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正当卡布在地里面把那条被埃博推平的土垄重新堆起来的时候,拉普希的妹妹萨洛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了他一个让他吃惊的消息:埃博把拉普希抓起来了。
卡布二话没说,便和萨洛一起从地里面往家赶。急得直掉眼泪的萨洛根本说不清埃博到底是为什么把拉普希抓了起来,卡布于是便不再问她,他自己心里琢磨,也想不出一点头绪。等到他们走到村子的外面,才看见小树林里面已经围了一群人,拉普希已经被绑着手脚关在一个由木头围成的“树笼”里面了。拉普希的另外一个妹妹和母亲正在一边哭泣着,旁边的村民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显。
卡布走到笼子旁边蹲下来,看到卡布的拉普希眼睛里面放出光彩。卡布问他是怎么回事,拉普希也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卡布只好来找他的舅舅。
还没进埃博的家,卡布就看到了埃博家门前放着几个瓦罐,他从瓦罐的旁边走过,进了埃博的家门。
埃博的家里正坐着一群村里面的老者,卡布见到他们一群人围着坐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事情,于是只好低下头退了出来,站在外面耐心等待着。好不容易挨到中午,那些个老者们一个个从屋子里面出来了,卡布这才进去见他的舅舅。
埃博见卡布绷着个脸,上来就问他为什么把拉普希抓了起来。埃博把他带到门前,指了指外面地上的几个瓦罐,说道:
“瓦罐,拉普希,放地里,酒!”
“酒”这个词让卡布心里面震了一下,那些瓦罐上面都有盖子,卡布走过去想揭开盖子来看一看,但是埃博厉声把他喝住了,他急忙走过来把卡布推开,因为触碰酒水明显是犯禁的。
卡布被埃博推得往后退了几步,心乱如麻。他又跑到“树笼”旁边,指着拉普希,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拉普希一脸无辜的表情,他向卡布辩解自己根本没有在地里面放什么罐子。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放过什么东西,今天上午他下地的时候看见不知道是谁把罐子放在地里面,还没等他打开罐子看看,就被埃博带着的一群人抓了起来,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知道罐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酒,酒!”卡布对他喊道。
拉普希脸上充满疑惑,随即马上就笑了起来,酒?罐子里面装的是酒?哈哈,他哪来的什么酒呢?肯定是埃博搞错了。拉普希的心情一下子就舒坦了。但是他还没高兴多长时间,人群中就传来了一个消息:埃博明天要把他送到乌古娅那里去。
这时候拉普希才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把他送到乌古娅那里去,干什么?他不禁心里面有些发虚,他还记得当时果马约纳巴都三个人被押到乌古娅村子里面的情景,难道他也要被绳子绑在木头上被扔进海里?不,不会的,他什么都没干,埃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肯定是酋长哪里弄错了。他坐在地上高声叫着埃博的名字,想让他过来把话说清楚,但是埃博始终没有出面,只有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前来向他传达了明天他要被押解到乌古娅那里的消息。
人群骚乱了起来,有的人对拉普希怒目而视,有的人却是满面狐疑。拉普希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看着周围的村民们,两个妹妹和母亲泣不成声,他的父亲此时正无力地瘫坐在家里,不忍心出来看见他的这幅模样。
卡布站在笼子旁边冷眼看了拉普希很长的时间,觉得还是要去找埃博把事情弄清楚,他也不太相信拉普希竟然敢于做出这种事情。可是罐子的确是在他的地里发现的,难道那些罐子自己长了脚跑到他的地里不成?卡布被这事搅得内心烦闷,如果不是拉普希那会是谁呢?
卡布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远远看见埃博正在让人把那几个罐子拿走,卡布这时候还不确定罐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他见那几个人端着罐子出了村子走向树林,于是便想着跟在他们的后面去看看。但是他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人拉住了,一位年轻人对他说埃博正在找他。
卡布见他拉着自己的手臂不放,无奈只好进了埃博的家门。埃博正站在屋子里面,他见卡布进来了,稍稍往里面退了一点。卡布还在想着罐子的事情,只想着早点结束好追上那几个人,没想到埃博却跟他说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计划。
他要让卡布明天押着拉普希去见乌古娅!
惊呆了的卡布气愤舅舅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做这件事情?虽然他以前确实看拉普希不顺眼,拉普希还抢了他在捕鱼节上的风头,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拉普希给他带来的东西比从他这里拿走的东西要多得多,那种原本在他心中的不服气不顺眼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为什么舅舅会想到他呢?哦,肯定是因为他的想法还停留在以前,觉得他和拉普希之间的关系还像以前那样不和睦。
转过弯来的卡布连忙向埃博解释,可是埃博根本不愿意听他的解释。这当然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能够抓到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乌古娅也会对卡布刮目相看的,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卡布几乎是被埃博像哄小孩一样从屋子里面推了出来,从始至终埃博都没有认真听他说一句话,卡布真想打掉埃博搭在他后颈上的手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埃博的这种做法厌恶至极。但他终究是忍住了,也没有说一句他不会那样做之类的话。
埃博把卡布送了出去,也把卡布满肚子的话挡在了喉咙里面,他走进屋来,为自己的成功小小激动了一下。只要卡布能够押着拉普希去见乌古娅,不也就说明了他埃博其实是积极反对“反动思潮”的吗?而且没有了拉普希,卡布一个人也不会去想干那些危险的事情了。哈哈,亏得他及时出手,想出这个主意,要不然后果可就不在他的控制之下了。
他从篮子里面拣起一个红色的圆形水果,用手在上面擦了擦,美美地咬上了一口。不久,那几个拿着瓦罐出去的年轻人回来复命,他们已经把那些“酒”处理掉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明天清晨让卡布把拉普希送走,就万事大吉了。
心乱如麻的卡布此刻坐立不安,他是绝对不可能亲手押着拉普希去见乌古娅的,他能怎么办呢?逃走!对,明天早上他早早地就离开村子,让任何人都找不到他,这样埃博就没办法逼着他去做了。有了退路的他转到村子外边一个安静的所在,靠在一棵树坐了下来。心里面在盘算着:就算他走了,还是会有人顶上他的位子,这样一来拉普希还是逃不掉一死,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去哪里弄来的酒和罐子呢?想到这里,他猛然记起之前那几个拿走罐子的人,他们把罐子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卡布站起身,马上进了森林。
他在森林里面搜寻了好久,哪里看的见什么罐子,照往常的规矩,处理这些罐子是要请巫师来的,巫师会把它们打碎。今天处理得如此迅速,好像也有点不太正常,卡布的一双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碎裂的陶片,因为他猜想那几个人应该是把罐子拿到森林里面砸碎了。
可是寻到下午他也没有见到什么碎片,这片森林也不大,他整个走上了好几遍,除了树就是草,哪里有什么碎片。
他饿着肚子回到公寓里面,随便吃了点东西,还有人继续围在“树笼”旁边。酋长是相当有威严的,虽然这些村民并不是一致认为那些罐子就是拉普希放的,但是既然埃博给了命令,也没有人敢于替拉普希出头,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喂着拉普希吃点东西喝点水,顺便哀叹一下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这么不幸。
卡布坐在公寓里面,他感到很累,吃完东西以后脑袋就有点晕,他闭上眼睛,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他的脑海浮现。他在地里面干活,萨洛过来找他,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然后他和她一起回家,看见拉普希被关在“树笼”子里面,拉普希是早上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被抓的,是什么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舅舅的呢?他家的地和拉普希家的又不在一块。对了,今天早上他好像没见到埃博到地里面去,以往他可不是这样,以往他都是和他前后脚出门,有时候还要早一点,怎么偏偏今天早上他就没去呢?而且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人去埃博家,难道就从他出门到埃博出门的这段时间内有人前来告发拉普希?那也太巧了吧!还有那些罐子,那几个人把它们送到哪里去了?罐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如果真的是酒的话为什么不请巫师?卡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等到他睁开眼来,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卡布的脑袋有点胀痛,他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感觉到背上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伸手去摸,拿出来一个小木筒,是捕鱼节的时候埃博送给他的。他把木筒放在一边,伸了个懒腰,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坐起来打开木筒看了看,里面早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但是诱饵的气味还残留着一些。黑暗中这气味让卡布快速清醒了过来,他重新把塞子塞好,拿着木筒走出了公寓。
他来到“树笼”旁边,树上已经绑上了火把,几个人在旁边看着,他们见卡布走了过来,往旁边退了几步,他们已经知道明天将会由卡布来执行押送的任务。卡布走上前蹲了下来,拉普希靠在一棵树上面,面容愁苦,他见卡布来了,微微转过头来。
卡布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索性就坐了下来,对拉普希说:
“明天,我,你,走,乌古娅。”
拉普希见卡布做了几个手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拉普希没有说话,把头低了下去闭上了眼睛,良久,嘴里面才低声地说道:
“萨洛,古丽······,萨洛,古丽······”
拉普希低沉的声音让卡布觉得非常难过,他紧紧抓住手中的小木筒,心像是被人紧紧揪住,突然他猛地站了起来,对着仍然低着头的拉普希看了一眼,大步向埃博家走来。
埃博的五个妻子,也就是卡布的五个舅妈,正在忙着为埃博准备晚饭,小表弟小表妹满屋跑。埃博的屋子和别的村民的屋子不太一样,除了要大很多以外,中间还用一排木头隔开,这五个舅妈和她们的孩子,遇上埃博找人来谈事的时候就会待在里屋。而且她们的孩子从小就分不清谁是他的妈妈,母亲们也不去惦记那个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她们共同抚养这一群孩子,如同每个都是她们亲生的一样。
一群孩子见卡布进来了,连忙跑上去把他围住,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高,屋子顶都快要被他们掀翻了。埃博从里屋出来,见卡布上门,于是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走过来问卡布有什么事。
卡布晚上很少会到埃博家来,眼前的情景让他感到很不适应,刚才还想说的话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个小表弟不断摇着他的手要他抱他,卡布对他咧嘴笑了笑,并没有弯下腰去抱他。埃博见他吵得厉害,自己把他抱了起来。
卡布见埃博在逗着那个儿子,也不看他一眼,尴尬地清了几下嗓子,埃博这才把脸转过来,看着卡布,等着他说话。
卡布抬起头望着埃博,说:
“明天,不,押着,拉普希,乌古娅。”
埃博见卡布连着重复做了好几个动作,好久才明白他的意思,卡布是想对他说明天不要把拉普希押送到乌古娅那里去,埃博脸沉了下来,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原貌,他哈哈一笑,对着卡布“呜~”了一下,那意思是在说“为什么”,似乎觉得卡布是在和他开玩笑一样。
卡布的脸抽动了几下,然后慢慢凑过来,轻声对埃博说:
“我,知道,谁,放,瓦罐,拉普希,地。”
埃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去,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卡布,卡布对着他坚决地点点头。埃博看卡布不像在说笑的样子,于是他放下儿子,推着卡布走到了屋外,一个小女孩因为抱着表哥不放手,胳膊上挨了爸爸两巴掌,疼得她直往最近的一个妈妈怀里钻。
两人来到环形广场的中间,那里正燃烧着一堆火,要是在以往,这个时候肯定有不少小姑娘小伙子们出来唱歌跳舞,但是今天出了拉普希这档子事,也没有人出来玩了,大家都坐在门口,看着“树笼”那边的火把,相互讨论着明天拉普希的命运。
风儿卷着火苗四处乱转,燎在了卡布的身上,卡布用手揉了一下汗毛卷起来的手臂。埃博双手叉腰,看着卡布,嘴里蹦出一个词:
“谁?”
卡布咬了咬牙,然后举起右手指着埃博,说道:
“你!”
埃博叉在腰上的两只手放了下来,两只眼睛瞪着卡布,鼻孔剧烈地收缩着。但是马上他就大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引来了不少周围的目光。
“我?”埃博用手指着自己问卡布,同时一步一步向卡布走去。卡布见他一步步逼上来,于是便绕着篝火往后退,同时坚定地点头。埃博的脸又变成一副十分威严的样子,他站住了,用手指着公寓,对卡布命令道:
“你,进去!”
卡布往又后退了几步,隔着篝火站在埃博的对面,他看见火光在埃博的脸上跳动,他那僵硬的面孔这时候显得有些可怕。卡布咽了一口口水,左手猛地举了起来,火光之中,埃博看见卡布举起来的是自己当初送给他的那个小木筒。埃博对着木筒看了半晌,脸上的面容逐渐松动,仿佛明白过来什么了。但是不久他就凶相毕露,张牙舞爪地作势要来抓卡布。
卡布对着他大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喊几乎让村子里面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不少坐在门口的村民都站了起来,奇怪那两个人在广场中间干什么。埃博看见周围的一群人都在看着自己,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看着卡布,身子微微蜷缩,随时都准备跳过火堆向卡布扑过去。卡布身子都横了过来,扭过头来看着愤怒的埃博,举着木筒的左手微微颤抖,刚才的那一声叫喊他使出了最大的力气。
这时候两个人隔着火堆对峙着,卡布压低声音,说道:
“拉普希,这个,换。”
埃博还是眼睛盯着卡布手上的木筒,卡布把手收了回来,把木筒交到右手藏在身后,埃博冷酷的眼神现在直接对到了他的眼睛上,卡布心底一寒,声音微微颤抖:
“不换,明天,木筒,乌古娅。”
埃博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移开,他缓缓伸出右手:
“换,给我。”
卡布不愿意就这么把木筒给埃博,他摇了摇头,用手指了一下关在树笼里面的拉普希:
“拉普希······”
“给我!”
埃博简直是在低声地怒吼,要不是周围有人看着他早就扑上去把卡布手上的木筒抢过来了,可是卡布没有被他吓倒,尽管他已经有点心惊肉跳,他还是摇了摇头。
埃博把手缩了回去,人站了起来,来回走动了几次,眼睛向四周看看,大口地喘着气。卡布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神经绷得紧紧的,怕他随时都会扑上来。但是埃博没有那么做,他用手对卡布指了又指,喉咙里面发出不满的哼哼声,最后他正色严厉地对卡布说:
“明天,拉普希,放了,那个,给我,你,不说!”
卡布捏着木筒的右手都开始冒汗了,他咬着嘴唇答应了埃博。埃博愤然对他“哼”了一声,一转身快步往家走去,卡布见他答应自己的条件放了拉普希,紧绷着的身子一下子疏散开来,他喘了几口气缓了缓,张开右手看了看木筒,右手的指尖还在微微跳动。
狂怒的埃博走到家里,推开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孩子径直走向里屋,从中隔的那排木头上面拿下来一个瓦罐,里面装的是用来捕捉“咕咕”的诱饵,埃博高高举起罐子,把它狠狠砸到地上,突然的碎裂声吓哭了好几个正在外面玩耍的小孩子,几位母亲想跑进来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却被埃博挡在了外面。里屋里面的地上,碎掉了的陶片和黑色的甲虫散落了一地,液体慢慢渗进了地里,在各种香料散发的香气之中,一股几乎要被掩盖掉的酒气在空气中慢慢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