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14:04

清晨,曼殊尚未甦醒,被花南雪强拽而起。“何事?”曼殊睡眸朦胧地问道。

花南雪忙将一张充满油墨味的报纸塞到曼殊眼鼻底下,“快看,出大事啦。”

曼殊忙抓过报纸细看,只见头版头条赫然刊登着宋纯初的硕大照像,旁侧一行粗铅印字则标着宋教仁遇刺身亡的消息。曼殊忙穿上西服匆匆跑出花寓,亦没听清花南雪在后面叫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曼殊在七浦路柳亚子寓庐将报纸递给柳亚子问道。

柳亚子显然已得知宋教仁被刺消息,愤然道:“这还不是那个袁世凯谋划的一起政治谋杀案。国民党内一些右派分子想利用老袁来解决政治问题,这不,完全失败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曼殊冷哼道,“我只想知道昨夜陈英士是否无恙,孙逸仙先生是否还活着。”

柳亚子苦笑着拉曼殊坐下道:“不必发急,陈英士安然无恙,逸仙先生亦安然无恙。只是南方革命党浴血奋战而获得的成果已付之东流。因为逸仙先生把大总统的宝座让给那个袁世凯。”

柳亚子讲了诸多南北政局动荡隐情,曼殊越发焦躁,道:“上层官府争权夺利,受害的又是百姓。既然老袁想当总统,只要天下太平无战事,让他过过总统瘾亦无不可。唯恐那老贼野心膨胀,不满足已有的权限,那么天下从此越发多事矣。”

柳亚子连连颔首,道:“据闻章士钊赴京力劝袁世凯敛心善政,却惹恼了袁氏王朝,近来被袁府人追缉逃往日本了。”

曼殊闻言默然沉思,许久长叹一声,起身告辞离去。至晚,在朋友家饮酒。宴罢,曼殊独居一室,靠窗口坐在了一张低低轮椅上吸着雪茄烟。此处远离厅堂,寂然无声,惟有那盏暗暗的石油灯闪跳着一点火焰,时而发出“咝咝”声。少顷,刘半农进来,亦坐了张低低轮椅。他从曼殊那里取了枝雪茄燃上,缓缓吸了一口,便谈起拜伦的诗句,道:“西方诗句常以希腊神话作铺垫,蕴喻人物或事物,造诣甚深湛。比如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气势宏旷几乎皆以古希腊战场或战事为底衬,抒发诗人豪放胸臆,实是诗史上瑰玮绚烂的一页。‘……有一座祭坛和庙宇,被你摧毁得最惨,更庄严而凄清,在你壮丽的祭品中,这是我短短的岁月的荒墟。……。’这诗句较我古代唐朝豪壮派诗句亦无逊色。你以为如何?”

曼殊默不言语,只是慢慢地吸着雪茄。窗外月光照在他脸庞,犹如缪勒铜版画《忧郁》中人物面容,忧郁而凄凉。或许是饮酒过量的缘故,刘半农大谈西洋画,兴头犹浓。曼殊总是闷声不响。到末了,曼殊忽然截住刘半农话头,高声道:“半农,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诗,求什么学问。”

刘半农惊而缄口,不待其恍悟,曼殊已起身离去。当夜回到霞飞路宝康里寓所。曼殊毫无睡意,挥笔作《崖崎石壁图》。悬崖峭壁,松叶飞横,幽冥山谷,潺潺流泉。又抹晨光照于万仞苍翠之间,绿浪里一古刹隐约而露。气势十分嵫崦清峻。曼殊画毕题诗曰:“山林潇潇风更吹,杜宇清啼震荒岭。雨崖云雾犹然在,十载幻尘愁古今。”

逾日,曼殊启程又赴日。在日本期间,曼殊于《民国杂志》刊物上刊布他重新删订的《燕子龛随笔》,又再版《天涯红泪记》。不久撰成《双枰记叙》。八月,他所编著的《汉英三味集》在东京出版。这期间,他栖居于东京小石川区玉名馆郑瑞处。直至次年岁暮才返回汉土申城。时闻花南雪已病逝,曼殊痛哭不已,几次到花南雪故寓门前久坐经夜不归。

次年初春,曼殊参加陈仲甫《新青年》杂志编辑,新结交文人朋友有周然和汪兆铭,时身体形态更为嬴弱憔悴。与往昔友人交往也少了,或与周然,汪兆铭谈论文稿,或往柳亚子或刘三住处走动闲散。

陈独秀东奔西走,终日十分忙碌,曼殊亦与他难得相见。偶有十余日不见,突然现身竟然是从监牢走出。众人皆窃惊诧怪异,惟有曼殊笑而不语,神情间似乎十分地欣赏。

岁暮,刊布《碎簪记》于《新青年杂志》。而后,曼殊携稿费独游杭州西湖。友人周然游西湖韬光寺,信步来到寺庙后院,见树丛错综,枝叶萧落,时而寒风袭过旋卷起几堆枯枝败叶。前侧有一破陋小屋,微闻呼息之声。趋近从破窗朝里窥探,见一僧侣面壁跌坐,破衲沾尘,草茅为榻。数砖累叠代枕,如经年不出久禅僧侣。周然暗自诧异,觉着那僧侣背影稔熟,入内细瞩。突兀跺足大笑,“哦,我说怎的这般熟影,原来是你呀,曼殊大师。”

曼殊闻声微启双眸迅瞥周然一眼,复又垂首合什闭眸。周然见状,知其正参禅入神,不宜搅扰,暗暗吐舌悄然退去。在寺院前殿盘桓半日又返回到后院那破屋,曼殊参禅已毕正蜷缩草垫,首枕砖块酣然入睡。周然忙上前将他强拉起道:“走吧,我请你上清风楼吃晚餐去。”

“近日参禅,贫衲戒荤矣。”

周然笑道:“不吃荤食,那素什锦你总可入口的吧。”

曼殊亦笑了。稍掸一下衲袍上尘土便随周然出了韬光寺。于路上,周然笑道:“大师自励其身莫非亦是佛门入禅的机括所在么?适才在破屋里撞着大师,谁能料想这破衲裹身,栖居茅舍的僧人乃是三日前住申城大洋楼,西服丽都,以鹤毳为枕,鹅绒作被的曼殊君也。”

曼殊笑而摇首道:“身形外饰皆为虚设外表,幻变种种不足惊怪。惟人心神内蕴之正气不可飘忽无定,否则将坠落为轻浮无根底的庸俗之辈,一生不可望其有所成矣。”

周然颔首,连道有理。连着几日偕同周然逛游西湖美景。至七日周然欲回申城,邀曼殊同往,曼殊欲继续滞留韬光寺参禅,便谢辞了。周然只得孤自上路。

周然回申城不上半月,曼殊忽然接到刘三来函,信中告知曼殊,其不耐仕途纷乱,已返回南浦老家,如今自创一所中学任教务长,曼殊如有兴趣可屈尊来此中学任职。信中并赋诗一首道:“忽闻行脚到杭州,迟汝难为十日留。尺入红萧一诗钵,白云如梦证前游。”

曼殊读诗怅然,忆想起往昔与刘三同在日本东京,自己曾言道习萧为日后穷困乞食作备耳。吹箫行乞一行脚贫僧,如今当真应此穷相。莫非刘三已遇着周然得知我曼殊困窘情状,当夜给刘三复函道:“知我性情遭遇者,舍兄而外更无他人矣。知己之言,固不必饰词以为美。衲游西湖多次,恋其山水绝胜。今日破衲凄凉,心地为山水醉陶,不啻栖身仙境之所乐。衲观孤山北岭,西泠桥畔风景尤胜。四周蔓茎长长,山岭树木青青。桥畔池水碧清,于夏日必然荷花盛绽,传飘阵阵芰荷清馨之香。倘若贫衲圆寂能葬身于此山水胜景间,死亦能安然眠眸也。”

翌年二月,曼殊自西湖返回申城,肠疾缠身甚矣,每日洞泻不止。谁想屋漏遍遭连夜雨,柳亚子和叶楚伧皆去外省出差未归,旧日朋友均未逢着。曼殊只得暂时栖居静安寺庙宇内。怎奈整日里素食稀粥,腹泻愈加厉害,身边却无请医费用。困窘间,蓦然想起兄长苏雨墨曾言申城华格臬路上有苏氏商铺,有困难可去那里。曼殊当即去华格涅路寻觅,按雨墨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商店,上前一问,店资所归并不是广东苏门。进而细问,才得知这家店铺原来确是广东香山苏门的产业,不知是何缘故,店铺全铺资产全盘给了另一家老板,苏氏老板亦有几年没在这家店铺里露面了。

曼殊满狐疑地回到庙寺,当即坐下写信。一封寄往广东香山,一封寄给返回南浦栖居的好友刘三。他写给兄长苏雨墨的信是询问苏氏产业情状,写给刘三信函则为困窘告贷之事。给刘三的信中言道:“今曼殊他处告贷无门,惟向兄告借四十元。待兄款一到,即行东归,奉母居乡。吾久病难支,殊难为计。”

不出二日,刘三便让佣者给曼殊送来白银元五十枚,并带来一短信函,内言道:你曼殊一画千金,一诗惊座,何愁腰囊羞涩?当哭穷耶?聊博一笑。

曼殊阅之欣然而笑,自言道:如非病体拖累,吾当如是。当即托沙弥替他购买去日本东京的船票,三日后便登轮东渡去了日本。

至东京,栖歇阿竹寓庐,曼殊病骨支离形如槁木。刘师培与何震夫妇闻讯赶来探望曼殊,暨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位华人。经师培介绍,知晓这位中年绅士姓沈名实,字尹默。善诗文,喜收藏名画。今日得知曼殊大师来到东京,便随同师培夫妇前来相会。

曼殊欣然与沈尹默握手言欢。刘师培取出画册给曼殊,道:“你的画册专辑已编成,因手头拮据画册装帧简单,甚遗憾。日后再设法重新搞得像样些。”

曼殊细端相,画册与文章各占一半,布设和印刷均不错,遂笑道:“如此甚好,万物不重在外饰而在于内涵。多谢诸位。”

少顷,沈尹默谈起山野风光,欲去郊外领略岛国民风俗情。曼殊愈发思归之感,言道:“逗子山濒海倚峰,风景旖旎,尹默兄何不偕衲同往,路上有道伴矣。”

午后,刘师培和何震夫妇辞别。沈尹默与曼殊谈得甚为投机,竟不舍离去。曼殊邀其在寓所盘桓几日,待自己病有所愈,同去樱州逗子山。沈尹默略有所虑,阿竹在旁笑道:“倘若先生有闲暇,不妨在此住歇。明日妾身欲启程朝拜神社,恐怕数旬游历不能回归,但三郎有病妾甚不放心。如得先生留宿照料,妾身感激不尽。”

沈尹默欣然颔首,师培夫妇便先行离去。翌日,阿竹果真整装启程朝拜神社。整幢房宇仅留得曼殊和沈尹默,另外就是老佣厨娘津良子和一少年帮工。尹默晨夕为曼殊侍汤药饭菜诸事,曼殊感激涕零,遂视为知己,将自身经历一一告述,尹默闻之心下凄怆,甚怜其飘零身世有难言隐恫,照应曼殊愈发殷渥。俩人形影相吊,无片刻稍离。时逾二旬,曼殊始觉爽健,扶仗凭临窗前,艳阳温融,树木葱郁,曼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沈尹默笑道:“病卧数旬,恍若一梦。多谢尹默兄朝夕伴伺,使曼殊重获新生。”

沈尹默摇首笑道:“曼殊清健亦是佛缘未尽,上苍有意赐寿。如说谢,应谢那位静心调烹美味佳肴的老姆津良子。日后烧香点烛,敲木鱼诵经,别忘了替老姆祈祷数句。”

曼殊闻言,当即拄杖来到厨房,朝那老母深深叩拜三下。津良子惊诧万分,差点将手中的一叠碗碟摔破。待知原缘,笑而堕泪道:“老身全是遵从阿竹嘱咐选购配料制作少爷喜欢吃的菜。要说辛苦,阿竹才真正辛苦。她为了祈祷少爷病体早日康复,要行走近千里逐个朝拜神社。至今未归,老身甚忧。惟恐其旅途劳累过甚矣。”

曼殊不觉垂泪,默然转身走出厨房。沈尹默亦默默相随。回至厅堂,俩人坐而相视无言。久之,沈尹默道:“大师勿忧愁至深矣。阿竹心地良善自有神人护佑,不会有事的。”

曼殊掩面哽咽道:“阿竹待我特厚,而我飘零无定难以酬其恩德,是以诚惶诚恐内心又添一份重荷也。”

沈尹默知其又为往昔几位痴情女子伤感自疚,暗叹不已,遂起身按其肩背道:“大师既已离俗久之,何必复为俗情耿耿于怀?他人为你倾心盖因你天资俊爽不沾尘俗之气,虽失意亦心甘情愿。倘若大师辄为昔日之事凄惶悲愁,岂不违悖他人倾慕心愿。”

曼殊闻言忧思稍懈,遂言道:“多谢尹默兄申言慰衲。衲病多日羁绊兄久矣,待阿竹姆回归,吾等即启程去樱山舍下。”

沈尹默颔首,遂安顿曼殊躺下稍作眠歇。逾二日,阿竹才回归,偕其同来的竟是曼殊姐姐槚本荣子。阿竹朝拜神社路过曼殊姐姐所居之处,便进去将曼殊患病之事告诉了他姐姐。姐夫在外经商未归,姐姐槚本荣子当即抛弃家务束装缚履与阿竹偕同朝拜,又偕同来东京看望患病的弟弟三郎。

姐弟俩相见,自是一番伤感。槚本荣子凝睇久之,深蹙其眉叹息道:“数载不见不敢相认矣。三郎何病,消磨得形体这般羸瘦模样。”

曼殊道以“肠疾”,槚荣良之失声恸哭,道父亲宗之助往昔亦以肠疾病殁。曼殊黯然神伤,心忖生父苏仲斋当年病故是否也是患肠疾。阿竹在侧百般劝慰姐弟俩才稍稍宽怀,商议启程归樱山。曼殊向姐姐介绍了沈尹默,并告诉姐姐,尹默兄将偕同前往樱山。

不待槚本荣子有所表示,沈尹默笑道:“曼殊,幸得令姐已到,愚兄将告退,护送大师归樱山之劳且请令姐担搁。恕不远送了。”

“这是何意?”曼殊惊而问道,“尹默兄不是意欲观赏樱山风光么,樱山樱花盛开,其景之美岛国闻名。近前而不去观赏岂不可惜?”

“樱花盛开季候未到,不去也罢。”沈尹默笑道,“前日师培兄转来家里信函,得知老母病倒,命我速归。因不放心阿竹安然与否,故延迟至此时。目前令姐来,由她照应你回樱山,我也放心。就此告辞吧,望大师好生养息,日后再谋偕游之事。”

曼殊携其手含泪道:“尹默兄情谊,衲没齿不忘。但愿日后有缘相会,慰衲牵挂之苦。”

言讫,他遂取出画册一本递给沈尹默。“拙劣画作不成敬意,权作留念。哦,尹默兄善诗词,请呤题一首,如何?”

曼殊将另一本画册摊开首页放在了沈尹默面前,沈尹默略作沉思呤写道:‘脱下袈裟有泪痕,旧游无处不伤神。何堪重把诗僧眼,来认画里江湖人。“

“知我者,尹默兄也。”曼殊凄然笑道,遂酬呤道:“平生何所求?远足叩佛首。回眸姝倩泪,皆为痴情愁。”

不二日,曼殊在阿竹和槚本荣子护侍下回到了樱山河合府。河合夫人已扶阑眺睇于亭桥之上矣。

盘桓数日,姨母和静子来樱山。曼殊这才从姨母那里得知静子夫君于前年病殁,静子已搬回箱根伴母栖居。继后数日,姨母同静子陪伴河合夫人和曼殊或围坐聊天,或踏青赏景。倒是俩老谈兴犹足,曼殊和静子总默然无语,俩人眼眸亦极少相对。俩老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一日,曼殊独自闲步至后山,见草木萧疏惟枫叶红漫。感清秋寥寂如人生孤寞,虽得一番璀璨怎奈时嬗难留旧日姿容,终落个叶飘寒地无根无蒂好不凄凉。正感叹着,身后传来轻微的衣裙飘拂声,曼殊的心杂乱地跳了起来。褐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条纤细的暗影,曼殊没回首也感觉到静子压抑着的娇喘气息。

“明日我们要回箱根去了。”静子低垂着眼帘道。

“我知道。”曼殊头也不回地道。静子朝他凝注片刻,默然转身。才行出半步,曼殊一下拽住她的胳膊。“静子,是我害了你。”

静子抬首怔视,哆其樱唇,忽“嘤”的一生扑到曼殊怀里泪如泉涌。曼殊仰首闭眸,几颗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少顷才颤声道:“我诚自净心境,一意向佛,辄以为截此后静子姐能另择佳偶,终身享有齐眉之乐。谁料风摧枝折,姐逢生不济,平添万种凄苦也。”

静子后退一步,取帕拭泪道:“三郎勿怪,愚姐神昏孟浪,有惊三郎矣。”

曼殊苦笑摇首。俩人寂然而立,凭由着风卷落叶旋舞于足下。

“去年七、八月间,你在<甲寅杂志>上刊布的两篇小说<绛纱记>和<焚剑记>,我均阅过。”静子温婉地道,“三郎文辞清丽凄婉令人恻然难忘。不知那<绛纱记>中的梦珠是否是三郎自身写照?愚姐不愿三郎如梦珠那样横天烟化去。”

“怎能呐。”曼殊笑道,“梦珠是小说中虚构人物,曼殊却是活生生的佛门中人。梦珠虽有曼殊的生存影迹,而无曼殊的留世寿辰,两者岂能相混耶?”

“你还要去汉土么?”

“汉土是我国土,自然要回去的。”曼殊正容道,“我爱日本岛国风光,更爱泱泱大汉江山,或许日汉两地子民皆为玄黄子孙。我难忘父亲苏仲斋的养育之恩,难忘汉地众贤士的友情,更难忘那广袤的山川河流。我要回去的,即使死也要死在那里,以一坯汉土覆盖骸体,我当安然瞑目。静子,三郎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相劳?”

“你说吧。”静子双眸一闪,毅然抬首道。

曼殊回避了静子的目光,一缕谦愧之感从心头掠过。我负此姝多矣,但愿来生轮回托身猫犬伴其身侧,慰她孤凄,亦聊补前世之憾也。”

“三郎犹豫愚姐是否堪当相托之人么?”静子眸光黯淡地垂下首去,低低地言道。

曼殊顿然失色,疾忙道:“姐误会矣。三郎深疚负姐过甚,不忍再令负荷,故而踌躇未敢再言。请姐谅察。”

“你视愚姐为自家姐妹,当直言无忌才是。”

“三郎体弱羸疾,不敢奢望久居人世。”曼殊道,“他日远足循海去,还望姐和姨母多来樱山栖居,慰我母寂寥残生。三郎拜托了。”

曼殊言讫朝静子深深叩拜下去,静子忙将他扶住,含泪道:“愚姐此后无甚牵挂,伺奉姨母和老母理所当然,三郎尽可宽怀释忧。唯有三郎飘泊在外,且体质羸弱,当善自珍摄,慰樱山诸亲远虑矣。”

曼殊泪盈于睫,目光转向萧寂的暮秋山峦,忽忆澹归和尚有诗曰:“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莑往晚晖。”不胜惆怅,连叹数声。

回府,曼殊作《黄叶楼图》,画面秋风落叶,一楼阁寂寥孤耸于肃森的山峦之间。既成,卷包妥当亲自踱过亭桥至海边渔村交给村里邮差。隔十余日才接到柳亚子信函,告知《黄叶楼图》画卷已收到,在画上题了诗,并将诗在信中抄出。曼殊甚喜,不由低声将那题在画幅上的诗句呤念出声:“淡漠疏林黄叶图,阇里才思古来无。海天正有扬尘感,消息沈沈忆曼殊。”

忽忽时逝,瞬间又逾月。曼殊自觉身体健爽,遂辞别樱山慈亲,返回上海。静子直送他至逗子驿站,望着登上驿车远去才回转,悄然洒落几滴珠泪。

回到上海,曼殊仍住在霞飞路宝康里租房。一日夜晚,与众友同在一位朋友家聚会,女主人端出糖果栗子等物,曼殊啖之意犹未尽,催女主人制八宝饭。及成,又大啖。兴高采烈自顾吞食,犹然不知伶人小如意和小杨月楼在唱着什么,待众人鼓掌叫好,曼殊张目四顾,徐徐自语道:“这般美味甜点不来消受,瞎哄些啥?”

在他近侧的朋友闻言,夺下他手中的盆碟道:“此时啖的饱胀,等歇吃夜宵你还想消受得了么?”

曼殊忙问夜宵吃什么,闻得是吃牛肉锅贴,当即眉开眼笑,遂道:“此地附近四重天做的牛肉锅贴味道甚美,凡品尝过的皆难以忘怀。”

同在《太平洋报》任职的好友郑孟硕笑道:“曼殊,牛肉味美,肠胃受不了也是枉然。你还是节制少贪口为好。”

曼殊笑了。正欲分辩数句,忽脸色陡变。此刻门口进来的一个客人正是曼殊曾在西湖遇见过的那个黑壮汉雷昭性。他忙转过身,背向而立,那雷昭性却拉过陈仲甫朝曼殊走来。“对不起,大师。前次在西湖冒犯大师,敝人深悔矣。请大师原谅。”

曼殊注瞩着雷昭性,没有作声。一时,环观众人皆屏息默然无声。陈仲甫笑着拍了下曼殊肩头道:“往昔昭性老兄误会了大师,令你惊耽,过后确实懊悔不已。大师礼佛之人必不为世情恩怨所累是不是?因而我对昭性兄说过往事不用提,曼殊君必不计较这等闲事,可这位老兄还是要来当面认错。这不,憨头憨脑地说上一句‘对不起’,岂不是多此一举嘛。”

众人大笑。曼殊亦大笑,道:“善哉,仲甫菩萨所言极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会记得诸多琐碎之事?昭性兄切勿自责犯忧。来,今日彼此握手言欢,往昔龃龌一笔勾销。”

雷昭性大喜,当即伸过手来。众人环视而笑,甚觉有趣。女主人取过酒杯,邀众客共举杯祝贺他俩言归于好。随后,陈仲甫执曼殊于一旁悄问申秉秋夫妇情状,曼殊回答道:“据闻清廷推翻后,他们夫妻离了总督端方迁居香港,以贩书报营生。久无书信往来,不知近况如何?”

陈仲甫叹息道:“人不可无傲骨,不可无信志。秉秋失足亦失意,皆因贪荣利而疏正信。如今凄怆苟生必抱终生之憾戚也。”

曼殊默感仲甫所言有理,转想起申叔往昔情义,悲戚之感黯然滋生,遂离了仲甫孤自默坐一旁。夜宵时郑孟硕寻曼殊不见,问门口侍从,才知曼殊独个离去已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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