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误伤太太中枪住院 上门寻事畏罪潜逃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5-12-13 17:04:16

关洁听二妈说欧阳雅夫藏着手枪出去了,本来她带着昨天挨骂的怨气不以为然,静下心后也觉得可能会出事,马上就去他店里查看,店员说老板今早没来过,关洁暗想,若真去杀人那就应该是去哥哥那里,又急匆匆赶到水果铺。在门口看到了欧阳雅夫的座车,里面传来姨妈哭哭啼啼的声音,正冲进去就见欧阳雅夫朝自己哥哥举着枪,关阿狗见妹妹来了,跪向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妹妹救我。”欧阳雅夫甩开关洁训斥道:“你来干什么?走开!”关洁忙挡在中间说:“雅夫,他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欧阳雅夫愤怒至极,发疯似的喊道:“你为什么要帮他,难道忘记了他是怎么对待你的吗?”

“我知道,我知道,可他是我亲哥哥!”

“你别管,我一定要杀了他。”

“大姨太,您快让欧阳先生把枪放下吧,要杀的话杀我啊!”

关洁没有再去劝,与欧阳雅夫的目光对接着,慢慢握住枪管对准自己胸膛平静地说:“我们关家只有他一根苗,如果你一定要断了关家的香火,那你来吧,先杀我,我死了什么也看不见随你杀谁。”此时的欧阳雅夫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推开关洁就朝跪在地上的关阿狗扣动扳机,关洁顺势扑过去,子弹正中她的腹部,欧阳雅夫吓得面如土色,扔掉枪抱起她就往外冲,一路喊着:“让开——”

他的汽车就在门口没有熄火,姨妈上去打开车门,两人手忙脚乱的把关洁塞进汽车,飞也似的往医院而去。这时关阿狗从噩梦中惊醒,抓起地上的枪跑到门外,朝车后面胡乱开枪骂道:“去死吧!”——他又突然瘫坐在地上哭着喃喃自语:“妹妹死了?妹妹真的死了?”陆陆续续的围上来四方邻居远远看着,见他手里有枪不敢过去劝他。

姨妈也跟着车到了医院,那是家大医院,急诊室里护士看见一个腹部血淋淋的人问:“病人怎么了?”姨妈说:“枪打的,请你们无论如何要救活她。”关洁清醒着,手死死的抓住欧阳雅夫的手臂,微笑着说:“别那么紧张,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不会离开你的。”

关洁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门上的提示灯一亮一暗间隔了两个多小时,所幸的是子弹顺利取出,她脱离危险转移到观察室。欧阳雅夫扶着推车缓缓的边走边内疚地道:“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

关洁的手从毯子里伸出来,两只手紧紧相握,她笑笑说:“我反倒觉得很释然,我替哥哥赎了罪。”

姨妈见关洁没死急忙回家来向丈夫报平安,拨开人群朝坐在自家门口地上的他激动的说:“阿狗,你妹妹被抢救过来了,没死,没死,谢天谢地,起来吧,我们回屋去,以后你别这样了啊,太平过日子不好吗?”关阿狗被搀扶起来挺挺脖子说:“太平?我会让他太平?不知道老子现在是上海维持会的队长吗?他妈的,我现在就去召集人手做了他。”

黄昏时候,关阿狗带着几名维持会的兄弟来到欧阳公馆寻仇,欧阳雅和二妈还在医院里陪着,家里只有上官露带着三个孩子在客厅里乘凉讲故事。管家跑出来挡住道问:“各位各位,你们找谁?”一看为首的是关阿狗,笑着招呼道:“是大舅爷啊,您来这是?”关阿狗挥着棍子驱赶他道:“去去,一边站好。”几个维持会的关上公馆大门守着不让人进出。上官露走出客厅不卑不亢的问:“大舅子你带这些人来什么意思?你妹妹不在家,请回吧。”关阿狗清楚关洁在医院里,欧阳雅夫也正陪着,冲医院他不敢,只能先来这儿捣乱逞逞威风,上下打量了番她讥讽道:“吆,我的太太好像现在丰满点了嘛。”话到手就伸了过去,上官露拍掉它语气严肃说:“谁是你太太,说话别动手动脚,放尊重点。”关阿狗哈哈大笑,对手下说:“这不要脸的还假正经,跟欧阳雅夫结婚那天夜里就被上海滩金融大亨白敬斋白大麻子生了孩子,吆,那个叫什么来着,欧阳富,哈哈,他人呢,我可好久没有见着了,看看是否有长麻子了。”关阿狗这是偷听到的,那天欧阳雅夫在房间里跟关洁诉苦时,他正好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去问关洁,关洁不让他传播,这回在欧阳公馆的众下人面前毫不客气的宣扬了出来,把上官露羞得无地自容,无法解释说白敬斋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关阿狗不依不饶的道:“没话说了吧?”上官露说了句“你血口喷人”逃回客厅,关阿狗带着一干人涌入,这架势把躲在女佣背后的那三个孩子吓哭了。

在客厅里,众维持会的人围着看关阿狗在玩老鹰捉小鸡,把上官露一直追到房间里,门被他反锁上,管家去救人被维持会的打翻在地,他们往屋里喊道:“队长,您快点啊,别忘记还有兄弟们。”

有个女佣心细,乘院子里已没有他们的人,打开大门出去喊邻居,邻居也怕得罪维持会的人,就打电话报警,一会工夫来了队警察,关阿狗乐呵呵从屋里出来,几名兄弟又冲进屋,警察走进客厅嚷道:“谁无法无天的私闯民宅?”关阿狗瘸了瘸过去拍拍领头的警察说:“小子,认得你爹吗?”警察拔出枪对准他怒道:“你敢袭警,不要命啦?给我带走。”有个小警察认出了关阿狗,有次他与日本人一起到过警署,忙凑近耳朵小声说了几句,那名领头的慌忙收起枪陪笑道:“啊,原来是关队长,失敬,失敬,您来抓抗日分子的吗?”关阿狗一听忙说:“对对,美代子小姐亲自吩咐的,这你也要管?”领头的警察点头哈腰说:“关队长真是寒碜小弟了,您忙您忙。”正说着,上官露赤身披头散发的从房间里逃出来撕心裂肺的喊救命,一时间场面十分尴尬,很明显那不是抓抗日分子的事情,关阿狗发现搞砸了,一挥手领着众兄弟扬长而去。

二妈晚上八点多钟从医院回到欧阳公馆,本来也想陪关洁,欧阳雅夫说:“我们都陪夜怕不能持久的,不如我一晚你一晚,再说家里三个孩子露露一个人照顾不来。”关洁也吃力的劝她回去。一进了公馆闻出味道不对劲,门口站着两个家丁,神情紧张的握着斧子站着,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家丁把白天上官露的遭遇简单说了遍,二妈飞身冲进去,管家正在客厅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知道关洁出事了,打电话到欧阳雅夫店里找他回来,人不在,他没折了,老爷和大姨太二妈均不知去向,二妈劈头就问:“太太怎么样了?”管家鼻青脸肿的,看见二妈就像看见了救星忙问:“你回来啦,老爷呢?家里出事了,关阿狗带着人来寻事,太太被他们......”二妈说了关洁的事,跑进太太房间探望,上官露有女佣看护着,蜷缩在床上一惊一乍。第二天一大早,二妈去接欧阳雅夫的班,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欧阳雅夫本来就一夜基本没睡,神志恍惚的开车赶回家,天猛然下起大雨,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躲雨跑来跑去,两个男人情侣般同撑一把伞笃悠悠走着,他们说话时的表情眉飞色舞,而欧阳雅夫的眼里看到的是白敬斋和关阿狗正在嘲笑着他。

关阿狗从欧阳公馆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兄弟帮他出了气扬了威,他请客去浑堂里擦背,完了在大堂睡了一夜,烟卷飞来飞去嘻嘻哈哈的大谈白天在欧阳公馆玩人家太太的乐趣,未来得及玩上的大叹倒霉,关阿狗说:“我跟着日本娘们混,谁敢惹我就不客气,你们跟着我混,以后还会有这机会让你们开荤,今天你们都看到了吧,连警察也对老子点头哈腰的。”说着又开始吹嘘美代子如何的器重他,请到办公室喝日本清酒,吹到后面就三句不离本行的扯到这日本娘们的**上说:“有次我离开她那对抖抖的东西只有半尺远,这味道香啊。”邻坐的兄弟嘲他:“有没有让你抓啊?”关阿狗“啪”的毛巾抽过去笑着骂道:“不想活啦?”关阿狗这倒没有吹牛,美代子非常重视关阿狗这类社会人渣的作用,偶尔有特殊任务不方便梅机关和七十六号特务出面,就把他请到办公室加以小恩小惠,关阿狗自然是赴汤蹈火。

姨妈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回来,联系到早晨侄女婿要杀他便忐忑不安起来,第二天她带着女儿就去医院里,一来关洁替丈夫挡子弹受枪伤,现在醒了于情于理应该去道声谢,二来也是去打听丈夫的情况,看欧阳雅夫在不在。欧阳雅夫不在医院里,回家探望太太后就打电话报警,他不相信上海警察都不敢管维持会的人,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警察署搪塞着把皮球踢到日本人那里,让欧阳雅夫直接去宪兵司令部报警,欧阳雅夫素与日本人无来往,没有熟人直接去宪兵司令部根本不可行,想来想去大脑出现一个纠结的人——白敬斋,他既是自己的仇人,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人物,他与白敬斋的洋行存储业务正渐渐的减少,准备彻底转到汇丰银行,不屑与他为伍,可如今这事唯有请他帮忙,拿起电话又放下,这个面子上过不去,最后想到了郝允雁,从包里找出刘秋云家的电话号码。

郝允雁给女儿烧完泡饭让她吃了自己去学校,今年她十四岁了,上初中,学校不过马路,十几分钟的路程所以接送的活就免了。天气热她事情就愈加多起来,冬天三四天帮丈夫洗次澡,平时擦擦身就可以,到了夏季,王守财本身多汗,尽管是植物人汗却还是不少,刚擦干净席子,就跟女儿一起抬着他去卫生间,刘秋云要帮忙,女儿王月韵总不让她搭手,说:“阿姨,我现在是大人了有力气。”刘秋云懂得那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四岁的她开始知道承担起照顾父亲的义务了。

电话打到刘秋云家,她一听是陌生人声音,紧张地问:“您是哪位先生?”欧阳雅夫电话那头说:“你是郝小姐的房东吧?我是欧阳,来过,你应该认识。”刘秋云想起了他,关洁是他的姨太太,记忆中也是个贪恋郝允雁的花花公子,生硬地问:“什么事儿?”

“我找郝小姐听电话,麻烦你叫她来接好吗?”欧阳雅夫礼貌地道。

“她正在给丈夫洗澡,你过会打来。”说完啪的把电话挂了,轻轻骂道,“男人都没有好东西。”

欧阳雅夫到处碰壁急得团团转,按照他这几天的脾气就应该直接去杀了关阿狗,可是他已经向关洁保证过不再杀她哥哥,只能等会再将电话打过去。

姨妈左手垮着水果篮子,右手托着两岁的女儿气喘吁吁的到欧阳公馆,院子里放下水果篮和女儿蹲在地上歇气,欧阳雅夫多少知道她是为关阿狗的事来,可能也知道了关阿狗昨晚的所作所为。其实姨妈根本不知情,站起来问:“欧阳先生,我去医院您不在,这水果本来是送给大姨太的,可她就是不收,你看我只能拿这里来了。”——姨妈是从医院里来的,问候了一大圈子套不出关洁的话,走时关洁让她将水果拿回去,说自己身上的伤不能吃水果,放着看了嘴谗,其实她是不想让人感觉自己受罪与一篮子水果成等价。欧阳雅夫对她没有意见,请进客厅坐下安慰道:“她做了手术没有危险了,医生说十天半月的就可出院。”欧阳雅夫显得很平静,没有控诉关阿狗上门作恶的事,姨妈坐久了不见上官露迎出来,便将话题转到她身上说:“咦,我那侄女呢,出去了吗?”二妈正管着三个孩子到客厅里,姨妈欢喜的逐个抱过孩子后又问起上官露,二妈嘴快说:“姨妈,您没见着太太啊。她在房间里呢。”欧阳雅夫白了她一眼,姨妈不介意,起身自个熟门熟路的去看她了。

上官露女佣陪着,是欧阳雅夫的吩咐,见她神志不清的怕她想不开,上官露见姨妈从天而降,委屈的向她扑去大哭起来,只哭不说话,欧阳雅夫跟了进来,姨妈问他:“露儿怎么啦?”都到这份上欧阳雅夫也不隐瞒了,姨妈紧抱着上官露嚎啕大哭,连说姨妈对不起你。

客厅的电话铃骤响,是郝允雁的回电,忙完丈夫后,刘秋云顺口说了句有个姓欧阳的找过你,郝允雁心里莫名的忐忑,总觉得与关洁有关系,果然在电话里得知关洁枪伤在医院里,欧阳雅夫开车接她去医院探望关洁,顺便提下让白敬斋帮忙疏通日本人,郝允雁一听又是关阿狗,重又唤起了昔日的悲伤,让她可叹的是这次最受伤害的居然是关洁,她忿忿说了句:“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应该让政府把他收了去。”欧阳雅夫说:“所以我请你帮忙,让白老板通通路子,他跟日本人熟,现在警察不敢抓他,只有日本人了。”

关洁看到郝允雁来看她了,激动得热泪夺框而出,郝允雁也泣不成声的问:“好点了吗?疼吗?”——此时两人仿佛有了共同的敌人,不再有任何的隔阂。

下午郝允雁去宝顺洋行找白敬斋,美代子正好在那里,他们是在谈论为日军在华中战场酬军饷的事,因为郝允雁是这里的常客,洋行的职员也不拦她,径直鲁莽的闯进办公室,美代子不认识她,很生气的质问:“你是谁?”美代子今天穿了身男装,郝允雁见是个不男不女的日本人,没好气的反问:“你又是谁?”白敬斋忙上前相互介绍,郝允雁把他拉出办公室说明来意,白敬斋为难的说:“这浑水我们还是别去趟,维持会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有日本人撑腰,都是不要命的主。”郝允雁生气道:“这怎么能够说是趟浑水?这个关阿狗以前对我干的事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回连自己妹妹关洁也不放过,亏得她还为了救这畜生挡了子弹,差点死了,他还不罢休,冲到欧阳家对人家太太施暴,你要不管我不理你了。”白敬斋支支吾吾说:“现在我正忙着,要不晚上到我家去,我们慢慢研究。”郝允雁急躁的说:“欧阳先生在等我的回信,你还研究个屁,不为关洁,你难道也不替我报仇,要你这种男人干嘛?”白敬斋尴尬的说:“不是我不帮,这事我很难向日本人开口的晓得伐?”郝允雁指指办公室里说:“那女人不是日本特高课的吗?”白敬斋压低声音说:“她很不好说话的,被去捅这娄子。”

美代子站在门口偷听,为了让白敬斋答应筹集军饷有心替他解这个困,一个关阿狗而已,杀了他有的是替日本卖命的奴才,既然提到了她就索性出来笑道:“抱歉,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这个关阿狗真不是东西,我会敦促警察署去逮捕他。”

白敬斋为这事在军饷问题上作了巨大的让步,美代子很满意,马上通知警察署去抓捕关阿狗等人,任务落到了管辖欧阳公馆区域的警察身上,负责抓捕的就是在欧阳公馆看见关阿狗等人的那名领头的警察,立刻去维持会抓人,只抓了几个涉案的人,有个漏网的瘌痢头是跟关阿狗一起去洗澡回来执勤的,跑到澡堂去通知他。这回警察去关阿狗家抓捕,水果铺铁将军关门,姨妈带着女儿还在欧阳公馆。关阿狗自从敲诈了欧阳雅夫的钱后,分给手下知情的二十多人一部分,其他的藏在床底下,所以他现在有钱了,频频出入馆子喝酒,完了逛窑子,这回他打发走余下的兄弟一人在包厢里玩女人,瘌痢头报出关阿狗的名号,澡堂将他引到一间包厢门口,瘌痢头门也不敲的闯入,里面烟雾缭绕散发着肉夹气,关阿狗丑陋的撅着臀部在受虐,骂道:“册那娘个,你找死啊?”瘌痢头脸色灰蒙蒙说话都结巴了,旁边有没穿衣服的女人也视而不见了,喊道:“队、队长,不......不好了...”——关阿狗耐着性子听完不信,说:“他们吃豹子胆啦,我是美代子的人也敢抓?”瘌痢头说:“已经有八个被他们戴上手铐押走啦,你不跑我可跑啦?”

关阿狗见他如此慌张断定不会是假,迅速穿好衣服回家,警察已经离开,门口有几个邻居仍在围观朝他指指点点,他骂道:“穷瘪三,在说什么呢?”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有两个男孩在大人的教唆下在远处唱道:“关阿狗,是条狗,时间不到养着走,时间一到狗绳收......”

关阿狗这才明白这可能真的是日本人要抓他,顿感被过河拆桥的苦楚,他必须跑了,从床底下取出藏钱的小箱子,跑到周家渡码头雇船独自往苏州逃去,六年前他为了逃债去那里混迹过。瘌痢头从澡堂出来也是回家取钱准备开溜,警察守株待兔一下将他逮着,到此所有该抓的只剩下主犯关阿狗,那八名维持会的抓了后关在监牢里等候处理结果。美代子考虑到这是维持会的丑闻,绝对不能司法解决闹得满城风雨,就买通警察在监牢里将这八个人毒死,然后伪装成自杀,警察署为了自证清白暗中拍了照片留档,白敬斋在警察署里有人脉,认为这是个有趣东西,就高价买来这些照片的翻拍版本,用来取笑欧阳雅夫,他对这个宿敌的遭遇是幸灾乐祸的,替他办了抓人的事就带上照片去他家假惺惺的慰问。他是白天去的,有意的避开欧阳雅夫,这回二妈带着关洁的女儿到医院探望母亲,家里除了下人只有上官露管着另外两个孩子,坐在风凉的客厅里喝绿豆汤,另外两碗搁在盛着凉水的面盆里,香案上有只无线电放着独脚戏,正好与一只陶瓷关公像并排,无线电原来是欧阳雅夫父亲房间里的,以前是他们父子俩电台里学京戏用,后来父亲去世就搁着,现在是二妈房间里当摆设,欧阳雅夫没有对手戏也不再去听,刚刚搬出来时,小脚女佣吴妈提醒道:“这上面放无线电会不会对神灵不敬?”上官露不信这,一脸无所谓的说:“这关老爷整天怒发冲冠也该笑笑了,不碍事放着吧。”然后听到有劲的地方痴头怪脑一惊一乍咯咯笑着,难得欧阳公馆只有她一个主人,很快调整了心情,与欧阳雅夫彼此说开了她也没有遗憾,该吃的吃,现在该笑的笑。院子里太阳旺旺的像个大蒸笼冒着热气,两个小少爷如蒸笼里的馒头跑来跑去,又举了根竹竿树下挑唧唧喳喳的夏蝉,吴妈跟着他们后面直喘气。上官露笑着喊道:“吴妈,你就过来歇会吧,他们小孩出出汗不碍事,你别中暑啊。”吴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行,二妈关照我一步也不离二少爷,万一擦破点皮我饭碗也要敲掉。”上官露笑了,说:“没那么严重,回来吧,我替你兜着。”

大门口在叫卖赤豆棒冰,声音洪亮而又打着卷,她儿子在喊:“姆妈我要吃赤豆棒冰。”另一个也喊:“我也要吃。”上官露向吴妈招招手一边掏出零钱给她吩咐:“你快去拦住那卖棒冰的,买四根。”

吴妈听自己也有吃,乐呵呵接过钱出院子,在大门口正好撞上白敬斋,她认识,唤了声:“白老板您来啦?”白敬斋欠个身问:“主人在家吗?”吴妈急着要去拦卖棒冰的,说:“只有太太在,您请进吧。”门卫也不好说什么,白敬斋心头窃喜自己今天来着了,大大方方的进得院子远远的看见上官露,夹着皮包招呼道:“欧阳太太,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他的热情是虚伪的,而且略带着玩世不恭,上官露一怔,自从在丈夫纳妾宴会上被他胁迫后有五年未见,突然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免心慌意乱的关掉无线电,端起已喝到碗底的绿豆汤假装舀了几口送嘴里慢慢嚼着,显得对他不屑一顾。白敬斋到客厅又叫了声:“欧阳太太您好。”上官露不想表现出自己弱者的一面,爱理不理的放下碗,眼皮抬起问:“你怎么来了?我丈夫不在,请回吧。”白敬斋左顾右盼发现其他姨太太确实也不在,便不当自己是外人找了个位子坐下,笑容可掬地道:“不不不,今天我是专程来找欧阳太太的,有份东西想必您一定感兴趣。”说着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是被“畏罪自杀”的那八名维持会犯人,往桌上一扔说,“来看看这是什么?”上官露坐在大堂的香案旁,白敬斋坐的是中间吃饭的八仙桌边,隔了几步距离她伸长脖子望了望大惊失色,惊慌不堪地喊道:“快拿开,快拿开。”白敬斋敲敲桌子问:“这么快你就忘记他们了?”此话一出仿佛点醒梦中人,上官露觉得面熟,他们正是前个礼拜闯到家里来糟蹋过她的人,激动的转过身看了又看,惊蛰似的尖叫:“是他们,就是他们……他们死了?”白敬斋满意的点点头说:“是白某走的关系抓到警察署的,据说他们是畏罪自杀,嘿嘿,死得正好。”说着诡谲得笑笑,暗示是自己的功劳。

吴妈拿来棒冰分给两个少爷后,递给上官露,自己嘴里含着一根,好像生怕白敬斋在自己轮不到吃一样。上官露被这几张死人照看了反胃,加之又想起自己的遭遇,挥挥手轻声说:“我不吃,你吃两根吧。”吴妈含在嘴里的棒冰接住,哈了口气,把另一根递给白敬斋问:“白老板您……?”上官露嫌她烦,驱赶她道:“人家不吃,你忙少爷去吧。”吴妈看看尴尬的白敬斋灰溜溜到院子里去了。

白敬斋装着神情凝重地说:“可惜主犯关阿狗漏网了,哎,遭雷劈啊。”

上官露斜眼看看他,心想,你也得遭雷劈,她现在想一个人静静,对他说:“谢谢你给我看了这些照片,我知道了,你回吧。”又一看儿子抓了只夏蝉跑着,引得二妈的儿子大喊大叫追他,他打着赤膊上身晒得黑黝黝,便训斥道:“富儿别跑,蝉给你弟弟玩,你们可以回来了,都晒成煤炭啦。”白敬斋并不想这么就离开欧阳公馆,两人能够单独在一起是很难再觅到的机会,正找着话题问:“那前面跑的是你儿子?”上官露本来不想搭理他,说到儿子猛然想起丈夫的怀疑来,有意让他给澄清一下,便顺着他话应道:“是,前面打赤膊的那个。”白敬斋做作的称赞道:“长得真精神。”他盯着上官露脸打量了番又说,“完全像你,不像他爹。”说完又感叹道,“哎,欧阳这小子真有福气,孩子有仨,两男一女。”上官露戳了他句说:“记得你说过自己没有生育,这能怪谁呢?”她极力将话题往这方面靠着。白敬斋看吴妈带着两个少爷进客厅,嘘了声说:“轻点,这可是男人的尊严,我可只讲给你一个人听过。”白敬斋向她儿子招招手将他揽到面前摸摸他头,仿佛触景生情的感叹道:“要是我的儿子多好啊。”上官露怕他说出事情来让吴妈到处乱嚷嚷,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忙支开她说:“吴妈,你带这两个去洗澡,要不一会二妈来了看自己儿子鬼一样非责怪你。”

吴妈领着两少爷走了,上官露不想再拖延时间了,开门见山道:“你刚才当着孩子和下人面乱说什么啊?”白敬斋两手往外一摊说:“我又没讲是我的。”

“我丈夫一直在怀疑他是你的,你作孽不作孽?”

“啊?”白敬斋楞住了,缓过劲来问,“你没告诉我生不出?”

“说了,被他打了顿后认为我在说谎。”

白敬斋面露窘态的道:“这话我也开不出口啊,难不成当欧阳先生面说你儿子不是我的,我没有生育能力?”

上官露不吱声了,也想不出得体的方式,白敬斋思索许久谨慎地问:“要不我今天等他回来找机会向他旁敲侧击?我不说到你,这样你可以自然点。”上官露明白他的意思,说:“这样好,为了这事我可没少挨他的白眼,女人摊上这事你们男人是没有体会的。”说完望望墙壁上挂着的大钟,又说,“才三点,他一般要六点回家,我让吴妈打电话唤他回来吧。”脸一侧扯开嗓子喊道,“吴妈——”

吴妈手湿淋淋的从边上卫生间出来问:“太太什么事?”

“吴妈,你马上打电话给老爷,说家里有事马上回来,别的不用说。”

吴妈打完电话走后,白敬斋似乎觉得自己跟这个小女人单独的时间不多了,乘她不注意猛抓住她细巧的手说:“欧阳太太,我替你解决了坏人怎么感谢我啊?”上官露愤怒的抽手义正词严地说:“白老板,请你放尊重点,我今天之所以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来,全是因为你造成,你不思悔改反而到我家来调戏我,跟关阿狗他们几个流氓有何区别?要我感谢你?我要感谢你对我做的那事吗?真是卑鄙无耻!”白敬斋被骂得灰土灰脸的反驳道:“两码事,这次我帮你忙总没帮错吧?”他仿佛动了真气,越说越激动,桌子一拍威胁道:“好,既然你不领我情,那我也豁出去了,待会你丈夫回来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上官露大眼瞪着他问:“你想怎样?”白敬斋十分干脆,耍起无赖道:“我就说你儿子是我的,今天便是来要人。”上官露犹如被狠狠击了一掌,脸麻了,呆呆的看着他,眼泪莹莹的滚动没有出声。白敬斋见她似有屈服,慢慢站过去到她背后说:“如果你听话,我就会让你摆脱困境,不然……”他的手搭在上官露肩膀上捏了捏,她慌忙向四处扫视,说:“放手啊,被人看见如何是好?我丈夫也快要回来了,你不会成心看我死吧?”白敬斋看看钟说:“打电话到现在还不到半小时,他从店里到这怎么也得一个钟头吧?难道他坐飞机来?”

“那吴妈看见也不得了,她嘴巴快着呢。”她潜意识里已经屈服。

白敬斋听听声音说:“还在打水战,别怕。”

上官露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说:“求求你别冒险好吗?我承担不起。”

白敬斋也不是非要贪恋她这一时,对于女人的渴望在他心里一个郝允雁已经足够完美了,世上没有谁可以替代,与郝允雁的男女关系过去了近六年,每次与她在床上时依然透着那股新鲜的香气和激情四射,仿佛是爱的初尝,而且越到年老越觉得自己的高攀,继而产生征服后的快感,正如他现在要在这特殊的环境里去征服别人的太太一般。他手又搭上她肩膀,抓得很紧,上官露没有再甩开,知道这是徒劳的,只说了句:“你捏疼我了。”白敬斋说:“好,我温柔些。”双手顺势滑进她的绸缎衣领口,捏到她微隆的贫胸,一笑说:“你胖了嘛。”上官露红着脸东张西望着,时儿身体被他恶作剧抖几下。

卫生间门啪的重重朝外打开撞在墙壁上,两个湿淋淋的少爷赤膊只穿了条三角裤前后冲出来,把白敬斋和上官露都吓一跳,他连忙抽出手看到吴妈拿着浴巾追赶他们,假装在看香案上的关公。

“吴妈,赶快让他们两个去睡会,要不澡白洗了。”说完她后悔了,不应该支开吴妈给白敬斋制造机会,改口道,“要不先让他们到客厅里身上水吹吹干。”说着站起来那边有台关着的电风扇打开来。她平时不爱吹电风扇,说这样肌肤会因为干燥变老,是个耐得住热的女人,属于性格文静,不像关洁和二妈火烧火燎的脾气。白敬斋想赶他们走,说:“客厅里虽通风,却不如在房间里床上坐着心静。”吴妈也有同感,毫无意识的说:“白老板说的对,来,大少爷二少爷,去房间里我们讲故事啊。”孩子听讲故事,乖乖的跟着去了房间,上官露还想说什么被白敬斋急猴猴抱住,手从衣摆伸进去撒起野来,挣扎中桌上的碗碰到地上,两人像是全然不顾及,上官露半推半就身体往后仰到八仙桌上,衣服被掀到脖颈,猛的听到门外汽车喇叭声,两人同时整理衣服,二妈快步已经走进客厅,欧阳雅夫将车驶往车棚没有出来,他和二妈是在欧阳公馆的路口撞见的,进入客厅一眼就看见白敬斋和太太慌慌张张的气氛,地上的碎碗一地。

“吆,白老板在啊?”二妈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碗。

上官露也醒悟过来帮着拣,说:“刚才不小心碰的,正要让吴妈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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