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虫(五)、(六)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03-12 10:08:07

   五  听说媳妇投井,钱文书出门便投了赵连长的队伍

 钱文书是乡绅世家的公子,长辈宠爱下人伺侯,平日里读些说古论今的懒汉闲书,养得一身肥膘赘肉,也曾舒舒服服地斜在热炕头,幻想干些精忠报国呼啸沙场的大事。每逢八路赵排长的队伍从村上过,他就远远地羡慕那些年轻人挎枪背刀扎绑腿的威风豪气,可胆量不济始终不敢跟随他们入伙。只会在与爹妈撒娇怄气时放狠话,烦啥烦,啥时活腻歪了儿子就去投八路赵排长,你们信不!

还没见日本人的影子,十里八乡就已经遑遑地风传:中国人为何老打败仗,就是因为东洋人太阴险,使的是诡秘的断种绝代法,专门抢掠年轻俊秀的女子,更恐怖离奇的是,他们完事后在女子肚皮上掐上记号就放人出来;这样还不算完,来年又来被糟蹋的女子家中收东洋男孩,鬼知道是怎么辨认的,领回东洋国养大了再送回中国,欺负更多的中国女子。如此往复,我堂堂中华几千年的血脉也就从根上断了。某某家的闺女被日本人掳去生下个倭瓜般的东洋种。有名有姓有地址,谁能不信,一时间,乡亲们心急火燎地为没出阁的女儿找婆家,谁家有个棒小伙,说媒的相亲的恨不能将他扯成两家的女婿;再后来,多老的的老光棍都能娶个水灵灵的黄花闺女,聘礼一概免除还尽可能地贴上一份嫁妆。见这光景,老钱家长辈架不住媒婆的死缠硬磨,也不乏经济省钱的考虑就给钱文书说了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世事艰难呐,什么“三书六礼”繁文缛节全免了,择个吉日亲家聚聚,女子也顾不上绞脸,关起门来喝杯合卺酒就算完婚了。婚后,双方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鱼水之欢的感觉,白天女孩守着婆婆,男孩依旧四处疯玩,入夜男孩讨厌和女孩一铺睡,浑身刺痒,自己卷铺盖到外间去了,只是愁苦了盼他们圆房的父母。

升斗小民懂啥,只会傻傻地咧开热烘烘的嘴望着村头贴的《臣民晓谕》,又不识字,听小学生一字一顿地唸“皇道乐土”,才明白这地方日本人已经占着呢。随后有个疑似华人的矮子兵骑高头大马到村里,单凭一柄马鞭随意地将几个农人的脑袋抽成血葫芦,就把整个惊恐万分的村子给镇住了。矮子兵坐在马背上边掸着马靴上的浮灰边告诉钱文书他爹,只要他愿意当维持会的保长,一切都照旧,天下太平,包括他族人中曾经资助过八路军独立排的那几户人家,也不予以追究。他爹双手抄拢耸肩缩脑袋一声不吭。矮子兵咴咴地勒转马头,一甩手,枪子儿打爆了钱家大院门楼上镶着的祖传护宅铜镜。你老看着办吧!他抛下一句话双腿夹紧马肚子扬长而去,从背后望去尘土蒸腾,只见撅摆的马屁股和晃荡的绿钢盔。

最终,老爹乖乖地当了保长,钱文书看见他整天硬挤着笑脸手攥一把冷汗,偌大一座老宅子,东南西北四个院门谁进谁出、何时进何时出都精心算计,绝对不能让地面上的各路人物:兵匪鬼子八路在自家宅子里碰头;同时,钱文书的小媳妇天天抹上黑锅灰打扮得邋里邋遢,一有动静就趴在柴禾房里猫着。这战战兢兢的日子一直熬到日本人投降方才结束。按说天下太平了,可谁能料到就在太平的日子里出事了。

钱文书对小媳妇始终提不起精神,就连无意中撞见的她那一抹嫩肉细皮一张丰腴的脊背居然不馋不狂。任旁人百般撩拨开导,他一到晚上就迷迷瞪瞪自找地方睡去了,惹得小媳妇满腹委屈,只能整天羞怯怯地干些妇人活计,啥话也不说。

出事了,毫无征兆地,小媳妇失踪了。清晨,钱文书还看见她在后院的磨房忙活:给驴拉的石碌碡添喂玉米,将碾碎的了碴子面拾掇进柳条簸箕。他没话找话地问她,熬好的小米粥在哪?她也不搭理。谁知转眼就不见人了。老娘挪迈着小脚帮他去找,巴掌大的村子站在老槐树下的磨盘上唤一声,家家户户都听见,可唤了十几下竟然没有应声!村头几个窝在避风处晒太阳的老人告诉钱文书,瞅见他媳妇挽着蓝皮包袱一个人往南面坡地去了。钱文书肚子里暗暗骂道,犟脖子孙,一不痛快就去娘家,有种别回来呀,转身回家依旧靠在炕桌前悠悠然喝他的小米稀粥嚼玉米粑粑。直到掌灯时分,仍不见人影,钱文书有些恼,真难伺候,还得八抬大轿往回请呀!他很不情愿地去了老丈人家,谁知她压根儿就不在那。钱文书这才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与岳父母多说,只能吱吱唔唔掉头便跑。回到家他和七大姑八大姨打着火把,沟沟坎坎满坡遍野地呼喊,什么土地庙、看瓜棚、护村沟旮旮旯旯寻遍,闹腾到后半夜也没见个人影。这声音惊动了远远的国军炮楼,炮楼上晃着手电,高一声低一声地放冷枪。

众人聚在大车道边商议下一步咋办,钱文书是她男人自然要拿大主意,活要见人,他说了前半句,后半句死要见尸,忌讳得吞了回去,但不管怎样,找人是必须的,否则她娘家人来向他要人如何交待!再者,此刻的钱文书情感似乎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责怪自己往日的懵懂不敏,念起了媳妇待在自己身边的诸多好处。其他人也跑累了,就蹲在地上打火绒抽旱烟七嘴八舌地作各式各样的猜测。

夜色下影影绰绰来了一支队伍,还传来不紧不慢的毛驴蹄声。什么人!对方打前站的显然发现了钱文书一伙,哗啦拉动着枪栓,后面的队伍忽地往路两侧闪开,又是一阵急促的枪栓声。钱文书压低嗓子喊,别开枪啰,庄稼人,媳妇丢了,找媳妇呐!对方停顿了一会儿,回道,是庄上的?是哩!拍着响巴掌过来一个人吧!哎,哎,哎,千万别开枪嗄!钱文书死命地一路鼓响大巴掌,生怕声音太轻。对方又嚷,是钱家老小么?是啰!钱文书走近了一看,吆,是赵排长的队伍,自己人。此时的赵排长已当了连长,他扛着歪把子机枪,偏着头对钱文书上下打量着说,你媳妇在毛驴上。哄人哩!他就势往后望去,自家女人果然横骑在毛驴背上,佝偻着身子披一件军棉衣,头发披散在额前,簌簌颤抖哽咽着。钱文书问道,咋啦?女人呜呜地哭出声来把脸埋进棉衣里。旁边的战士以前都是熟人,玩笑逗乐习以为常,但此刻却避闪着他的目光不言语。钱文书糊涂了自己媳妇怎会出现在这儿,大伙的神态又如此古怪。

赵连长在后面悄悄捅了捅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背人处,结结巴巴憋出句,鬼子糟蹋了。啥,咋啦?钱文书没听明白。赵连长吞了口唾沫又重复一遍,说他媳妇独自一人回娘家,被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的日本兵摁在了河边废弃的砖窑上,多亏了赵连长队伍的及时搭救。你看,这不队伍后面还押着那俩日本畜牲呢!青凛的月光衬着钱文书煞白的脸,赵连长告诉他,逮住的时候还以为是中国兵痞子,一挨揍就叽哩哇啦露馅了。

赵连长尽量谨慎地选用几个不那么刺耳的字词,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乡下人都认为,经历了这种事的女人,不管是否失身,她的身子都是脏的;脏身子的女人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男人能否大度容忍,而是整个婆家,甚至整个家族如何再度接纳她的大事。因为嫌弃她这种脏女人是不需要其它任何理由的,怎样做都不为过,如果处理得不合乎乡邻的规矩这个家族将被人耻笑一辈子。赵连长说,你莫慌,千万莫慌,你媳妇是个好人哩,那事还没做就被我们救下了,人,我交给你了,和老人商议着办吧,我们赶路哩。

那女人坐在驴背上双手紧紧地掩住前胸,愣愣地看着赵连长与自家男人说话。赵连长递着缰绳兜了两圈,都没一个村民愿接,就牵过毛驴拴在一棵柳树上,也不看那驴背上的女人一眼,默不作声地把队伍拉走了。走了大约一袋烟的功夫,忽地,队伍过去的方向枪声暴响。很多年后钱文书回想:当时他并没有听见赵连长具体地讲了些什么,语句都是不连贯的,一连串破碎的音节,只记住赵连长的嘴在一合一张,直到那一阵枪响才唤他回转神来。据说赵连长率领队伍走到野坡乱葬岗外挥挥手停住了。此时的他眼珠子眍凹胡须乍竖,泛出阴阴的杀气,一把揪过吓得手脚发软的日本兵,问他们可知罪?也不等回话,飞起一脚将其踹得跪倒在一座露出棺木的破坟前,恶狠狠地咒句极难听的脏话,迎面就搂了一梭子机枪子弹。那一瞬间,跟随他身后的孙号手眼疾手快推了一把抢管,否则严重违反纪律了。事后,他还关照手下人不许声张。可不知谁把这事捅给了上面军区,赵连长因此在驴圈里关了禁闭还差点被撸去官职。

钱文书神情木然,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庄上的,更记不清自己的女人和毛驴是谁给带回自家院子的,只知道第二天一早这件事情就以惊人的速度在庄子上传开了,走上大街他和乡亲对望,双双望出脸部表情后面的其它内容:这件事的本身似乎激不起村民们对日本人肆虐的愤怒,鬼子嘛就那样!也不曾感到此时此地还会出现日本兵的蹊跷,却把注意力放在受害女人身上,刨根问底地打听那女人在哪失身、如何失身、失身后又如何,以及回庄来该如何处置,并根据钱家宅院进出的每一个人的举止言行和神态来揣摸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这村子偏隅一角,平日里也没甚说闲话趣事的由头,男人女人的嘴笨拙得像没长舌头,可现在,以往存在于传说中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能不兴奋么。更为重要的是,打今往后全村上上下下都不知道如何与这女人相处了。

远远近近的公鸡打鸣,钱家大院内最深处的那座宅子洋油灯亮了一宿,钱姓家族的男人们为怎样处置钱文书女人的事在商议,总也拿不定个主意。屋里几乎人手一杆烟袋锅子,嘬得脸庞忽而灰暗忽而红亮,不嗜烟的钱文书用手掐抉了一地的芦苇秸段子,拆散一刀凉席。长辈们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赶回她娘家!不能让她在庄子里呆下去,但又碍着情面兜绕圈子不说破。他们用沉默规范着这场对话,凡只要钱文书提出的主意不符祖宗老法、不合长者心意,他们就装聋作傻地把烟袋锅子烧得噼啪作响。钱文书为自家女人辩解说,那鬼子脏事没做成就被逮了,我家女子没失身哩,不信?可问问赵连长嘛!一伯敲敲烟锅说,你敢打包票?赵连长说宽慰话哩,她如何不亡躯殉节呢,如何不守贞烈女呢!一叔呛口烟说,咱可是书香门第,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有辱门风咧。钱文书抱着脑袋嘟嘟囔囔说,人家好歹也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再说。啪啪啪!钱文书的爹把烟锅在门板上磕响,骂骂咧咧说,放屁!你乌龟啊,待真下个东洋孽种咋办,咱老钱家倒了八辈子血霉,赶回娘家已经便宜她了,还咋的。

其实钱文书心里对此也疑神疑鬼:这事恐怕遮掩着腌臜,男人最怕吃这亏!不等天放亮他就去寻赵连长,八路的队伍行无定踪,直到二天晌午才被他碰上。谁知赵连长不知出于啥考虑竟改口了,说,他也没看清楚,只见那鬼子的脸都被你媳妇抓烂了呢;钱文书再转问孙号手,他说得更像是在编故事。他又想起那俩日本兵,可人呢,早已送大后方了。这问了等于没问,疑团更乱。

待钱文书回到家,那女人已走了,走时将他的衣物浆洗熨烫齐整,不久又传来她投井自尽的消息。钱文书咬破食指发誓终身不娶,出门便投了赵连长的队伍。

六  当官即发财的年月,孙号手不许儿子当官  

孙号手还差一截年纪就缠着上面要求退下来了,为的是让自家的儿子能占个捧铁饭碗的名额,省得那小子整天在弄堂里游手好闲,惹些不大不小的麻烦。进了单位也不知他怎样混的,见风就长,短短的几年由穿烂套鞋挂油围裙的工人一路爬为厂长。孙号手抿着自配的枸杞参须汤,在熟人面前故意板着脸快活地骂自己儿子:嗬,官不大气不小,走起路来踱个四方步,他那两刷子,当爹的能不知道!承蒙群众抬举呗,领导错爱呗。其实他心里却巴望着儿子能够脚踏青云,进步得更快些,毕竟光宗耀祖,当爹的脸上泛红光呢。

蹊跷的是,现在孙号手找管事的目的竟然是要求将儿子涮下来,罢他的官。面对惊愕的小秘书,孙号手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用手上那根做工考究的藤拐杖戳着地板说,把那个管事的给我叫来!就说我老头子恭候多时了。

阿吆吆,前辈,老前辈!管事的腆着隆起的肚子打着哈哈来了,他毕恭毕敬地问抽烟不喝水不,然后扯一张折椅凑近了很有耐心地听孙号手说话。

事情是这样的。当孙号手第一次听说国有企业转制这个词时正悠闲地徜徉于乡下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他能听见远处蛤蟆在河里拌嘴,验证了自己的耳朵没问题,就认定告诉他话的人是犯花粉过敏症的痴子,分不清是喷嚏还是谵语,或者是酒醉的痴子嚼梦呓。他揪下一把菜花狠狠地揉出黄浆液说,尽管你病得不轻,我还是告诉你,历史咋会会重演呢!不幸的是,孙号手这一遭恰恰说差了。

平日里连公家的一张纸笺一滴墨水都不扯不蘸的孙号手大概至死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国营工厂怎就送给私人了呢!没有老板为何要硬造出个老板来呢!晚上搂着老婆睡下还俨然是人民的公仆,天亮趿拉着拖鞋解泡晨尿就成了股东老板;前一天哼哼小曲甩着膀子下班还是主人翁,后一天被笑眯眯地哄着签约成了一无所有的打工仔。工厂里的人和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改变了身份。起初,大家都以为这又是一次别出心裁的文字游戏,嘻嘻哈哈谁也不当回事,末了,玩真的了,瞅着自己签名的合同搧自己的耳光说,人家把自己给卖了,自己还替人家数铜钿呢!某些人要的就是这种稀里糊涂的效果。当一切都装模作样地走完所谓的程序后,某些人就成了撕抢腐肉的鬣狗,合法合理地开始舔食最后一点全民财产,一顿轻松的饭局就拈得了西方几代人辛勤劳作才能积累的财富。当然这内中的玄机、吊诡和阴暗,善良的人恐怕永远无法参透。孙号手赵连长钱文书像三只屋檐下避雨的老鸟,瞪着惶惑的老眼,看着慌乱湿滑街市:忽地国营的要黄了,忽地厂子成私人的了,忽地厂长书记们都当老板了,忽地老资本家的儿子在厂门口发恶声音了。忽地忽地,忽出无数让人心悬悸荡的消息。他们纳闷,这如盗似窃的行为连升斗小民都看得明白,以往那些料事如神的上面再上面再再在上面咋就糊涂了呢?他们开始小声地骂骂咧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被人戳脊梁骨呢!

现在孙号手又风言风语听说自己当厂长的儿子也极有可能成为这样的老板,他寝食不安了,夜半盗汗一阵阵,每日饮食一眼眼,坐在床头时而怔忡时而清楚,老伴以为他跟谁怄闲气,吃饭睡觉躲得远远的。三天以后他冲着电话机哀叫儿子,喂喂喂,是那个那个谁吗?别捧着臭屎橛当香饽饽,你给我来一趟。真正把我气糊涂了。因为,无法回避的是,孙号手由此联想起四十年前的那次公私合营,莫非真的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也不知这日子是倒着过还是顺着过。

当初的人单纯浪漫,生意可以不做,铜钿可以不赚,事大事小必去舞红旗敲锣鼓呼口号,何况公私合营这样的新鲜大事哩,大街小巷弥漫着莫名的好奇和躁动,连那时的媒婆撮合说亲都追加一句,对象条件好,是国营的哩!孙号手和赵连长的工作重点是祥德路一爿前店后工场的酱园。那时刚进城,个个都是土包子,听见能上有钱人家去见识见识,都猜测了一阵子。他们一行跟着那位枯蔫如酱瓜的老板,穿进酸唧唧甜腻腻的店堂,绕过醪臭熏人的陶缸,在苍蝇扑面曝晒着咸菜的小院里迂回,终于迈入这户人家的居住区域。孙号手记得酱园门口有几位眼神懦怯的工友卑敬地念道,嗬,老板来啦!赵连长还慷慨激昂地对他们说,同志哥挺起腰杆,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主人啦,啥叫主人?就是人人都是老板了呢!

赵连长略显笨拙地抹开茶盅的盖子转着圈子吹凉气,从墙上的字画扯起,与主人绕来绕去绕道理,税务干部和账房先生埋在一摞厚厚的硬面帐册里,嘀嘀笃笃将算盘拨出圆润的节奏。孙号手站在铺着地毯的门廊外一脸认真地拿枝铅笔在本本上划拉,尽管他扫盲班只读了一年,但政治术语是最早学会的。啥社会主义改造,啥四马分肥,啥定股定息,啥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听他们聊了许多也记了许多,不会写就画个圈圈描个方方。他瞅瞅屋里的赵连长心里暗好笑,装啥斯文,瞧你这茶喝得也忒拘谨,手脚僵硬,演牵线木偶戏呢,怕他资本家个鸟啊!

有妇人端着盘稀奇的点心走来,她发鬏随意一绾,碎步婀娜,见孙号手缩在墙边让道就低头微微一笑,孙号手猜度这女人长得不赖,大概是资本家的老婆。孙号手有一毛病,见了俊女子话就特别多,待那女人返出来就恭敬地唤一声,老板娘你好,哎哟!错了,人家是资本家的女儿,臊得孙号手窘出个大红脸。随后,一个白净标致的年轻女子把手绢顶在头上,眼泪汪汪地进门,嚷道,太阳晒死了太阳晒死了!孙号手瞧其梨花带雨的容姿,估计是这家人家的女儿,说,莫吵吵,你爹在里屋办正经事呢。谁知这女子丢他一白眼说,他是我先生嗄!有人哂笑着告诉孙号手,这就是娶几房太太,惹得麻烦呗!只见她扭着腰肢上楼,砰地把房门摔得震响,先是传出嘤嘤嘤的抽泣声,续而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男主人急急跟上楼,哭音消停了却传来一声尖厉的女声:不听,就不听!你一个上门女婿有啥资格签字同意!等着吧,一家老小就喝西北风了,苦~哇!男主人尴尬地退下来对赵连长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阿拉继续阿拉继续。有人告诉孙号手这女人是他家姨太太。孙号手感到奇怪,刚才进门时分明看见她被几位居委干部拥着,欢天喜地地加入到祥德路上的游行队伍里去了,列宁装束出个高胸脯,猩红小嘴撮成一朵花,说是去政府交恳求书,恳求公私合营呢,怎么一回家就反悔,就不高兴了呢。其实孙号手不知道,那时,白天乖乖地捧着要求公私合营的大红帖子向政府报喜,晚上回家捂着绣花枕头扑天抢地哭成个泪人的,也不在少数。像郭家荣家那样,公司一锅端地被合营还能一丝不乱地吟粤剧唱京戏,《金马鞍》《草桥关》豁达从容,不愧是做大事业的人呐。

这都姑且作为趣事说笑,沉闷的还在后头。天下老板都精乖,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别硬拧,顺着大腿拧软蛋:在清产核资里耍聪敏,多占些股份多拿些定息。那时的孙号手专职联系他家,不知为什么每次出发前他都特意找面小镜照照,把稀乱的头毛梳成一边顺。坐在阔气的摇椅里,第一第二次他还能拿稳捏准,矜持地发话有分寸地笑,时间一长绷着脸也累,不知不觉便张狂起来。那天过午,孙号手独自上门取清产核资自查自评自核表:一张八仙桌男人居中执笔,三面各趴一个女人,鸡零狗碎写了一大堆,什么铜吊淘箩咸菜缸、陈年老卤隔世酵头祖传酱引,管他值钱不值钱,统统填进表格估兑成金额,填了删删了填,总觉得吃亏输财,孙号手夹着人家的好烟在旁含笑不语。门外,弄堂里的路灯析出淡淡的光晕。隔壁小酒肆用竹提屉给他家送来了一桌的酒菜。按说严禁吃请,可那天孙号手犯魔怔,尽管嘴里嚷得铁硬,屁股却沉得抬不起来。孙同志青年才俊呀,孙同志革命功臣呀!几个女人如演盘丝洞,围住孙号手搛菜斟酒,耳朵边尽是糯嗲糯嗲的好话,脸颊拂着湿柔湿柔的口气,肩膀上忽左忽右地觉出几只胖奶瓢子逼压的温软分量。孙号手晕晕乎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啥,但肯定是说过啥了,说得好像自己是多大的官似的,啥都懂啥都行。

月色如银,街市寂静。孙号手喷着酒嗝回到家,他习惯地翻翻公文包,有块凉凉的硬物硌手,捞出一看,我的天,一根大黄鱼!顿时酒全醒了。他捧着金条像捧着烧红的铁条,咝咝地吹冷气不停地倒换双手,一蹁腿进了楼下赵连长的家门:劈头盖脑遭了顿臭骂,孙号手依旧释然,娘的,自有赵连长与他们算账哩!果然,第二天那家人家找上门,话里有话地逗引孙号手,正在兴头上,赵连长带着几个保卫干部进来,啪地把金条拍在桌上。一切都另说了。于今想来孙号手感慨不已,那时的老板比现在的小贩都窘怯,那时的讨好溜须太拙蠢,那时的世道不敢不规矩,否则保不定自己怎样了呢。

这酱园后来扩为一家偌大的国营酿造厂。孙号手的儿子就此混了个厂长。

孙号手用手机把儿子唤回家,想,真好使,谅你躲在老鼠窝也能抠出来,当年若有这玩意儿,谁还会死命吹号哩。他掩上门仔仔细细盘问所谓企业转制的具体情况。干瘪老子望着人高马大的小子心里暗自怜爱,山东人家教以棍棒为主,巴掌搧在右脸,左脸也要迎上,儿子敬畏老子敬畏他的威严,老子呵护儿子呵护他的乖巧。老子说,忙呐。儿子说,嗯。老子问,让你当老板有红头文件么?有的。别家厂子有先例么?有的。有实施细则么?有的。上面哪个部门管这事?国资办。老子说,你是大股东啰?儿子不语。老子追问,干股还是湿股?儿子说,爸,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老子面有愠色支使儿子端茶水,他呷了一口嫌烫,皱着眉心说,当股东得投钱,你夫妻俩挣薪水,能有多少钱去当老板!儿子不语,默观袅袅茶气。老子喝道,问你话呢!儿子嗫嚅道,可用房产顶哩。老子冷笑,左手向公家要房子,右手拿着公家的房子买公家的厂子,当人家都是憨大哩。儿子说,这办法还是上级指点的哩。老子沉默片刻又问,那厂子折多少钱卖给你?儿子说,忘了呢。老子把一缸子的茶水泼向儿子骂道,娘的,你们玩的那些名堂,老子当年公私合营时就领教过了!

老太婆提着菜篮回家,看见儿子失魂落魄,光脑袋上耷拉着湿哒哒的茶叶像只洒着葱花的油淋鸡,好笑又好气。她呛白了老头几句就把儿子扯进里屋。孙号手一肚子的疑惑无处解答,急得在屋里打转转,跺跺脚去找国资办了。他在接待室一坐就是半晌,坚持要把与儿子的对话再继续下去。

眼前这位管事的,孙号手岂止认识,看着他进机关:喜欢蹲厕所憋屎抽烟,干活倒也蛮勤快,当初觉得这人唯一的优缺点都是太识人头太懂事,比方说,隔墙隔门凭着咳嗽声他能辨别出来者是官还是民,是嗓子真痒痒还是抖擞威风;同事犯了雅瘾急得团团转找烟问茶,他会准确地掷去一包你的所爱,激起一份惊喜;谁家遇事,哪怕是个小走卒他都会主动奉上份子钱,但从不坐下喝席,满脸谦逊地说,顺路随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他任秘书,孙号手上台念稿再也不会满头大汗地读白字说破句翻错页--------他写的时候早就给绕过去了,喝水喘气鼓掌都标上小记号;按说底下人的腹诽心谤谁也猜不透,但他自有办法套出真话,而且不露声色地向领导提醒几个关键词语。巧妙在于,他做这一切了无痕迹,你也知道他在奉承你,非但不觉得尴尬,还很受用舒坦,如同瘙痒症患者之念念不忘小竹挠子的体贴和顺手。提拔干部时孙号手投他一票,转而萌生悔意,又不能重来。

孙号手斜眼管事的,心想,挺着那大的肚子咋睡媳妇哩,不碍事么。孙号手大刺刺地告诉他,无论如何我儿子不干了,我领回去还不行吗。第二天他又赶到酿造厂,想看看倒底发生了什么,谁知在厂门口竟遇见了老资本家,他诧异对方已经老得像西游记里老妖怪,居然还活着,只是瘫在轮椅上,还没等他转过脑筋来已经有熟识的工人阴阳怪气地说,嗬,老老板来了!他俩对望望,都感觉是在说自己。孙号手想倘若赵连长再像四十年前那样慷慨激昂,谁还会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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