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孙号手吹一首悲怆小曲,胸腔里闷出句“反了吧”
自打投奔了赵连长的队伍,孙号手基本就没回老家去过,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面对村里的老人,当年他鼓动出来的七八号人,打完鬼子仅剩俩,乡亲们找他要人咋办哩。孙号手赋闲在家后本想联系那位幸存的老兄弟一起返乡,也好相互壮胆,谁知找到他家,都在戴丧纱披孝麻跨火堆呢,说啥都多余,撤呗。
人说辈分越高祖上越穷。孙号手家就是如此,尽管一年一度家庙祭祖时站在太爷辈的行列里,可他家的屋宅却缩躲在村尽头,窗后不远就是老辈的茔地。出殡队伍每次打他家门前经过,他都跟了一路瞧新鲜。终于有一天,他把地锄了一半,镢头一撂,干脆操了吹鼓手的营生,攒了钱又在街上捣鼓个钉棺材的铺子,吹吹打打锯锯截截掌柜伙计全是他一人,眼见得不过年也能吃上黑面饺子穿上白线袜子,也能有精神头梦见娶媳妇睡女人了:那双白白嫩嫩绽放十个酒窝的小手挠得浑身快活。但是,鬼子不让他再尽想好事了。
县城沦陷,起初似乎与乡下的庄稼人没多大干系,只是路见日本兵得鞠躬敬礼喊太君,心里闷气窝囊,后来慢慢就觉得脖子上勒了根绳索,叫人抽攥得越来越紧,每天都有骇人的传闻。庄稼人哆嗦着说些慰心的话,咱土坷垃一块,谁希罕害咱呢?也有人梗着脖子说自己武功如何了得,还怕东洋生番不成!然而话归话说,一瞅见膏药旗就跑都跑不赢。
那年头多死人,照顾了殡葬买卖。鬼子最怕鬼,见了阴气缭绕的出殡就回避,所以那些战战兢兢的村民都喜欢跟随孙号手打灵幡抛纸钱混个半饱,当个管饭不管工钱的二伙计。孙号手也乐得拣些便宜的劳力。
那天,孙号手几个陪伴丧家呜啦呜啦地吹打,累了半晌,傍晚回到棺材作坊,没了往日的呵呵笑,盘腿坐在炕沿,长吁短叹地冲着墙发愁,院里的家狗莫名地朝茔地狂吠;伙计们谁也不敢吱声,自找地方蹲着吃饭,大葱蘸酱嚼玉米窝头,满屋子响起喝地瓜糊糊的呼嚓声。孙号手倒踏鞋帮踱进了伙房,绷着脸挨个地发了一枝纸烟卷,大伙端着碗惶惑地望他,怎得啦,破天荒的呢。孙号手干咳一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吃了这顿散伙吧?大伙争着说,为啥,也不白吃你饭!孙号手又说,昨晚东面放了小半宿的枪都听见了吧。听见!村里都说是赵连长的队伍攻打炮楼子呢。他接着问,听见窗后茔地的动静吗。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哇!孙号手说,都仔细嗅嗅是啥味儿,大伙鼻翼歙动说,剖鱼宰狗的血腥气呢。孙号手愁容满面地说,不瞒大家,早上鬼子来过,要咱们去茔地干活呢。有人问,干啥活?孙号手说,日本人讲的是搞卫生,还要准备麻袋呢。翻译官偷着告诉我,收死尸!有多少尸首,他不说我也没敢问。我琢磨着此事蹊跷,能活着回来是咱的造化,回不来谁也莫怨谁,散伙钱在这儿,各位去与不去请自便。孙号手拉开柜门,一封封的钱齐齐地码在那。有人说咱们跑吧!孙号手说,四下全是日本人,咋跑。有人说去茔地瞅瞅。孙号手说,莫去!小心挨枪子儿。
第二天街上麻麻亮,孙号手走在所有人的后面,站在门阶上啸地一声,把一提溜钥匙顺手一扬掷上房顶。没等大伙回过神来,他说,谁能活着回来,这铺子就归谁了。
人还未进茔地,就远远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秃鸢在天上打转转,老鸹在树桠上兴奋异常,老坟头旁有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兵,冷得搂住枪倒腾着双脚,从军装的颜色辨别出,仅有的一个日本兵犯神经似的光着头任西风凛冽。秋后的坡地尚存一两株抖瑟的芦苇秆子,众人张望,不见什么异常,孙号手问翻译官死尸在哪。翻译官指了指前面又畏惧地回缩几步。孙号手俯身察看,只见黑黏黏的是鲜血,东一摊西一摊,枯草丛里隐隐地还匿着什么,像一个红色的圆葫芦。他硬着头皮,颤颤地上前扒开杂草,我的妈呀!是个孤伶伶睁着双眼的人头,那无头的尸体就掩在旁边土里,形状怪异,脖腔子朝上,如同一颗大树被齐根斫伐,根部的树干兀自向天耸着,四处攀爬的血流已经凝固,泛一堆暗红泡泡,还析出几朵灰白色的什么物质,血在地上呈扇形洇红了一大片。见此情景,孙号手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这时大家又惊恐地发现荒坡上还有些许孤凄的头颅和无头的尸体;灌木边蜷缩着一头沾满鲜血的耕牛,它鼓瞪出瓷白眼,瘆瘆地瞅住你,牛身后拖着一架被血染得鲜红的铁木扶犁。尽管孙号手平日里见惯恶形恶状,腿还是簌簌地发抖,嘴上不由自主地说,莫慌莫慌。这场面孙号手多少年后都不愿提起,只在夜里做重复的噩梦:那僵死的人眼、那濒死的牛眸,那血色的太阳,那每一株草尖尖上都挂着的一滴浓稠颤抖的血珠。
早知道鬼子杀人如麻,但不明白怎下如此毒手。后来孙号手投奔了赵连长才弄清楚怎么回事:赵连长带着队伍攻打鬼子炮楼,得手后就在茔地的坟堆里过夜,清晨,他们前脚开拔鬼子后脚跟进,毛也没捞到一根。恼羞成怒的鬼子不知从哪里逮了一些无辜的庄稼人押到茔地,将他们竖着活埋在土里,用皮靴将土踩得严实,仅扒露出个头来,又残忍地驱赶着套上铧犁的耕牛逐个地犁铲人头。那一刻,身首异处,鲜血喷溅得丈把高。屠杀之后,鬼子既胆怯惨死的亡灵将会前来索命,又耽忧血腥和腐臭会熏病了炮楼上的兵,就忙不迭地找人敛尸。
但在当时,孙号手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股子狠倔之劲上来,顾不上牙齿还在哒哒哒地颤叩,却坚决地摆手告诉翻译官,不敛尸,这是行规!因为自古仵作不敛不明不白的尸首,从来殡葬不埋不清不楚的死人。今天要干这活,可以,但必须告诉大伙,这些人为什么死,又怎样死的呢!翻译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嗬,你小子爱管闲事,有本事向日本人说去。孙号手犟着说,日本人也不能随便改规矩呢,话音未落几把刺刀已经戳顶在腰眼上,伙计们怕硬顶撞吃亏,七手八脚把孙号手劝开。
众人开始干活了:先挖个大坑,将死尸刨出,再捧着头颅寻找各自的身子,配对了,一同装进窄短的麻袋里,敛了一具再敛一具,一包包麻袋排列在坑底,一双双长着厚茧的大脚裸露在外, 无根的头颅不时冤屈地滚出,嗜血蝇子和噬肉飞虫把活人也当死人叮咬。伙计们心里难受轻抬轻放,填土之前,齐齐地跪下磕头,孙号手按照惯例从腰间抽出唢呐,仰面青天吹出一首悲怆小曲,为死人赴阴间壮胆呢。突然,孙号手感到后脑勺有些凉飕飕的,心想不对呀,挖这么大的一个坑,莫非等敛完了尸就一脚把咱们也给踹进去了呢,鬼子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的。他瞥一眼左右:光头鬼子和几个皇协军虎视眈眈地瞅着,翻译官躲在一座孤坟后避风,自己的伙计却还在傻乎乎地使劲培土。不能再等了,孙号手把唢呐一扬变调了,变得古怪滞涩起来。孙号手从胸腔里闷出句,反了!伙计们用眼神应道,反了!正愁没有人起头呢。其实对方根本不经捶打,仅听见几下铁锨和刺刀的金属撞击声,又像是麻袋包抛起又摔下的闷浊声,一切都归于平静。翻译官跑得没影。耕牛依旧跪在那里下巴上滴挂着红色的唾涎。
事情过后,伙计们害怕了,像炸窝的马蜂四处奔逃,孙号手跟在后面撵,总算拽住几个,说投八路赵连长吧。凭着他在族里的高辈分,一些年轻人都听他的。
当这一行人喜滋滋地站在八路军募兵官面前时,人家竟说,都行,就是孙号手不行,你看你老得一脸褶子而且是买卖人。孙号手急嚷,我会做棺材还会吹喇叭哩!募兵官笑着朱笔一勾,留下,配把军号,干司号员。
当兵二字领饷听差,孙号手懂事,寸步不离地随着赵连长,左腰栓个喇叭右腰挂把唢呐,一颠一摆,让吹啥就吹啥,让咋歇就咋歇,也撅起屁股闭上一只眼胡乱地放过几枪,也鼓圆腮帮子吹个百鸟朝凤逗乐耍趣。
那天,一队前线受伤的将士要经赵连长的地盘过,但如何蒙过鬼子的封锁线呢?见赵连长犯憷,孙号手献计说何不扮成大出殡的队伍。赵连长抽着喇叭烟正与孙号手下棋,输得猴急,当场就否决了,去,熊玩意儿,那是鬼子不是傻子哩!
运送伤员时,夜里特别的黑,狂风兼豪雨,脚踩泥泞跌跌撞撞,天亮之前走不出青纱帐麻烦就大了,只能改走大路。赵连长让人在前头作警戒,自己带着孙号手等人在侧后保持一定距离作掩护,走了一程,犯迷糊总觉得伤病员队伍的人数怎越走越多,但他们属于过路的兄弟部队,相互间都不认识,也就以为看花了眼。雨急如注,走路只能盯着前人的背脊,稍不留神就迈到沟里去了,孙号手摔倒了爬起来赶紧往前跑,跑着跑着看见个肥厚的身躯,他奇怪八路军里竟还有这样的胖子,就转到正面去多看一眼,妈耶,竟是上回跑了的那个翻译官。他惊得几乎叫出声来,赶紧回头找连长,拽出一个细瞅不是,再拽一个还不是,急出一身汗来:敌我双方紧紧地贴在一起,丝毫没有察觉,摸说拉栓搂枪,就是抡铡刀都得有距离有时间啊!此时的孙号手果断地作出了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策。而且作为他后来几十年不分场合不厌其烦地为自己评功摆好的重要依据之一:大拇指一翘说,想当年……。当然,此段经历由他不断地补充,已铺衍出一篇大文章。这是后话。
孙号手吹响了,并且是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地吹响了,一会儿是唢呐一会儿是喇叭,一阵急促一阵舒缓,骤地又哑然掐断,好像在调遣千军万马,好像暗藏无限杀机,把所有正在行军之中的人都给镇住了。但仅仅只是一刹那,自己人包括赵连长在内都听懂了,异常情况啊!前后左右这么一打量,全都明白了,趁着对方懵然,一场贴身肉搏战打响了。夜雨中响起男人沉重的喘气叹息声、短促的詈骂声,以及铁器与铁器、铁器与肉躯剜心的碰撞声。很快,敌我双方都发觉这样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便各自且打且退地撤离了战场。
这一仗我方唯一的伤员是孙号手。回到宿地,别人提醒他,你屁股被什么攮得挂彩了呢,他这才察觉,嗷嗷嗷地唤痛。养伤时,有村姑边纳鞋底边问他怎就那般机灵呢,他侧转屁股着伤口的痒痒,无师自通地说兵不厌诈哩。
赵连长念他的好,有意想提携提携,谁知,孙号手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搓弄着手,不说干也不说不干。赵连长一眼看穿说,熊玩意儿,你还想着卖棺材哩?孙号手涨红了脸。待他离去,孙号手一拐一瘸地攀上高处踮起脚尖朝自家方向眺望。胜利那年,他心思活泛,想拿些遣散金回家重开铺子,娘捎口信来说,我的儿,回不得,乡亲们缠着找你要人呢,再说不打仗了,估摸着死人生意也清淡了呢。刚进城时,娘就又托人写信来说,我的儿,那铺子的钥匙在哪里,你舅想重新拾起棺材生意呢,问你愿意不愿意入股。孙号手随信寄回一块大洋说,不啦,他一人好好地干吧!我享受政府的供给制哩,钥匙在房顶瓦上呢。为这事,他那时的女友现时的老伴很埋怨了一阵,说他傻,放着股东老板不当。嘿嘿!还好没当,否则后来的许多运动就撇不清干系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晓得,怎又有了今日的另一番风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