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马刘子在汪精卫的自警团当兵,所谓自警团就是汪伪的地方武装,官兵皆来自本地,几乎都是熟人。新兵营驻扎在沙泾河对岸的一个破庙里,外面用铅丝网封住,还设几道岗。刚去,第一顿饭也够意思,一个班围住一口黑铁镬子蹲着吃,红烧肉管够,肉滷汤淘饭,马刘子呼哧呼哧几大碗,刚把腻肥的嘴巴一抹,洋号就吹响了。
集合!解散!睡觉!马刘子对旁边人说,管吃管住真不错哩,可咱不能当汉奸兵呢,又鬼鬼祟祟看看左右说,莫急,瞅个机会跑他娘的。
踏进了从前和尚住的破寮房,他就感觉怪怪的:排长,一个自命不凡的和平建国军小军官,让新兵都站在铺草垫的地铺上,笑出满脸横肉,说,大肉好吃吗?好吃!众人高高低低回答。排长突然嗥道,好吃就得听吩咐,把裤子、短裤头子给老子扒下。有人问为啥?为啥,脱下你就明白了!有人轻声问,上衣呢?留着!又不是大姑娘,害啥个臊!一二三,扒!排长把手中的阔皮带朝门框上狠抽,抽得屋里的众男人个个显出窘态。那是冬天,寮房既畅又破,四面透风,这些新兵穿着臃肿的棉军衣,光着冰凉的屁股,拱在被窝里。
排长嫌裤子异味重,堵着鼻孔,指挥班长抱着,到连长那里交差去了。临迈出门,他一抱拳说,大哥我也是奉命行事,别恨我,怪只怪新来的当逃兵的多。这下好了,光屁股跑?你们就死了心吧!天寒地冻呢。
裤子和武器一样晚上收早上发,一连几宿天天如此,听讲分到正式连队就好了,可眼下熬不住,内裤外裤谁是谁的全搞乱了,一人患暗疾全班私处擓痒,夜里光腚上坑棚间冻得吸溜声响到天明,马刘子绝了跑的念想。
连长是个日本人,马刘子认识他,就是那次马警官带去马桥骑马踏青,白眼乌子多黑眼乌子少,整天“不亦乐乎”的东洋男人。他不捣鼓古董了,摇身一变当了新兵营的头,但似乎啥事都不管,小屋里炭火煨着一铜吊水,桌上供着文房四宝,与几个中国文人模样的长衫男人慢条斯理地喫香茶说闲话。但大家都怕见他,因为天下自有拍马溜须人:他大冷天天天冲凉水澡,排长就要新兵跟着学,谁不愿意,一桶凉水趁你不备朝后势颈灌进去;他倒背着手站在窗前观望晨练,新兵本来就七歪八斜,一见他更是怵得分不清前后左右,口令一喊,滴溜乱转。排长叱道,娘的,罚你们不许吃午饭,练到天黑!还不行,晚饭也免了!所以谁都拉长苦瓜脸,怨愁凄哀,巴望着日出又日落。
马刘子仇恨排长。瞅着面熟就死瞅,一来二去竟瞅出记忆来了,这家伙就住在恒大坊6号里,曾经买过自己的盐炒豆,老要沾便宜,出一包的铜钿非要多捏几粒。
就在新兵训练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出事了。吹过熄灯号,班排长照例卷着一大捆裤子走了。草铺上的人都不成体统,像薅尽了尾翅的光腚小公鸡,每走一步都用巴掌罩成雀笼状遮羞,玩也没处玩,赌也赌不成,跑更跑不了,只能早早钻进被窝。大伙摸黑聊了一会儿女人,骂了一会儿娘,又说自己这副模样辱没祖先,怎么的怎么的,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脏话,翻不出个新意,扯不出个新词,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后半夜,这些睏死懵懂的新兵突然遭人踢屁股,但还闭眼睛嗒巴着涎水说,兄弟别闹!又感到腚肉上有一道凉意,抬起头一看,嗬,每个人屁股后边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抵着。就这样,跟闹着玩似的,光着腚稀里糊涂当了俘虏。
来者是浦东蟛蜞庙李雄宝的忠义救国军,野鸡武装,看见对手如此狼狈,笑得端枪的手都蔫软了。正笑着,平日里吆五喝六的排长被人押着,耷拉脑袋,抱一捆裤子进屋。马刘子骂骂咧咧揪过排长,你个杀胚!抡圆了鞋底板搧个大耳光。再穿上裤子找那东洋人。没人,他不在此过夜。
二日,被带入浦东秘密宿营地,马刘子当了杂牌军的士兵。不当也不行:俘虏中,当官的心路活络,早就入伙了,还覥着脸表忠心;小兵卒在犹犹豫豫,是吃兵饷卖命好呢,还是回家搂着老婆睡觉稳当?人家可没闲功夫与你耗,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凶煞恶神般说,不当?不当,就当汉奸论处! 马刘子虽然惦念着西洋镜,牵挂着三北盐炒豆,可哪里又敢吱声,只是嘟嘟囔囔不服气,那挨过一鞋底的排长怎么就当上了教官,神气活现的呢;若问这支队伍的路数?管他呢,到点开饭,准时开饷就行,反正官兵们穿得五花八门:长衫短打、西服戏服、国军装伪军装,也没个兵样。
营地有个古时传下的破校场,那些老兵仿佛个个都身怀绝技,打赤膊站马桩,暴出根根肋骨和青筋,铁砂掌、铁布衫、金钟罩、一指禅,劈砖的吼声传出二里地,惹得邻近的村姑农夫来看稀罕。一见女人,老兵们争相眉来眼去,练功的手脚变得酥软酥软的。马刘子等一干新兵在旁边列队,跟着口令划胳膊摆腿,走着走着走乏味了,别过眼睛窥女人,窥得挨了排长的凌空一皮鞭:一个农夫盯住一个正奶着孩子的女人胸部看,看得专注,挤出一双斗鸡眼,马刘子被逗得笑出声来,所以挨皮鞭。他摸着痛处咒道,娘的!这队伍早晚都得当汉奸呢。
后来,排长教马刘子和其他新兵学放枪,人家一点拨就通,就他老是脱靶,最后一枪放过,读靶兵大呼,打着了,打着了。排长诧异地喊,几环?读靶兵笑着应,打着头猪,算几环呢!气得排长飞起一脚把马刘子踹趴在地。排长又去长官那儿告恶状,说马刘子子如何如何憨头憨脑,长官便差他去伙房,像条驴一样地背搬重物。
那天,马刘子随司务长外出买菜,走到营区门口,见长官没带勤务兵,油头粉面,穿着镶拼式皮鞋,还自言自语,闷得慌上街遛遛。一进繁华街市,转眼就不见他人影,马刘子饶舌,问,长官去做啥啦,司务长一脸坏笑说,这个嘛,军事机密呢,停顿一下憋不住又说,寻相好去了,一个礼拜两趟,熬得慌唻。
待马刘子扛着菜返回,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咒语还真准,长官当汉奸了:长官正与那相好的快活销魂时,排长领着东洋兵,将一对赤膊鸳鸯堵在被窝里呢。大帅成了汉奸,走卒焉能例外,旗帜还是原先的旗帜,只是上面多了根“和平反共建国”的三角布条。
当时,营区很乱,人心惶惶。他俩躲进厨房,司务长拾掇皮箱说,他娘的,不干了!马刘子掂着自家包袱说跑吧!俩人翻墙一南一北狂跑。子弹在脚后跟嗖嗖地追,马刘子嚇得抖抖豁豁,滴滴嗒嗒尿了一裤裆,包袱卷在背后一颠一倒的。
此刻见了马警官,马刘子裤裆还潮汲汲的,顶风鼓吹,马警官鼻腔子膻臊,老有踩了脚狗屎的错觉,皮鞋脚在地上蹭去拖来,可还是耐着性子在听马刘子的叙说,当听到马刘子当了逃兵不算又掖回了两颗手榴弹时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你要这玩意儿做啥!马警官弹出眼珠子。
马刘子不说话,混浊的眼睛望着混浊的河面,腮帮子肉在跳抖。
你快说呀!
一颗掼到“排骨面”(老派本地俚语,意为排长)屋里厢去。
啥!
定规要掼咯,我一口恶气咽不下去。
还有一颗呢?
掼给那个东洋男人,他们喜欢掼炸弹,也该尝尝炸弹的味道。
马刘子竟要马警官配合他共同行动。马警官几乎蹶倒,转而又一想,马刘子这是在唬人呢,就要看看实物。他不愿意,马警官更是起了疑心,笑他说疯话大话。马刘子就真地从包袱里里拔出东西来,细长木柄的,像两只小号的啤酒瓶,铁头上还抹几圈黑红漆。他用指甲随便抠开底盖说引信绳在这儿呢,吓得马警官一步蹿出去老远,忙不迭地说,兄弟,千万使不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归途中,马警官心神不定,怎么办呢?这是万万不能让马六子掼的。这种事,自家不知道也罢,知道了不制止不报告,让上面知道了,怎样解释呢!更何况,挨炸的是自己辖区内的一个东洋人、一个和平军军官,肯定会惊动东洋宪兵司令部,大搜查大逮捕,多少人要遭殃!但报告了,马刘子自己倒霉不说,受不住大刑,咬自己一口,再联系到私分卖壮丁的钱,乃至牵涉到自己是那些辱日小曲的词作者,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另外,他心肠实在软怯,宰只鸡都央求邻居帮忙攥住鸡脖子,不愿意看到血肉横飞,死人伤人罪过的。
马警官耷拉着脑袋走在山阴路上,眼睛一亮,哟,这不是他家姆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