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真黑呀！竹林呢？池塘呢？家门口那棵老梅树呢？都不见了。怎么回事呢？眼前，只剩下黑，一片漆黑……阿芳心情烦躁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身边轻轻地嘘了口气：“好了，她醒了！不要紧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阿芳，阿芳！”爷爷在她耳边轻轻呼唤。
“阿芳，好孩子！”一位妇女急迫地接着喊道，“小苹，快叫姐姐，阿芳姐姐！快把苹果给姐姐！”
“阿芳姐姐！”黑暗中传来一个稚嫩的小孩子的喊声，好像那么遥远，又好像那么近。随即，她的手触到一个冰凉的、圆圆的坚实的东西。于是，一切她都记起来了：青蛙、小苹、氨水池……
“爷爷，我这是在哪儿？”阿芳对着黑暗，发出了虚弱的问话。
“好孩子，这是在医院，你好好休息。医生说了，过几天就会好的。”爷爷好言安慰阿芳。
真怪，爷爷的嗓门，本来总是像打锣一样的响因为他自己有点耳聋。今天怎么哑了呢？好像是患了感冒，或者是喉咙发炎。其实，爷爷既没有感冒，喉咙也没有发炎，而是过度的悲伤所引起的。因为医生告诉他，他心爱的小孙女的眼睛失明了，同时，这种伤还没有治好的先例一些表示学问的名词，爷爷完全听懂了，虽然他不认得一个字。阿芳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爷爷还来不及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他们。可怜的老人只好一个人先承担起全部的痛苦了。
当然，此刻还有一个人也很痛苦，这就是小苹的妈妈。她除了为阿芳的眼睛担心以外，还受到一种良心上的折磨。阿芳是为了救她的孩子才熏瞎了眼睛的呀。这种折磨是一切痛苦中最深沉的痛苦。这位好心肠的妈妈甚至在医生面前哭肿了双眼，整整一个上午只是苦苦哀求：“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吧！”
医生们很同情她，很理解她的心情，同时，阿芳的事迹也使他们非常感动。最后，他们说：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想办法。
小苹妈妈得到这句话，好像溺水者抓到了一块可以救生的木板，从上午到现在，在阿芳还没有醒来之前，她反复地在病房里念叨：“医生答应想办法，会有办法的，会好的。”
对于她的热诚，爷爷好像完全聋了一样。现在，看见阿芳醒来，小苹妈忍不住流出了两行眼泪，但她马上迅速地拭去了，因为她懂得，眼泪会给病人带来更多的痛苦。
“阿芳呀，你救了我们小苹，我们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的。”小苹妈拭过眼泪，哽咽着说，“你是个顶好的好孩子，你们老师等一会就要来看你，喇叭里还要表扬你……噢，对了，你不用担心，医生说，你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有办法的，很快……等你好了，我们小苹还要让你给捉青蛙玩。”
“阿芳姐姐，等你好了再给我捉青蛙好吗？”黑暗中又飘来小苹天真稚气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清凉的水，平息了阿芳烦躁的情绪。她安静下来，把苹果拿到鼻子下面，嗅着它的清香的气息。
“阿芳，你想吃苹果吗？想吃我给你削。”小苹妈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小刀。
阿芳摆摆手，她不想吃，但是她想玩一会儿。她轻轻地摩挲着苹果，把苹果贴在脸上和嘴唇上。过了一会儿，她问：“婶婶，这是一只红苹果吧？”
“哎，是……是，这只苹果红透红透。”小苹妈慌忙回答，但是她的声音在打颤，泪水也在眼睛里打转。
“阿芳姐姐，这不是红苹果，这是绿苹果,绿的！”天真的小苹突然喊起来。
“啪”的一声，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小苹的屁股上。
小苹不知为什么挨了打，委屈地大哭起来。爷爷在旁看不过，忙过来劝说：“别，别，小苹妈，你这是做什么？小苹她懂什么，这苹果……”说到这里，爷爷痛苦地摇摇头，嗓音又哑了。
躺在床上的阿芳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苹果是绿的，而不是红的，自己看不见，反让小苹挨了打。她感到非常伤心。小苹在哇哇地哭，阿芳弯弯的嘴巴也一扁一扁的，就像平时受了委屈时那样。
小苹妈见她这样，顾不得理会哭闹的小苹，一头扑在床上，反反复复地说：“阿芳，你不要难过，医生说会好的，会有办法，有办法的……你救了小苹，我们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一生一世……等小苹长大了，喊你过房娘……”
什么？过房娘？阿芳觉得奇怪，惟恐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由得问了声：“婶婶，你说什么？”
“我说你救了小苹，我们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以后小苹大了，叫她喊你过房娘。”小苹妈揉着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
“嘻嘻，嘻嘻！”阿芳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实在太可笑了喊她“过房娘”，她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小苹妈见阿芳高兴了，心里感到一丝宽慰，转身想给阿芳弄点什么吃的她带来了一条活鲫鱼，还有香菇，可以熬一碗鲜美的香菇鲫鱼汤。可是，她一抬头，忽然惊叫起来：“哟，你们两个来了！今天怎么这样斯文，一点声音也不出，倒把我吓一跳。”
“婶婶，谁来啦？”阿芳问。
“阿芳！”“小姑娘”赶紧走到床边，亲热地叫了一声。
“阿芳！”阿明跟在“小姑娘”后面，轻轻叫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阿明，‘小姑娘’！”阿芳高兴地喊起来，“快过来，过来！”
“小姑娘”走过去，俯在阿芳的耳边，轻轻地和她说话。阿明却像桩子似的站在那儿不敢动。他愣愣地望着眼睛上缠满纱布的阿芳，望着她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步也挪不动。装鱼鹰的笼子就在他背后，但是他不敢拿出来，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对阿芳说他为什么不早点拿给阿芳，为什么不早点啊！昨天，今天，曾经有那么多的时间，他在干些什么呢？他在和阿芳吵架、欺负她！唉，如果现在阿芳跳起来，把他曾经骂过她的那些话通通骂还他，该有多好啊！他一定不还嘴，也不打她，老老实实地听着，等她骂完了，他就拿出鱼鹰送给她。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阿芳现在是多么虚弱啊！她的脸色跟纱布一样白，尽管她还在微笑。
“扑通，扑通！”阿明听见自己的心在跳，他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挨了爸爸的打也没有这样不自在，在教室墙角被老师罚站时也没有这样不自在。这真是奇怪的事。
慢慢地，他抬起头来，看见阿芳的床头柜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罐头和食品。有奶油蛋糕，有苹果、麦乳精，还有橘子罐头这又是一件使他不自在的事，他带来了一份多么糟糕的礼物啊两只鸭蛋和一挂粽子。“小姑娘”倒好，还有一大包酥糖，可以体面地拿出来。可他怎么办呢？
正好这时，小苹妈对爷爷说，她要去问问医生，可不可以给病人喝鲫鱼汤。爷爷转过身去，指指外面打针的护士说：“你就去问问她好了。”小苹妈不肯，一定要去问“医生”，说着就往外走了。阿明趁他们正在说话不注意的时候，赶紧把鸭蛋、粽子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可是阿芳爷爷已经看见了：“阿明，真难为你啊！”爷爷眯缝着眼睛，感动地说，接着又转过脸去，大声道：“阿芳，阿明拿蛋来给你了。”
爷爷的态度使阿明的心里安定了，甚至还有几分神气起来。他把床头柜上的礼物放放整齐，然后抬起头，望着爷爷说：“蛋是‘鸭子’的，他本来也要来看阿芳的，后来我叫他放牛了，他没能来。”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讲出这样一套懂事、得体的话来的。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大人说过话，不觉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难为情，身子一动，脚碰到了鱼鹰笼子。阿芳爷爷一见，惊叫起来：“哟，这孩子，怎么还带个鱼鹰来呀！”
阿芳一听说鱼鹰，脸上显出高兴的神情。机灵的“小姑娘”忙向阿明使眼色，示意他自己拿过去。阿明终于鼓足勇气，把鱼鹰捧到阿芳面前，低下头，断断续续地说：“阿芳，昨天是我不好，我……没让你看。今天，我……我拿来了，给你……看。”刚说完，突然想到阿芳已经看不见了，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落在自己手里的鱼鹰漆黑的羽毛上。
阿芳却笑了：“谢谢你，谢谢你！”
爷爷站在旁边，又像伤风似地咳着，揉着自己的鼻头，嗓音嘶哑地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替阿芳谢谢你们。鱼鹰先带回去，等阿芳好了回去再玩。”
阿芳一听却不依了，在床上扭着身子：“不嘛，不嘛！我要，我要！”
“好，好。你要就要。”爷爷连忙一迭声地说。在家里，他对小孙女一向是百依百顺的，现在当然要更加顺她的心意了。
阿芳听说要把鱼鹰留下，咧开嘴又笑了。“小姑娘”望着她弯弯的嘴角，忽然痴痴地站住，失去了言语。他想，要是在平时，阿芳漂亮的眼睛又要弯成月牙，黑黑的瞳仁里会闪出两点晶亮的、活泼的小花朵儿来。可是现在……他难过地低下头去，默默地从书包里取出酥糖和乌龟。
“阿芳，这是早晨你丢了的乌龟，我帮你捡回来了。”“小姑娘”轻轻地说，把乌龟放在阿芳的枕边。
“‘小姑娘’，你真好我还以为乌龟丢了，再也找不到了呢！”阿芳又弯着嘴角儿笑了，“谢谢你，谢谢你！”她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说着，她慢慢侧过身，把手伸到枕边摸着。“小姑娘”见了，忙抓起乌龟放到她手里。
阿芳把乌龟放到盖在身上的白被单上，让它慢慢地爬着，微微仰起脸问：“‘小姑娘’，这只乌龟几岁了？”
“让我来数数。”“小姑娘”急忙说，伸手拿起了乌龟。
“哎，不，不，”阿芳忽然推开了他，“我想起来了，早晨我数到第四圈的时候，阿明他们来放鱼鹰了后面还有几圈，等我眼睛好了，再自己数。”
“好的，等你眼睛好了自己数。”“小姑娘”顺从地把乌龟又放回到被单上。
“阿芳，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骑牛，还放鱼鹰，还烧蚕豆吃。”阿明在一旁说。
“嗯。”阿芳认真地点了点头。黑溜溜的小乌龟在洁白的被单上蹒跚地爬着，那样子显得很可笑。
“爬到我肚子上了！”阿芳突然喊起来，一伸手，乌龟果然被她抓住了。
“格格格”，病房里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