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黄澄澄的太阳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有气无力的；天空真见鬼，这算什么天呀，既没有澄净的蔚蓝色，也看不见浓密的雨云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混沌沌的一团，仿佛也弥漫了一层雾。
唉，雾，雾……阿明的胸口，也像塞满了雾，迷迷糊糊，空空荡荡的……
“呱呱”，蛤蟆叫得真讨厌，他飞起一脚，把它踢到水沟里去了。“哞”，该死的老水牛，吃着草还要瞎叫唤，慢吞吞的，吃两口，就抬起头来东张张，西望望，好像它不是一头牛，倒是个撒娇的小孩子。“快吃！”阿明在它的屁股上狠狠揍了一拳。
可是，让牛吃饱了以后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阿明后悔，阿明真后悔呀！
早晨，阿芳被他们赶走以后，并没有回家去，也没有向爷爷告状她不是一个喜欢告状的孩子。但是离上学的时间还早，一个人待在家里怪无聊的，她就蹦蹦跳跳地朝打麦场跑去。她想找几个女孩子，跳跳橡皮筋，或者“跳房子”。平时她很少玩这类游戏，她的淘气性格使她更喜欢玩男孩子的游戏，但是男孩子们赶走了她。不过，她在麦场上，也没有找到别的女孩子，而只见到了农忙托儿所的一群一点点大的小娃娃。因为爸爸妈妈们天不亮就要下田，所以托儿所的“上课”时间，竟比小学校早了许多。他们的所谓上课是很奇特的，既没有课本，也不用黑板，只是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每个孩子拢在一起，由好心肠的赵阿婆牵着，好像牵着一串会蹦会跳的小羊羔。孩子们有的唱，有的喊，有的咿咿唔唔地哼着，把乌溜溜的小眼睛，贪婪地盯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的白蝴蝶身上。
阿芳很有兴趣地望着这些小娃娃，她觉得很好玩，也很可怜，为什么要用这么个办法呢？这多不自在呀！她想如果把她排进这个队伍里，她一定要大哭大叫的。
忽然，他们中间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真的哭了起来。她哭得好伤心，两条小腿在地上乱蹬，脸上涂满鼻涕眼泪，玉米须似的小辫子也散了，赵阿婆怎么哄也没用。于是阿芳走过去，蹲在地上抱起了她，问：“小苹，你为什么哭？”
“哎呀，这只小货色顽皮得要命，要青蛙玩，我老太婆哪能去捉啊！”老保育员在一旁气呼呼地数落。
要青蛙？这太容易了，阿芳嘻嘻一笑，别转身去就捉了一只，用草茎把腿拴了，拿给小苹。
小苹不哭了，满是眼泪的脸上露出笑容。阿芳给她揩了揩鼻涕眼泪，她就拍着手，趴在地上逗青蛙玩。
别的小孩子见了，都嘴巴甜甜地叫起来。这个说：“阿芳姐姐，给我捉只蝴蝶。”那个喊：“阿芳姐姐，我要蝈蝈！”阿芳顿时忙得不亦乐乎。她是个热心肠的小姑娘。
最开心的要数小苹了，因为她已挣脱了赵阿婆的管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和青蛙玩了。青蛙好调皮，“呱”的一声就往前跳一步，小苹马上就朝前一扑，抓住草茎，不让它逃掉。当然小苹马上又故意松开草茎，放青蛙跳开。就这样，青蛙跳到麦垛后，小苹追到麦垛后；青蛙逃到水沟旁，小苹追到水沟旁。后来，青蛙一下子跳到了氨水池上，坐在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得意地呱呱叫着，把嘴巴咧得老大，眼珠子也鼓得老大，似乎在得意地对小苹说：“这下，你抓不到我了吧！”
但是调皮的小苹，竟也蹒跚着爬上了搭在氨水池上的跳板，伸手要去抓那只青蛙……
“小苹”赵阿婆见了，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吓得声音都走了调。她知道，小苹只要一个站不稳，滑进氨水池就没命了。赵阿婆想跑过去抱小苹，无奈年迈腿软，怎么也走不快。正在这个紧急的时候，眼疾腿快的阿芳，一个箭步冲上前，登上跳板，一把将小苹抱了起来。这时赵阿婆也赶到了，她从阿芳手里接过了小苹。
小苹哭着要青蛙，两腿乱蹬起来；想不到这一蹬，正好把站在跳板上的阿芳碰了一下。阿芳没留神，身子一晃，就掉到氨水池里去了。
“救人哪”赵阿婆拍手跺脚地大叫起来。
……
这些都是放学以后阿明听大人说的。阿芳上午没去读书，下午也没去她在医院里躺着。听大人们说，幸亏抢救及时，她的生命没有危险了，但是一双眼睛被氨水熏坏看不见了。
“眼睛，唉，眼睛……”阿明哼哼着，他想，眼睛是多么重要啊！如果眼睛瞎了，看不见天上的云，看不见地上的草，看不见水里的鱼，也看不见梅子，看不见鱼鹰，看不见老水牛……看不见一切好玩和好吃的东西，这该怎样的痛苦啊！
阿明羞愧不安地闭上眼睛，顿时面前一片漆黑阿芳的眼睛就是这样看不见了，这是真的！
怪谁呢？怪青蛙？怪小苹？怪赵阿婆？……不，不，都不是，真正要怪的，是他阿明！
是的，如果他不用竹竿戳她，不轰她走，那么她就一直蹲在树上看他们放鱼鹰；而蹲在树上看鱼鹰，就不会到场上去；不到场上去，就不会碰到赵阿婆和农忙托儿所的小孩子，也不会去捉青蛙；不捉青蛙，小苹就不会爬到氨水池上去，阿芳就不会因为救小苹而熏瞎眼睛了……
“怪阿明！怪阿明！怪阿明啊！”阿明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他觉得鸟儿在头顶上啁啾，是喊出了这样的声音；风在竹林里呼啸，也发出了这样的调子。他难过极了，恨不得狠狠地把自己揍一顿，虽然这样做对阿芳的眼睛没有一点好处。
他想他怎么会这样坏，这样恶作剧地用竹竿去戳阿芳呢？鱼鹰捉不到鱼，根本和阿芳不相干，可是他却怪到了阿芳头上，喔，他是多么坏，多么坏哟！
他又想到阿芳是女孩子中间最大方的一个，即使吵架，过一夜，就又笑眯眯的了，从来不记仇。他骂了她，可是她还送老豆腐给他的鱼鹰吃。听“小姑娘”说，今天一早，她还拿了一个新编的草窝来，要不是自己发火，她就送给鱼鹰睡觉用了呢。再有，那一次偷梅子，她也不是存心来捉他们的，事后她也没有告诉爷爷……对了，阿芳还曾把自己编的小升箩、小篮子和小斗笠送给他，她的手多灵巧啊！真不应该欺侮她，有一次她想骑牛，他却故意吓唬她……
充满了后悔与内疚的阿明，最后想到了阿芳今天的行为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抢救别人这是书上赞扬、喇叭里广播的英雄行为，阿芳真的做到了。如果换了他阿明，会这样做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他不知道。
“嘀哩，嘀哩”一阵悦耳的鸟鸣在他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看见河沟边的菖蒲丛中，栖着一只可爱的黄莺儿。如果是往常，他一定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捉了，哪怕明知捉不到也要去捉一捉。可是现在，他却拾起个土块，“啪”地朝菖蒲丛扔去。受了惊的黄莺儿展开翅膀扑棱棱地朝天上飞去了。阿明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县医院，飞到阿芳的病房里。阿芳现在在做什么呢？她躺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她很痛吗？她还想不想鱼鹰了？她曾经是多么喜欢他的鱼鹰哟！她躲在大柳树上看，可自己用竹竿戳她，她哭得多么委屈啊！
想到这里，阿明的心里一酸，两行热泪淌出来了：他不应该戳她呀，他应该让她好好地看一看，可现在，她再也看不成了，看不成了……
阿明发狠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突然决定，到医院里去看看阿芳。不是很多人都去了吗？阿芳爷爷，生产队长，还有小苹和她妈妈……
可是，大人到医院去看病人都是带慰问品的，他去看阿芳，要不要带呢？
要，当然要，只是……他带什么礼物呢？他记起有一年，妈妈治阑尾炎住医院，舅舅来看她，带了两个水果罐头，还有一瓶橘子露；“鸭子”的妈妈住医院，“鸭子”爸爸去看她，带了一包鸡蛋糕，还有一袋麦乳精。可是他没有钱，不要说水果罐头和麦乳精，就连一块鸡蛋糕，他也买不起呀。想到这里他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平时嘴巴太馋，一有好吃的马上就吃掉了；偶尔爸爸给自己两毛钱，也赶快跑到小店里去买一包盐金枣吃，甚至有一次把买橡皮的钱也买东西吃掉了。噢，对了，他还常常使用阿芳的橡皮呢。
阿明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鸭子”一摇一摆地跑来了。
“阿明，阿明！”他欢欢喜喜地喊着他的好朋友，“什么时候放鱼鹰呀？”
提到鱼鹰，一下子又戳到了阿明心上的痛处，他没好气地哼了声：“放个屁！”
“鸭子”这才觉察到阿明的不快：“哟，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阿明头也不抬。
“鸭子”是个直肠子，既然阿明说“没什么”，那么，他也就真的认为“没什么”了。所以，他马上又兴冲冲地问：“我们今天玩什么呢？”
“不玩了。”阿明淡淡地说。他还在想，他到底带什么慰问品去呢？他没有钱，爸爸也不会给他钱的。不过今天家里煮了许多粽子，本来他准备当作早饭的一挂粽子，还没吃呢，就带去送给阿芳行吗？
“鸭子”见阿明老不理他，觉得怪没意思的，同时没有了阿明的指点，他好像六神无主似的，忍不住又问：“那我们干什么呀？”
“跟你说不玩了就是不玩了，你怎么像老太婆一样烦？”阿明生硬地说。
“可今天是端午节呀，我们去拔菖蒲好吗？”“鸭子”笑嘻嘻地说，一点也不计较阿明的态度。他满以为阿明会同意他的建议的，因为每年端午节，他们都要拔许多菖蒲，拿回家去熏。据说端午节用菖蒲熏了屋子，可以使人消灾免病。
阿明沉着脸不作声，习惯于听从阿明的“鸭子”对自己的这个主意就失去了信心，他赶紧改变主意，说：“要不，我们去偷梅子吧。听说阿芳住院了，她家里今天没人。”
“偷你个戆棺材！”阿明抬起头来，狠狠瞪着“鸭子”骂了一句脏话。
“鸭子”被骂得摸不着头脑，只好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同时用充满委屈的目光望着阿明。
阿明仍不理会他。“鸭子”自己拔了一会菖蒲，又捉了一只蝈蝈，到底还是忍耐不住，又凑过来，怯怯地问：“阿明，你今天吃了几只粽子？”
阿明向他翻了一眼：“一只也没吃！”
“……”“鸭子”又傻眼了。阿明的态度使他也没了兴致。为了让他的好朋友高兴起来，他想来想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大鸭蛋，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比了又比，然后把其中一只递过去，讨好地说：“你要鸭蛋吗？早上和弟弟分鸭蛋，我挑了两个最大的。”
“谁要你的鸭蛋？”阿明说。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鸭子”手上那两只散发着苇叶清香的碧青圆润的大鸭蛋时，突然他的心里一亮：“要，两个都给我。”
“鸭子”又是一愣，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阿明，嘴巴咧得老大。要知道，早上为了和弟弟争这两只大鸭蛋，还挨了妈妈的一顿臭骂呢。刚才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决定给阿明一只的，没想到，阿明竟要两只。
可是好朋友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鸭子”把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最后终于乖乖地一起递过去了。
“都给你。”“鸭子”轻轻地、但是坚决地说。
“阿芳见了一定会喜欢的。”阿明接过蛋，喜滋滋地想。他决定马上去医院，不过得找一个人替他看牛，要不，他回来要挨爸爸打的。
正在这时，“小姑娘”远远地走来了。他衣服穿得很整齐，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阿明刚想喊他，只见他把头一低，闪到了另外一条道上，而且走得很快很快，好像怕人来追似的。
“‘小姑娘’，‘小姑娘’！”阿明奔过去，不客气地把他从一棵水杉树后面拖出来。
“你到哪里去？”阿明粗声粗气地问他。
“小姑娘”慌忙摇头：“我不到哪儿去。”
“那你给我看牛。”阿明说。
“小姑娘”一听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不……我有事。”他结结巴巴地说，高低不肯替阿明看牛。
阿明一听心里可火了：“你刚才说没事，一会儿又有事了。你说，到底看不看？”
“小姑娘”怯怯地向阿明望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要上街去……”
“上街？”阿明心里一动，“我也上街，我要到医院去。”他非常爽气地说。
“小姑娘”听了，脸上闪出了光辉：“你要到医院？你去看阿芳？”他兴奋地说，“我也是的。”原来，他就是准备去看阿芳的，在他的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着一大包又香又甜的酥糖，这是外婆送给他过端午节的，他一块也没舍得吃，甚至连香味也没敢闻一闻，打算全部送给阿芳。另外，还有一只乌龟，就是早上阿芳从树上掉下来的那只。
阿明没有吭声，侧过脸去，吩咐“鸭子”：“你来放牛，吃饱了牵它到池塘里去，让它洗个澡。记住，不要让它吃到蜗牛。”
“鸭子”顺从地接过阿明手里的牛绳，眼巴巴地望着阿明。阿明说：“我们要到医院去看阿芳。”说完，就拉着“小姑娘”的手，转身走掉了。
“鸭子”望着他们的背影，先是愣了愣，接着赶紧追上去，迟迟疑疑地盯着阿明问道：“你……你们，和阿芳好了？”
“小姑娘”向“鸭子”望了一眼，破天荒地用一种骄傲的、理直气壮的口气说：“人家为了抢救小孩，自己负了伤，还不好啊！”
“鸭子”尴尬地搔了搔头皮，讷讷地说：“你们都好了，那么……那么我也和她好了。”
“鸭子”说完，阿明和“小姑娘”就走了。没走几步，“鸭子”又“哎，哎”地叫着追上去。阿明不知出了什么事，转过脸去，奇怪地望着他，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说：“既然好了，那就把鱼鹰带去给阿芳玩吧！”
“哎，我怎么没想到呢！”阿明兴奋地一敲脑袋，一溜烟回去抱鱼鹰了。
“鸭子”傻乎乎地笑了，他终于也想出了一个高明的好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