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村民知道卡布与埃博之间的“私下交易”,他们只是在第二天得知拉普希没有被送到乌古娅那里,而是被埃博放了出来。埃博还当着大家的面解释,说他弄清楚了那些罐子是外面村子的人放在拉普希的地里面的。于是拉普希就这样幸免于难了,他高兴地对埃博拜了又拜,感谢他能够这样看清事实。卡布也遵照约定把木筒还给了埃博,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看见拉普希对埃博还心怀感激,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是又不能跟他说。从他把木筒还给埃博的那一刻起,他与埃博之间的隔阂就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卡布自己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公寓里面,埃博凶恶的样子在晚上还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而这道隔阂看来似乎是没有消解的可能了,虽然埃博销毁了所有的证据,但是卡布还是知道他的一个不光彩的秘密,他怎么能够再继续相信卡布呢?还要把自己的房子土地传给他,这使他感到非常不舒服。而且卡布还是他最后的外甥,他只能把财产传给他。
但是因为在卡布之前还有一个约纳,约纳与卡布是表兄弟而不是亲兄弟,后来约纳出了事,他的那份财产无人继承,照这种情况,埃博是可以留下一个儿子来的,只要他能说服约纳的妈,也就是他的姐姐。因为如果无人继承的话,原本属于约纳的财产将会被算到约纳妈妈的头上,现在埃博除了每年一次的年礼以外,还要额外送给他的姐姐属于约纳的那份口粮,虽然约纳人不在了,但是食物和礼品他还得照送不误。
所以这场风波过去不久,埃博就带着自己的儿子拜访了自己的姐姐,跟她提出希望她的女儿将来可以做他儿子的妻子,如果约纳的妈妈同意的话,那么她的女儿就可以代替她继承约纳的那一份财产,埃博也可以留下一个儿子在自己的身边,村民对此也不会有太多的异议,这跟果马想要留住布瓦卡还不太一样。布瓦卡是绝对没有可能住在村子里继承果马的财产的,果马执意要留下布瓦卡就损害了姐姐的利益,所以村民们才要把布瓦卡赶出去。但是埃博通过联姻的方式,使得儿子和自己的财产通过姐姐的女儿发生了联系,只要姐姐首肯,愿意做一些小让步,那么村民也不会多说什么,况且埃博还是村子里面的酋长。
约纳的妈妈禁不住埃博的纠缠,只得答应他的条件,埃博为此还送给了她不少的好东西,包括好几条“咕咕”——这当然是卡布所不知道的。自此,卡布渐渐彻底失去了埃博的眷顾,埃博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儿子的身上。
卡布对这种转变并不感到不快,相反地,“罐子”风波也让他彻底看清了埃博的真面目,(埃博的诱饵中不可缺少的一种配料就是酒),他觉得现在这样“断绝关系”对他来说最好不过了,他就像当年被驱逐的果马一样,可以不用再受埃博的限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于是他把自己的地从埃博的地之中划了出来——这是属于他的财产,把它改成了垄地,这样他就成了村子里面第二个这样做的人。以前拉普希这样操作的时候,大家都把它当成是一种谈资,无外乎拉普希家里面姐妹众多,他这样做还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当他们看到酋长的地旁边也出现了一条条的垄地,这就不再仅仅是谈资了。卡布不缺吃不缺穿,为什么要这么做?
尝试新事物是每个人的天性,尤其对年轻人来说则更是如此。像卡布这样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他们不愿再沿用传统的费时费力的老办法,当陈之午堆起第一条垄地的时候,全岛的农地变成垄地,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因为修改田地不仅仅是增加产量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它可以使得这群年轻人脱离长辈们的管制,在新的田地里,有他们自由发挥的空间,这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渴望,但是他们并不会这样去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是他们心中这样的一种力量在驱使着他们前进。
于是一个又一个“卡布”开始了这种“改革”,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新思想向上级的渗透,他们这样的做法慢慢受到了一种“默许”,因为时间一长,大家发现,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整天念叨之外,新做法给他们带来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家里面的粮食越来越多,个头越来越大,那些坐在家里不干活的“老家伙”不是也照样和他们一起吃饭吗?既然大家都接受,垄地里面种出来的山芋也没吃出什么问题,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乌古娅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吗?
乌古娅真的什么话也不说吗?当然不是这样,连她的村子里也出现了一些“胆大妄为”的小子们,他们把土地挖得支离破碎,把土堆得高高的,惹得长者们天天到她这来诉苦,她怎么能什么话都不说呢?她当然有话要说,但是多数时候她都是对着卡伊娜控诉年轻人的种种不是。那些小子们虽然行为出格,但是并没有犯什么错,而且他们人数又不在少数,就是把他们抓起来又能怎么样?严厉处罚他们长辈们也不会同意的,他们只希望乌古娅可以利用威望震慑住他们已经无法管束的下一代,让他们“听话、守规矩”一些,并不是要把他们怎么样。乌古娅于是就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一点事情都不做的话,长者们会对她有不满,但是把一些“造反派”抓起来而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的话,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因为如果那样做了的话,那些年轻人以后只会更加胆大妄为,更加不把她乌古娅放在眼里了。所以心烦气躁的乌古娅只好对女儿出气,因为卡伊娜跟外面的那些胡闹的小子们年纪相仿,乌古娅直接就把她投射成批判的对象了。
每每乌古娅发脾气的时候,卡伊娜都是低着头不说话,因为她的反驳会带来乌古娅更加激烈的斥责。但是这样一来卡伊娜就很委屈了,自己明明什么事都没干,为什么要替那些人挨骂呢?而且她看那些年轻人,不是都很不错吗?他们一样辛勤地劳动,收获粮食供养家人,他们又不是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不干,难道就因为偶尔一点小小的“放肆”、“出格”就把他们划为“反面人物”?卡伊娜心里也替他们鸣不平。
“改地”运动如火如荼,乌古娅没能阻止住这场改革在全岛范围的蔓延。
这天,乌古娅正在家中坐着整理地上的木片,卡伊娜在旁边看着,外面传来几声呼喊。卡伊娜走出去看,只见门前站着几位瘦削的老者,满脸忧愁的样子。卡伊娜进去把乌古娅叫了出来,那些老人们举着颤抖的手指着村子的外边,嘴巴一张一合,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乌古娅让他们带路,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行人往村外走去,直走到一片农地。满眼纵横的沟壑让乌古娅心里面发堵,这事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几个老者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来跟她抱怨的吧?
几个老人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往前走,转到田地的侧面,他们停住了,乌古娅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里面赫然放着几个瓦罐!
乌古娅脸色十分难看,竟然有人公然在她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情,哪里还把她乌古娅当做一回事,乌古娅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吩咐卡伊娜,叫人到广场上集合。但是老者们还有话要说,他们带着乌古娅继续走,所到之处,都能看到地里面摆放着的瓦罐。乌古娅怒不可遏,这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竟然合起伙来对抗她,她让卡伊娜赶紧回去叫人集合。
卡伊娜一边往回走一边盘算,她早就听说果马造出来个什么“酒神”,把酒放在地里面的话它就会让山芋长得更好更大,酿出来的酒不放在地里它就会变成恶魔,这不是怂恿大家酿酒么?酒是乌古娅明令禁止的,这些人就是明摆着跟乌古娅过不去,乌古娅该不会把他们全都······?卡伊娜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心慌意乱地往村子里赶去。
卡伊娜叫了几个人去通知在地里面的人都回村子来,没过多久,广场上就站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些指望乌古娅替他们出气的老人们。站在后面的是那些“玩世不恭”的年轻人,他们彼此交头接耳,队伍站得歪七扭八,完全不成样子。夹在中间的是正当盛年的中年人,这些人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一方面家里面的长辈不断对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管好自己的下一辈,但是这新的下一辈哪里去听他们的话。以前他们还稍微收敛一些,躲在树林里面开一些垄地,但是后来年龄一大,他们就完全不受管教了,道理很简单,他们种出来的山芋比上一辈种出来的要大得多,这些自负威严的中年人怎么可能还可以再像以前一样去对他们指手画脚?所以多数时候他们对这些做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以后,话语权都要落到这些年轻人手里。
但是现在他们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乌古娅正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些“吊儿郎当”的狂小子们,他们不得不做出行动了。
所有地里面放了瓦罐的人都被抓了起来。一眼看去,一堆,乌古娅没想到这群人的行动如此一致,几乎有差不多一半的年轻人被拎了出来。要做这件事情很容易,每个人的地旁边都有着独特的记号,当年陈同就是把名字写在地旁边,以此来强化村民对汉字的印象。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够写出自己的名字,但是陈同的做法却流传了下来,村民们用特殊的符号来标记自己的田地,时间一长,一块地是谁家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数被扭在一边的小伙子们倒是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还有的没被找上的自己倒跳出来要求“被抓”。几个被“绑架”的青年正在向乌古娅哭诉——他们根本没有放什么瓦罐,他们家的地都是平的,放瓦罐有什么用呢?一时间,广场上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乌古娅从高台上走下来,一个一个审问,最后清理出十几个人,这些人都亲口承认自己在地里面放了瓦罐。好了,一个难题放在乌古娅的面前,如何处理这十五个人?
广场上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乌古娅的身上,如果她下令把这十几个人处死,那么站在旁边的父亲和舅舅们也不能反对——如果他们都不服从乌古娅,还怎么能希望剩下来的年轻人安分守己?但这些毕竟是他们的亲人,就这样葬送掉性命,谁不会感到可惜和痛心呢?
他们想乌古娅也不太可能像对待果马一样对待他们,一旦他们被驱逐了出去,肯定全部都会跑到果马那里去,这样一来,不仅不会对他们起到惩戒的作用,相反的,倒是会更加“鼓励”更多的年轻人积极投身“改革运动”,乌古娅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怎么可能再亲手创造出十几个果马来呢?
终于,乌古娅给了指示:全部扔进大海!
这是早就被人预料到的结局,但是现场的人不禁集体唏嘘起来。
那一批中年汉子取来了木头和绳索,一个个把他们绑起来,周围没有像对待果马那样的呵斥和怒骂,不少人都把脸转过去,不愿意看见他们被绑的样子。
这十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同时发难,高声喊叫了起来。
这下子围观的人群为之骚动起来,他们纷纷转过脸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位双手已经被反绑到木杆上面的年轻人往前走了几步,头抵在背后的木杆子上,抬起头来看着乌古娅:
“罐子,装,水,没有,酒。”
几个词从他的嘴里一个一个蹦了出来,仿佛一颗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花。外围的人开始小声欢呼起来,那些正在捆绑的舅舅和父亲们也稍稍松了口气。他们甚至都顾不得去验证一下罐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清水,提前就抹杀掉了他们被判死刑的可能,殊不知,这一切都应该要乌古娅来决定。
这些年轻人打了个擦边球,故意在罐子里面灌上清水放在地里,这样即使被乌古娅抓到也不会被怎么样,所以他们才敢于如此放肆。乌古娅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这种恶作剧放在她的身上根本起不到任何幽默的效果,相反地,这会一步步侵蚀掉她的权威。今天灌的是清水,明天就有可能灌上酒水,三五次一来,这种“违法乱纪”的勾当岂不就司空见惯了。但是她又不能坚持把他们丢进海里,毕竟在地里面放装了水的罐子又不是什么罪过,只要没沾上酒字,他们放什么乌古娅也不能那样对待他们。
乌古娅让人把地里的罐子拿回来一个一个检查,发现罐子里面装的还真是清水,有些就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很明显,这些人耍了乌古娅,这是比直接往罐子里面灌酒更加严重的行为。
乌古娅二话没说,抄起地上的一个瓦罐直接砸到那位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头上,那人被打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痛得哇哇直叫。然后乌古娅转身回到高台,命令把这些瓦罐全部砸到那些人的头上。这下子这帮小子傻眼了,他们没想到乌古娅会想到这招,头皮哪能有瓦罐硬呢?一个个被砸得七荤八素,这还是那帮长辈手下留情的结果,要是都像乌古娅那样砸,三个瓦罐就让脑袋报废了。
虽然一堆破碎的瓦罐让乌古娅在这种场合找回了一点面子,但是这件事让她原本就不好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她不禁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点忧虑,随着这些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她的权威岂不是要被他们糟蹋得一干二净?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当初自己手软,把果马这个祸害放了出去。现在形势紧急,时间紧迫,她必须要做出一些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