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3)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14:32

翌晨,小杨月楼来找曼殊,说天蟾舞台近日来了北方杂艺团演杂技,节目精彩,邀曼殊同去观赏。曼殊随小杨月楼出得寓所,忽道再邀数人前往。于是,曼殊去邀近日来上海的沈尹默,小杨月楼去邀了小如意。四人偕同去天蟾舞台。果然北方杂艺很有些真功夫,空中飞人,叠罗汉,悬高腾跃或耸危瞻俯,令人惕怵惊绝。往昔颇让人叫绝的走钢丝在此时显得薄技一桩。

曼殊正看得出神,忽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一个艺装女子托盘收钱来了。曼殊心不在焉地往盘内放了一块龙洋佃,继续望着舞台。蓦然闻得一声冷笑,这笑声竟出自那艺装女子。曼殊惊而回眸,刹那间背脊一阵凉麻。借戏院黯淡的亮光,曼殊认出那收钱的艺装女子竟是前总督端方的千金小姐新蕊。望着艺装裎然闪亮的新蕊渐渐远去,曼殊惊悸而又伤痛。舞台上灯光璀灿,鼓乐喧天,在曼殊眼里却成了混乱的一片。

“你怎么啦,不舒服么?”坐在他右侧的沈尹默觉着曼殊不对劲,轻声悄悄地问。

曼殊摇摇首,忽起身俯腰走出座位。沈尹默以为他欲如厕,瞬间见曼殊背向厕所方向往舞台右侧小门走去。沈尹默暗自诧异,忙起身悄然跟了过去。

曼殊来到通向后台的侧门,守门的是个老头,横竖不让他过去。曼殊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银元,那老头才让他趋前进第二道门,要他贴门悄看。曼殊进去微微掀开门帘朝舞台内窥探,终于从纷乱走动的艺演人中间找到了新蕊。心一激动,即刻挑帘闯入。

“喂,你是干啥的?怎么闯到这里面来?”一个涂脂抹粉的青年艺人操着北方口音拦住曼殊道。

曼殊指指新蕊道:“我是她的朋友,我要见她。”

那青年艺人回首望望新蕊,踌躇着。新蕊发见了曼殊,忙走了过来。“你来这里干啥?”

“来看你。哎,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新蕊回眸望望忙碌不堪的众艺人,拉着曼殊来到无人的廊道上,斜睨了曼殊一眼,努唇冷哼一声道:“有话快说吧,我这会还忙着呐。”

曼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红着脸喃喃道:“我……我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

“是吗?”新蕊朝他翻了一眼,“你觉着奇怪是不是?昔日威风凛凛的督府小姐成了下贱的卖艺人。”

“是的。哦,不是的。”曼殊抹了一下额首渗汗慌乱地道,“我……我只是觉着,以前对不起你。”

“你来找我,就是这句话?”新蕊脸上浮上了揶揄的笑影。曼殊愈发慌乱了。

“不不,我想给你……。”曼殊突兀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小布袋塞在新蕊手里。

新蕊诧异地望望曼殊,又望望手中的小布袋,“这是什么?”

“是钱,我想你离开杂艺团或许会有用……。”

曼殊话未说完,新蕊已将钱袋重重地往地上一掷,倒竖柳眉朝他啐了一口。猝然转身跑进帘门去。曼殊正欲追上去,帘门一掀,出来两个青年艺人叫道“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欺侮人。滚,给我滚出去。”不待曼殊解释,连推带拽将他掇出了廊道。那守门老头忙推他出了侧门,随后又将装钱的小布袋掷了出来。

“走吧。”沈尹默捡起钱袋,推推愣怔怔的曼殊低声道:“快走吧,有些人正朝这里窥探呐。”

曼殊朝观众厅扫了一眼,果然近旁有几个观众朝这边望着窃窃私议。他忙随着沈尹默悄悄出了戏院大门。此刻阳光和煦,街面车来人往喧嚣较往日更甚。

“她就是新蕊。”曼殊突然道。

沈尹默停步回首,“原来那位收钱的艺女是新蕊?!我说你怎么突兀萌发追艺女的心念。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走,我们去吃点什么。”

他们正欲穿行横马路,小杨月楼和小如意从后赶了过来。“怎么回事?杂艺看到一半就溜了出来。”小如意道。

沈尹默笑笑道:“那你们怎么也半道滑脚?”

“还不是看到你们在舞台右侧门口闹着。”小杨月楼笑道,侧首望望曼殊。“怎么,大师亦有兴趣找个女艺人寻开心。”

“休要胡说。”沈尹默拦住了小杨月楼话头道,“适才大师遇着一个在杂艺团做事的朋友,有点小误会。算了,不谈这些。现时近午,我们找个地方进餐如何?”

“好,对面拐弯处有家点心店,南翔小笼味道不错。”小杨月楼道,众人皆点首同意,遂穿过横到马路。

进了点心店,曼殊一人就要了五笼。一笼未啖尽,曼殊忽捂腹变色,豆大汗珠从苍白额首滚滚滴落。众人大惊,店铺老板急引沈尹默等搀扶曼殊到后门如厕。暴泄少顷便止,曼殊已站立不起。沈尹默忙去叫了一辆马车,与小杨月楼和小如意扶着曼殊直趋霞飞路普安路口的一家法国医院。

住院数日,叶楚伧、郑孟硕时来探病。柳亚子和朱少军从外地回沪闻讯赶来探望曼殊。出得医院,叶楚伧与柳亚子同行。叶楚伧谈起近月连续在报端发表的曼殊所著《断鸿零雁记》,疑为曼殊自身写照。遂叹息道:“曼殊父亲扶桑夷人早亡,生父广东豪富亦早亡故,大娘不能相容,而生母别易他人亦是夷族之女。难怪问及其身世曼殊辄喃喃拘窘,故有难言之恫矣。”

柳亚子庄容道:“曼殊自惕自怵也,其实何讳之有?考诸史籍,今古以胡人归化,不失为汉之名臣。范希文随母改适张氏,不失为宋之大儒。曼殊乃我汉土文士才华绝世,海内外共瞻慕之,谁人疑其身世有谬耶?”

一日,友周然前来医院探望曼殊。曼殊言谈间道:“身边没有一个时表,日夜昏昏不知命尽何时?”

周然即刻解下佩表相赠。曼殊又抱怨医院护理不周到,道:“医师苛刻无情义,全不思遂病者心愿,然兄代衲呈述院长如何?”

周然应允,当即去找院长询问。院长拿出酥糖,粽子糖,栗子数包,道:“苏先生肠疾沉重,再这等啖食无忌如何望有痊愈之日?”

周然深以为然,回到曼殊病榻则笑道:“糖僧不忌食,痊愈无望。你还是遵从医嘱安心调养为好。”

曼殊愠怒道:“然兄亦与医方串通欺我耶?”

周然大笑而去。隔数日,曼殊衣服卖尽。朱少君探病,见其这般窘相,便掏给他龙洋钿数十块要他置备新衣。翌日,曼殊从报上见师范女校为赈救灾民,义卖自制针织品。立即掏尽少君赠与的龙洋钿叫人去买。少顷,得一羊毛长围巾,价格昂贵,少君所赠全耗尽,兀自坐在病榻上翻弄围巾。邻近的枯瘦老病者赞道:“这条围巾造工甚好。”

“你说好,那就送给你吧。”曼殊说着,将围巾掷到老者床上。

那老病者道:“这怎么行?我说好并非要你相赠啊。”说着将围巾掷还给曼殊。

曼殊拎起羊毛长围巾道:“你不受,说明你不是真心赞赏。不真心赞赏,这围巾就不是好货,那我也不要了。”

曼殊说着,将围巾拢捏成团就要往窗外掷。那老病者忙阻止道:“罢了,就给我留下吧。作孽啊,这么好的东西抛丢出去亦太可惜。”

曼殊一笑,将围巾又掷到老病者床榻上。自己依然身无寸缕,裸卧于床。少君又来探视,见状摇首苦笑。正欲起身设法给曼殊弄点钱,忽见一年青绅士来探曼殊。其人自称是陈果夫,蒋介石的朋友。

“介石兄道曼殊先生在上海生病,已进了霞飞路法国医院,让我给你送些钱来。”陈果夫言讫取出从黑色皮包里取出几张银票放到曼殊床头,又道:“苏先生尽管放心治病调养,在这家医院的一切费用,介石兄均会帮你付清,适才我也同院长打了招呼。”

“蒋介石?”曼殊欣然而笑,“他也知道我病了吗?”

陈果夫笑道:“介石兄得知曼殊先生患病住院,即刻让我送钱过来,还说要请最好的医师给先生治病,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请先生放心。待会介石兄会赶来看您,此间还正忙着呐。”

“嗯,逸仙先生最喜欢的门生是介石老弟。对对,我想起来了。在环龙路孙寓所栖居时我又见过他数次,他总是很忙的,近日还好么?仍跟逸仙先生在一起吗?”

陈果夫笑着含颔道:“介石兄近来仍在上海帮逸仙先生筹集资金,不日亦将南下广州与逸仙先生相聚。介石兄稍息亦要来探视先生的。”

曼殊颔首称谢,待陈果夫去后,忙拿过一张银票,叫来医院勤杂工,请他帮助快去买糖果,牛肉干等物。勤杂工拿了银票要走,被朱少君唤住。“你再替苏先生买二套西服,淡色的。再买二套内衣衫裤。”

勤杂工含笑领命而去。朱少君之等到勤杂工回来,将内衣衫裤帮曼殊换上,然后把两套西服整理好放到曼殊枕测道:“日后休要典卖西服,若缺用派人诉于我,我自会替你想办法。”

曼殊大点其首,取过另两张银票给少君,朱少君不受。恰巧曼殊另一位名叫汪兆铭的朋友来了,朱少君劝曼殊将银票让汪兆铭保管,曼殊便将银票转放在汪兆铭处。

逾数日,蒋介石果然来到医院探视曼殊,紧握其手殷渥问询病情。曼殊笑道:“病卧数旬,至今仍不能起立,日泻六次。医师谓今夏可望痊愈,此疾盖受寒过重耳。”

蒋介石颔首。他环视四周,觉着条件甚苦,遂道:“曼殊兄不如到小弟敝庐暂栖,我请医者登门替兄诊治,老兄意下如何?”

曼殊早厌倦医院生活单调无味,欣然应允。蒋介石当即让人给曼殊办理离院手续,然后偕同曼殊登上四轮大马车离开了医院。继此后曼殊便在蒋介石新民里十一号寓所养病,其时民国六年矣。

这日,小杨月楼到唐家湾程演生拜访。过廊道时闻得侧房有人呤诵诗句,觉着声音熟稔。他蹑足贴窗朝里窥视,竟是曼殊。但闻他呤道:

“万籁一以寂,仿佛闻鬼喧。

鬼声纷魆魆,幽响如清泉。

生者一人起,导我赴行间。

蒿骨徒为尔,生者默无言。“

小杨月楼撞门而入,笑道:“大师病体刚痊愈,为何‘鬼’呀‘鬼’的尽道晦丧之语?”

曼殊朝他翻了翻眼道:“你知道什么,这是拜伦<哀希腊>的诗句,我不过将其已成汉文而已。”

小杨月楼笑着摇首,“不论何人所著,其词调亦颓唐了些,象你这般病体羸弱之人还是少呤为好。”

曼殊不理他,讲桌案上文稿书籍收拢起来。小杨月楼又问:“何时来到了程演生寓庐,前些日大师不是住在新民里蒋介石寓馆里么?”

“蒋先生前几日南下广州。衲独栖蒋寓没啥意思,虽蒋先生临行吩咐下人小心伺候,但日夜空寂寂的甚是无趣。还是演生这里住得心意舒畅,不舍离去了。”

谈论间,程演生进来。三人座谈了一会,曼殊觉着疲惫不支,便躺到床上去。程演生忙带着小杨月楼走了出去,回手悄然关上房门。俩人边走边议论曼殊疾病,深感饮食不调理落下肠疾病根。小杨月楼原想请曼殊为其绘画,现在眼见曼殊病缠甚苦,不好意思启口索画。

转瞬间,时逾半月已春暖花开季节,曼殊病重,友人送他到金神父路广慈医院。众友时来医院探视,从医师处得知曼殊病体无望康复皆黯然神伤。朱少君探望曼殊多次,背人处对柳亚子垂泪道:“曼殊恐怕难度端午,真让人痛惜。如此诚憨之人,如此清华奇才。生平飘零孤寂,以情求道,常抱幽忧之苦情。难为他还不懈呤诗作画撰写文稿,壮我汉室文化。今日病骨支离,卧榻不起。倘若上天不延其寿辰,中年埯堞,实在是我大汉文坛一大不幸也。”

柳亚子按抚着朱少君肩头没有言语,但那沉郁的双眸过于莹润,显着他凄然而痛苦的内心.

民国七年五月的一日,曼殊终于病殁于上海金神父路广慈医院,年仅三十四岁。临弥留之际,他谓守候榻前的众友道:“惟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羁萦矣。”

汪兆铭主持料理曼殊后事,亡者生前好友集资葬其于杭州西湖孤山,坟茔侧旁惟有一座孤塔形影相吊。真可谓:

孤山孤塔伴孤魂,画痴诗魔檀林僧。

荤色无妨入禅定,缁衣尚有胭脂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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