见他这么失态过,想早点打发他走,便说:“好好,我不问了,告诉你吧,白敬斋没有孩子,生不出,几十年前他的大太太就没有给他生出过,后来二太太也没有,包括现在的姨太太。”欧阳雅夫楞了半晌天真的笑起来,连说:“谢谢,谢谢。”

门内的刘秋云探头出来望望他们还在聊,觉得总没有好事就想把她拉回来,在门口喊道:“允雁妹,你炉子上还炖着东西呢。”

郝允雁乘机应道:“知道啦,就来。”

欧阳雅夫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而且非常满意,店里生意忙也准备回去,便说:“那郝小姐就回家吧,今天真谢谢你了,别问为什么,以后有机会告诉你。”说完顿了顿缓和了下情绪又说,“关洁过几日出院,我想在家里庆祝一番,你们既是好邻居,又是好姐妹,欧阳真诚的邀请你来参加。”郝允雁不怎么想去,又不能当面拒绝薄人家面子,含蓄的说:“一般情况下我丈夫天天需要家里有人陪着的,我看情况吧,如果有空我一定来。”欧阳雅夫说:“那到时我打电话到你邻居家,你可要来喔。”

郝允雁回楼刻意对刘秋云说:“你真聪明,想出这招数把我叫回来,我都烦死了又走不脱。”刘秋云笑嘻嘻说:“我要不这么诓你,还不知道要聊到天黑了,在弄堂里被人看见好啊?”说着急匆匆打开炉门,火钳往炉口捅着说:“都被他给耽误饭也没烧,还好我买了几只皮蛋,这次买着了,味非常足,一会也给你吃个。”

“那个欧阳先生都跟你聊什么啊?”刘秋云在炒菜,冷不丁问。

“没说什么,好无聊,说他和关洁闹矛盾的事,听了就忘。”

玉芝从楼下上来问:“妈,需要帮忙吗?连友他说饿坏啦。”

“最后一个菜炒好就吃,对了,你们呆在房间里关着门不热啊,像搞阴谋诡计似的。”

上海军统站最近发展了一名日本梅机关内部的人员当了线人,此人叫山本,就是四年前宇喜多井在松江县秘密仓库里帮白敬斋和三姨太处决了五名洪帮人员,山本是现场的见证人,事后偷偷把这消息告诉给了宪兵司令,宇喜多井后来在调查时误杀了一个亲信,让山本胆战心惊,继而开始痛恨这场对华侵略战争,他向军统泄露了在松江县的这所秘密仓库,里面藏匿着大量细菌武器,还是假币模板,边连友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在策划如何接近那里一探究竟。

欧阳雅夫当日回家禁不住把他去问郝允雁的事告诉了上官露,并庄重的向她道歉不该怀疑她,上官露受他的伤已然太深了,对于这样的道歉早就麻木,也不指望丈夫今后会礼遇她,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曾经的失节,而是不能够真正的满足丈夫,她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的把儿子拉扯大。前段时期关阿狗外逃后,姨妈带着女儿住在欧阳公馆,这里上等的房间只有四间,三个太太各一间,另一间经常关着的是欧阳雅夫自己的,里面有金库保险箱,他从来不让几个太太靠近,所以姨妈来的时候只能够睡在佣人那边的房间,空闲的有的是,但是用的是茅坑,脏兮兮的,夏天苍蝇蚊子在屁股周围飞,以前姨妈和关阿狗也住在那边,半夜上厕所要经过一个走廊到主人生活区域,本来她也大度,这次到欧阳公馆后,发现欧阳雅夫对上官露很冷淡,越想越觉得不自在,想想自己也好歹是长辈,和下人住一个地方太看不起人了,便提出要回去继续卖水果,说不卖要烂掉了。欧阳雅夫也不挽留,她不在,上官露就更加的寂寞,想让她住回来,便对丈夫说:“老爷,姨妈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要卖水果挺辛苦的,还是将她接来住吧,大家也可有个照应,那水果铺就盘给别人算了。”欧阳雅夫说:“上次姨妈也是自己说要走的,你要去接就去吧,水果铺卖不得,万一关阿狗哪天回来住我们家啊?”

欧阳雅夫同意后,上官露上午亲自去闸北请姨妈,一身连衣裙打扮得像个未成婚的小姑娘,进了欧阳公馆她难得出去逛,特意早点把姨妈请出来,然后逛逛马路轻松轻松,儿子的事情终于说清楚心里就像大病初愈,软软的但浑身释然。她坐黄包车去的,一个上了岁数的车夫,满脸花白的胡须,穿了条背心,手臂上肌肉黑黝黝的凸起,拉起来步履铿锵有力,汗水飞溅,让上官露感觉好像自己在虐待老人似的,心里想着待会我多给他点车钱。黄包车穿梭在繁华的马路上,有轨电车叮当响着,到了颠簸的砖头路,虽然跑得快,富人的小轿车还是时不时的嘟嘟嘟在后面催着,一声惊雷从远到近的传来,豆大的雨珠落下几滴后顷刻瓢泼而下,车夫替她支起顶棚自己冒雨使劲跑着,上官露不好意思地问:“师傅你没有斗笠或雨披吗?”车夫气喘吁吁回道:“谁知道会下雨啊,再说穿上这个跑起来更累,身体重。”上官露一阵难受,感觉自己是个苦命人,哪想世上苦命人竟是为了生活在帮忙的人。

黄包车在水果铺门口停下,却发现无法下来,门口水积得很深一直连绵到姨妈的屋里,她穿着雨衣卷起裤管正用脸盆从里往外倒水,看到这情景上官露辛酸不已,眼泪霎那夺框而出,跳下来喊道:“姨妈。”

姨妈猛的直起身惊讶地问:“露儿,你怎么来啦,这么大雨天的。”

关阿狗在的时候上官露不大来这里,从内心里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姨夫,他的神情总有种不怀好意的邪气。她冲进房间,姨妈两岁的女儿在床上躺着看天花板,马上心疼的抱起来说:“可怜啊表妹,跟表姐回去好吗?”姨妈淌着水进来问:“你是来接我的?我可不回去,水果还没有卖完。”上官露不高兴地说:“姨妈,你这是何苦?看看你这里,哪还像人住的地方。”姨妈赌气地说:“金屋银屋还不如自家的草窟。”上官露小心的放下她女儿,见这里闷热得像只蒸笼,就搬过一只凳子将电风扇放上面找电源,姨妈说:“都没过水了,这片的电爆掉了。”说着出去继续往外倒水,上官露找了只畚箕也帮着倒,边说:“我丈夫也请你回去住,我们说好了过几天找人把你的水果铺盘点,你就一直住我们这,跟侄女我作个伴呢。”姨妈虎着脸说:“别别,我可不去当下人。”上官露畚箕一扔生气的问:“谁把你当下人了?”姨妈憋着气终于爆发出来说:“还没有?我都跟佣人住一起。”上官露说:“我们这不是房间都满了嘛,这你是看见的。”姨妈说:“不是有间空着?”上官露解释说:“那是我丈夫的房间,里面有重要东西在,别说你,连我们也不让进去睡,佣人每隔几天去打扫还是我们陪着,你到哪不要提这房间啊。”姨妈哼了声说:“我才不过去,这里挺好,再说阿狗在外面总要回来。”她望了望上官露话锋一转又说,“不管他有多么坏,总是孩子她爹。”

雨停了,空气中带着水珠的清爽,上官露穿的是浅色连衣裙,下摆浸在乌黑的水中湿淋淋像贴了一圈深色花边,高跟皮鞋泡在水里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两人一起打捞积水,渐渐露出水门汀,姨妈说:“你没干过粗活就别动了,我来,这雨停下就好,风吹一晚上水门汀就干的,这房子就这样,一到像今天这样的大雨,不是屋顶漏雨就是外面的水冲进来,跟河浜似的,我也习惯了。”

“当当当。”外面修电路的车开来,跳下几个穿制服的工人在街上眺望半空中的电线,一人身上绑着保险带猴子上树似的哧溜的上去检修,雨过天晴,乌云被强烈的阳光穿透,一根根银针在中间画出道彩虹,这仿佛是富人和穷人都能够平等享受到的美丽景色。上官露直起腰手打凉棚往上看着,底下一个工人推开她说:“小姑娘躲远点,这有什么好看的,小心东西掉下来砸到你。”上官露属于大家闺秀,从来没有见识过平日的电灯与外面电线杆子上密密麻麻电线之间的联系。

“喂,关阿狗来过吗?”一个蛮横响亮的声音,紧接着姨妈在说:“没有啊,我也正想找你们问问,是不是你们给抓走的?”来了两名警察,挎着枪手里握着警棍,往姨妈的水果铺里踩进去,床底下探了探出来盘问:“如果他回来马上到闸北警署报告,窝藏罪犯可是要坐牢的。”上官露初生牛犊跑过去义正词严道:“干嘛这么凶啊?警察是保护老百姓的,不是恐吓。”这警察不乐意了,警棍挑到她下巴上,他是山东人,操着一口浓厚的两地混杂方言问:“吆吆,你哪来的?是关阿狗什么人?穿得到像个千斤小姐,跑这鬼地方来干吗?”上官露愤怒的拍掉警棍道:“别动手动脚,小心我告你猥亵罪。”姨妈冲过来站在他们中间向警察讨饶道:“警察先生别生气,那是我侄女,人小不懂事。”警察骂道:“咿,他奶奶的,敢对警察五斤哼六斤?”上官露讥讽道:“好了伐,上海话讲不来就别讲,还‘五斤哼六斤’讲这么复杂做啥?算你十一斤,最多三十斤。”山东警察一脸茫然,他刚调到上海不久,旁边那个警察只会笑也不帮忙,把他顶在了杠头上,知道自己上海话出了洋腔,红着脸问:“你,你什么意思?”姨妈生怕侄女吃亏,马上过来打圆场,轻声对那警察说:“警察先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她就是那个案子的受害者,原谅原谅,关阿狗一回来我就报告你们,请回吧。”山东警察先楞了下,围着上官露转了圈,啧啧道:“这关阿狗还正有眼光。”接着有鄙视的目光斜了上官露一眼。

修电线的工人完成任务过来凑热闹,警察下不了台便借机驱赶他们:“滚滚滚,忙你们的去,老子这也没电,要是晚上开不了灯,把你们一个个抓到警局去。”

姨妈的女儿在里屋哭着,姨妈说:“她饿了,一大早起来就捞水都没时间烧饭,炉子还灭着。”

“别生了,跟我出去吃吧,我们吃完就回去。”姨妈拎了只煤球炉子出来上官露拉着她说,“现在烧要什么时候才能给宝宝吃啊?”姨妈说:“不碍事,炉子生起来很快的,先给她吃只苹果,你挑个好点的苹果一切二用调羹刮给她垫肚子。”上官露没照她的做,说:“苹果酸性物质,宝宝肚子正饿着吃这不好。”她去斜对面买了三碗大馄饨回来,前面指路,一个伙计托了个盘子热腾腾的端来,倒到自家碗里后付给他钱,姨妈唠叨着埋怨说:“露儿啊,你就会破费,二十块可以买半斤猪肉钱喽。”

炉子旺旺的也不用急着烧饭又封起来,姨妈边洗碗边说:“早知道我下午晚点生炉子了,现在的煤球贵着呢,听煤店的人说,日本人往中国挖煤运到自己国家去,所以这就吃紧了,日本人真坏,你爸妈就是死在他们炮火中的,哎,没想到阿狗居然跟他们做事情,你看关小姐多善良,一个父母生的怎么就不一样?”上官露反倒劝她说:“姨妈,姨夫的事就不要说了呢,他是交错朋友才误入歧途,这回要没被抓住就好,要被抓住就得死。”姨妈惊诧地问:“不会吧,这事儿不至于枪毙。”上官露凑近她轻声说:“那参与的另外八个人被抓到监牢里一起畏罪自杀了,我看过照片的,哪有这么巧八个商量好似的?不过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姨妈听罢惊慌的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敲碎,脸白白的喃喃道:“这可怎么办,阿狗要被抓住就没命了,我守寡到罢了,他女儿这么小不就没爹啦?”她着急得团团转着,上官露很不自在,倒好像自己连累了姨妈家似的,默默的蹲下身扫了那些碎碗渣滓。

“露儿,我更不能跟你回去了,我要找去阿狗。”

“他去了哪,你往哪去找啊?”

“今天警察来找说明他还没被抓住,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姨妈双手合一对着苍天祷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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